她已是出行的裝扮,束發男衣,一身利落。她的唇邊帶著笑意,除了臉色略見蒼白之外,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劉向見她這邊和攝政王不同,仿佛無事,總算心裡才稍稍好過了些,道:“小女君回去後,多加保重。代卑職向大將軍問個好——”
他頓了一頓,又看了眼她,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禮,轉身退去。
張寶也要和劉向同去了,來向她辭彆,哭喪著臉道:“奴婢雖是個不全之身,卻也有男兒之心。王妃若是不嫌棄奴婢沒用,就帶奴婢也一起過去。奴婢不能打仗,好歹會伺候人,王妃殺敵回來,奴婢給王妃端茶送水暖被窩。”
薑含元笑道:“我那裡用不到你。你好生服侍殿下也是一樣。去吧。”
張寶無可奈何,趴地上朝她磕了幾個頭,抹著眼,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去了。
薑含元立在宮階上,看著劉向張寶等人下了山,身影漸漸消失,回身入內。
今日的動身和那日的留下一樣,來得極是突然,樊敬措手不及。但類似這樣的情況,軍營裡是司空見慣。他很快整裝完畢,人馬等待上路,叫人去請王妃。
宮人傳入話時,薑含元正獨坐在鑒春閣的南窗之畔。
行裝早已打點完畢,都拿出去了。還剩最後一件。她久久地看著。
“王妃殿下,樊將軍說,可動身上路了。”
門外,宮人等了片刻,以為她沒聽到,又稍稍提高音量,再稟一遍。
薑含元晃回來神,站了起來。
她走了出去,樊敬來迎。他想到自己昨夜竟又誤事,未免再次羞慚不安,再向薑含元請罪。薑含元笑道:“是殿下的事情來得突然,和樊叔你無關。我們走了。”說完邁步出宮。一行人下得山階,薑含元從士兵手中接過坐騎,翻身上馬,挽韁才催馬,看見前方湖畔斜旁路口的一株垂楊柳旁,有輛本地小家婦人出門慣坐的覆青小騾車,一個小廝趕車,被行宮的守衛攔了進不來,停在那裡。小廝翹首張望,忽然看見這邊出來一撥人馬,眼睛一亮,招手喊:“樊郎君!我家小娘子來送你了!”
薑含元聽到了,起先沒回過神,不知這小廝口中的“樊郎君“何許人也,順著小廝招手的方向看去,竟是樊敬。
他才來沒幾天,哪裡認識來的女子,便有了如此交情?
她未免疑惑,看著樊敬。
樊敬昨日出去,起先沿湖獨自閒走,頗有無地可去之感,行宮又不便回,自然就想到了幾日前那給他留了家址的女子。當時他走得匆忙,至今沒給對方送去錢帛,仿佛於理不合。正好無事,便備了,找過去叩門,交給開門出來的假母。紅葉假母見他來了,十分欣喜,熱情邀他入內。
雁門城中自然也有類似這等的所在。大營軍紀嚴明,但平常無戰之時,每月也會休假一日。到了那日,憋了一個月的軍漢難免入城,登門送錢。但他向來律己,除了伴護女君,閒暇便是處理軍務,從未踏進過這種地方一步。那夜是醉酒不知,此刻怎會入內,便婉拒而去。他再回湖邊閒蕩了片刻,感到腹饑,想尋個地方坐下,燙一壺酒,磨到天黑,便可回了,忽然水上飄來一葉蓬舟,船裡坐的不是彆人,竟就是那名叫紅葉的女子,盈盈而笑,邀他上船。
那夜他醉了酒,實是想不起來如何的經過。昨夜卻是大不相同。窗外風雨交加,屋內溫香軟玉,她極是溫柔可愛,是他這半輩子都沒體會過的感覺。偏這一早,走得又是匆匆忙忙,心裡遺憾不舍,自然是有,但也隻能這樣了,一樁露水好合而已。
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會趕來相送。
樊敬對上小女君投來的目光,一時麵紅耳赤。好在他滿臉胡須,窘迫之色,旁人也看不大出來。他知那女子應在車中,想去,又開不了口,正訥訥著,不知該如何向小女君解釋,這時薑含元看見騾車車窗開了一半,窗內露出一張年輕女子的姣好麵容。那女子眼眸含情脈脈,望著她身邊的樊叔。
