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慎徽獨自一人,向著鐵劍崖,在寂靜而漆黑的崖壁之下,坐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時候,邊塞秋曙微明,他登上了崖頂。
他迎風立定,低下頭,久久地俯視著崖下那片沉沉的寂靜潭水,想象著,她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縱身躍入了這已然浸透了深秋寒意的水裡。
他終於知道了,這個水底的世界,黑暗、幽閉,充滿了死亡一般的冷寂。
薑祖望今早五更不到便就醒了。或是這幾年心血漸枯,他的睡眠越來越淺。他晨咳了幾聲,穿衣,握起□□,出帳操練,待天漸明,又握槍返帳,正要更衣,再率隊親自去雁門城去等候攝政王和那位少年皇帝,好將人送走,劉向來了。
劉向給他帶來了一個消息。攝政王臨時改了行程,過些時日再單獨回長安。他已動身去往雲落了。護送少帝回去的事,便交給了劉向,此外,他讓薑祖望選派一隊精兵同行上路,護送少帝,儘快回到長安。
辰時,邊塞的深秋清早,天依然沒有亮透。束慎徽披著風氅,足踏馬靴,迎著浸滿深秋霜意的晨風,在向導和幾名侍從的伴駕下,縱馬踏上了去往雲落的路。
那一夜,在她去往雲落的時候,他便恨不能追上去,伴她同行。但他終究還是止住了腳步。
於她,她是不願讓他同行的,她根本就不需要他。他知道。
於己,職責也在提醒他,護送少帝儘快返回長安,才是他的當務之急。
然而,此刻,那些曾經羈絆了他腳步的一切理由,全都不再不可逾越了。
他想追上她,在這種時候,陪伴著她的身邊。哪怕她不需要。
他也想去祭拜她的母親。
那是娶她的次日,他曾經對她許下的諾。記得當時她反應冷淡,顯然不願接納。時至今日,就算她依舊那樣看待,他也想去。
他需要走這一趟,為他所代表的皇室,更是為了他自己,那個娶了薑含元為妻的人。
束慎徽就這樣,懷著幾分忐忑、又猶如幾分決絕的慨然心情,踏上了這條西去的路。
戰場上,絕大部分最後死於箭的人,並不是當場去世,往往是因為過後箭傷難愈、數症並發。尤其對於命中要害的傷者來說,最後能不能逃過無常,除了救治是否得力這個因素,自身的體格和運氣,也占了很大的部分。
束慎徽十七歲巡邊之時,曾見過她的舅父燕重。當時他也隨她的外祖一道來到雁門,參與拜見。束慎徽對她的舅父至今仍有印象。記得那是一個魁梧而爽直的漢子。他的體格非常強壯,現在就看他的運氣如何了。
他急召的大魏最好的良醫,如今已在路上了,很快就能趕到。隻要她的舅父運氣不是否極,束慎徽總覺得,這一次,他應當能夠熬過來的。
在來的路上,束慎徽無時不刻都在如此暗自期盼。但是這一天,當他出了西關,隨了向導終於趕到那座城池,不顧疲累,匆匆驅馬向著城門而去的時候,他的馬速放緩,最後,徹底地停了下來,停在城門之外的道路之上。
這個時間,已是深夜。
來自雪山的經年不息的夜風,如往常那樣,陣陣地吹過城頭。借著城頭那一片飄忽的火杖光影,他的眼簾之中,撲映入道道飄動著的白色喪幡。守城士兵的頭額上,也全部纏著白巾。
他慢慢地進了城,看見兩旁民居的門外,懸滿白色的燈籠。這個時間,一路進去,還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城民頭係白布跪在道邊。
又一次擊退了來犯的敵人。但是,勝利的喜悅還沒來得及品嘗,他們就要燃著火盆為他們的城主送魂了。有女人在低聲哀哀地痛哭。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悲戚之色。
風卷殘葉,滿城縞素。
三天之前,此間的王,雲落城主燕重,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傷情,於英壯之年,溘然辭世。
喪報三天前已送出。半個月後,將會抵達雁門。一個多月之後,再會送至長安。接著,來自朝廷的喪慰就會送到這裡。
築在城北高地處的那座城府,燈火通明。白幡高舉的靈堂之中,喪燭長明,映照著跪在靈前的守靈人的身影。
少城主燕重一身重孝,正獨自坐在近旁的議事堂裡。
此間曾是他的祖父和家臣部將商議各種要事的所在。祖父去了後,傳給了他的父親。
如今他父親也去了,剩他一個人了。
他的目光,凝落在麵前的一副盔甲上。
盔甲套懸在一頂落地的支架上,和人齊高。倘若不是兜鍪之下空蕩蕩少了張人麵,看起來,猶如一個活人靜靜地站在那裡似的。
這是他的祖父傳給父親的戰衣。能穿上這套戰衣,是榮耀和權威的象征。它曾經無數次經受著刀砍和箭透的考驗,忠誠地保護著它的主人。
然而這一次,它沒能護住它的主。
燕乘慢慢地走到了盔甲的前麵,抬起手,輕輕觸碰了下它胸肩部位嵌著的鐵片。觸手冰冷。他慢慢地抿了抿悲傷的嘴角,垂下同樣悲傷的眼皮。這時,一名親信從外匆匆走入,低聲向他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燕乘的心猛然一跳,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兩排長龍般的巨大火杖,將城府的大門附近映得亮如白晝。門外的台階之下,火光裡,靜靜地肅立著一道身影。
燕乘知道,麵前的這位年輕男子,便是他已經聽說了不知道多少回的當今大魏的攝政王,也是他那位阿姐的男人。
他不知他怎會突然來此,更不知他來的目的為何。喪報才出去三天而已。他不可能收到。但來不及想這麼多了,燕乘跪拜行禮,隨後,恭敬地引著這位不期而至的遠方貴客入內,來到靈堂之前。
“阿姐就在裡麵。”
燕乘朝裡望了一眼,低聲說道。
“父親不幸去後,阿姐已經守了三天三夜,片刻也未曾合眼。無論怎麼勸,她就是不走。最叫我擔心的,是阿姐她哭不出來。我怕她再這樣憋下去,她會受不住的。殿下你來了,太好不過……”
燕乘解釋著,聲音哽咽,目中含淚,神色悲戚。
束慎徽默默接過仆從用托盤獻上的一根白帶,紮在腰間,邁步,跨入靈堂。
靈堂中跪滿了輪番前來守夜的燕氏家臣和部將。在滿目的茫茫白影裡,束慎徽一眼便認出了她的背影。
她通身素白,全身上下,唯一的黑,便是那一頭蓬散而下的發。她跪坐在棺前,背影僵滯,連頭發絲都凝固了,遠遠望去,宛若一尊木雕。
他的到來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在左右投來的驚疑的目光之中,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了祭台前,燃香,敬拜,祝禱。
很快,靈堂裡的燕氏家臣們便知道了這位深夜到來的唁客的身份,短暫的靜默過後,伴著一陣竊竊低語之聲,最後紛紛轉向他,行禮跪拜。
肅然無聲的深夜靈堂,起了一陣騷動。然而她依舊不覺。身後和左右發出的各種動靜,仿佛和她沒有半點乾係。良久,直到她近旁的一個婦人輕輕碰了碰她的手,低聲說了句話,她才動了一下。慢慢地,轉過了頭。
這是一張慘白的木然麵孔,雙目睜得極大,烏洞洞的散漫的眼神,慢慢地,終於聚焦到了這個夜半來客的臉上。
婦人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不停地勸她去休息。
她看著他,沒有表情。
束慎徽一步步地走到了她的身畔,仿佛怕驚嚇了她似的,緩緩俯身,靠向她,用他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溫柔的語調,說:“你該去休息了。”
她的眼眸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愈發清楚。這一雙眼,又乾又澀,眼底通紅,如若染滿了血。
他說完,卻見她仿佛根本未曾入耳,木然地和自己對望了片刻,又轉過臉,不再看他,依舊那樣坐著。婦人泣不成聲。燕氏家臣也跟著紛紛悲泣。一時,靈堂裡的哭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惟她,既不哭,也沒動,靜靜坐著,守望著身前的那口棺木,血親在人世間的最後一處安身之所。
束慎徽再也忍不住了,彎腰向她,一臂攏抱住她的腰背,另臂圈住她曲著的雙腿,微微發力,一下就將她整個人從墊上抱了起來,大步走出靈堂。那婦人是她舅母,在幾個仆從的攙扶下,跟了出來,領著束慎徽送她到了她在此間的住處。
他抱她行走的路上,她也沒有掙紮,隻仿佛一具失了感官的木偶,安靜而柔順地伏在他的懷裡,任他擺布。
他將她放躺在榻上,為她蓋上被,自己坐於榻沿,握住她那沒有半分活人暖氣的手,輕輕揉著,用自己的手掌,暖和她冰冷的應當已麻木的指尖。
“兕兕,你需要睡覺了。你閉上眼。聽話。”
仿佛哄孩子似的,他不停地哄她睡覺。
她的眼卻仿佛因為太過乾澀,失了眨眼的能力,依然那樣睜著。
“那你哭,哭出來,心裡會好受些。”
她還是沒有反應。
束慎徽不忍她再如此睜著目。血看著仿佛就要從她的眼角滲出。他伸出了手,強行抹下她的眼皮,終於令她雙目閉攏。
“睡吧。”
最後,他熄了燈,慢慢地,自己也和衣臥在了她的身側,在黑暗中,這般輕聲地和她說道。
百-度-搜-醋-=溜=-兒-=文=-學,最快追,更新最快
又換域名了,原因是被攻擊了。舊地址馬上關閉,搶先請到c>l>e>w>x>c點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夾。</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