她忽然頓悟。想起了昨日張寶稟說樊敬外出之後,束慎徽和她說的那句話。當時她沒聽明白,沒頭沒腦。此刻全都明白了過來。
她一下笑了,低聲道:“樊叔你快去!勿叫人空來一趟。我在前頭等你。”
樊敬不再推諉,下馬快步走了過去。
薑含元往前騎了一段路,回過頭,望了眼身後那座她居了數日的所在。
江南夏木鬱鬱蔥蔥,它掩映其間,矗在半山之上。她目光掠過,遠遠地,又看見她的樊叔和那女子站在山麓下的湖畔。女子好似給他遞了個食籃,低聲和他說話,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大約是附近還有他們在的緣故,她的樊叔看著依然拘謹。但他落在那女子臉上的目光卻很溫柔,和她平常認識的那個威猛而嚴肅的軍中的大胡子樊叔,大不一樣。
薑含元真的為她的樊叔感到歡喜。
行伍生涯,固然是金戈鐵馬,氣吞河山,男兒立誌補天裂。但在那功和名的背後,更多的,卻是長年的孤寂和苦寒。若逢戰事,更是隨時須有馬革裹屍的準備。
今日縱然分離在即,但等再回雁門,以後,若他也是夜深無眠,在連營的軍角聲中,回憶今日歡情,心中應該不會再有孤獨。
她的唇角微微上翹,看著,看著,忽然,麵龐仿佛濕冷。這才驚覺,竟是眼中滾下了一顆淚。
她又看見那女子往樊叔的袖中塞了一塊手帕,隨即低頭,快步登上了騾車。樊叔目送那小騾車緩緩而去,收目,朝著這邊走了回來。
薑含元立刻偏過臉,抬臂,迅速地擦去了麵上淚痕,隨即挽韁,雙足夾緊馬腹。
她不再回頭,縱馬迎風朝前,疾馳而去。
離開邊地,到長安,再到江南,滿打滿算,不過也就半年的時間,但在她的感覺,卻竟漫長得仿佛已經過去了她的半輩子。她如今隻想早日回去。樊敬見她歸心似箭,自然帶人全力配合。一行人一路北上,披星戴月,疾行趕路。入夜若逢驛站,便居驛站,若無,便露宿道旁野地。就這樣,在這一年的七月中旬,回到了雁門。
這天已是傍晚。她的父親在雁門城的都護府裡。她沒有立刻入城見他,和樊敬說了一聲,獨自騎馬,轉道,縱馬到了那座鐵劍崖前。
晚霞滿天。黑色的山崖,靜靜地矗立在老地方,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她登上崖頭,迎風立了片刻,猛地縱身躍下,沉入潭底。
最後,她慢慢地浮出水麵,用她的肺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熟悉的空氣,睜開了她沾滿水的濕漉漉的眼睛。
她曾經發誓,她是再也不會哭泣的。
發過的誓言,她不會忘記。
那一天,她在江南落下的淚,不是哭泣的眼淚。
一切都已回到正途了。
此行北上,她為趕路,惹了滿身的塵。她在水中洗去塵埃,上了岸,披了先前脫下的乾衣,一邊擰著長發裡的水,一邊朝著自己的坐騎走去。
“將軍——”這時,耳中聽到有人高聲呼喚。
她轉過頭,遠遠地,看見有人騎馬朝著這邊衝了過來。
是楊虎。
她停了步。
前月,樊敬動身南下去接長寧將軍,楊虎便就蠢蠢欲動,早幾天前,他尋了個差事,從青木營來到此處,為的,就是迎她歸營。
將軍常來此處沐浴,或從崖頭躍下,楊虎見慣不怪,以為是她喜好。看見了她,下馬便狂奔而去。快到近前,見她仿佛剛從水裡上來,正在擰著濕發,急忙頓步,臉硬生生地扭到一旁,眼睛盯著旁處,口中急急地嚷:“將軍!方才收到信報,白水部王得了狄人助力,叛亂生事,大赫王給大將軍送了信。大將軍叫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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