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冥而沉靜, 月光也儘被擋在了屋窗之外。在四麵籠罩而下的一團昏黑裡,束慎徽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能感到她始終安安靜靜地臥在自己的身側, 仿佛連根手指頭都沒動過。她閉了眼後,應當很快就睡著了, 呼吸聲變得輕不可聞。想到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畔, 安靜地睡下了,心情沉重之餘,又湧出了一種猶如獲得滿足的放鬆之感。一路跋涉的風霜和困頓此刻也儘都化為了疲倦, 開始向他襲來。他也不敢摟她, 隻在被下尋到了她的一隻手,輕輕握住, 慢慢地, 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睡得極沉, 當睜開眼睛的時候,赫然驚覺天竟已大亮。昨夜的一切迅速浮上心頭,還有她那雙又乾又紅宛如就要淌血的眼。他轉過臉, 發現榻上隻剩自己一個人。
被衾全部都加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見了。
束慎徽心一跳,急忙翻身下榻, 打開門,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就立在庭院之中, 看起來仿佛已經立了許久。
他正要喚她, 見她轉過了頭, 朝著自己麵露微笑,說道:“我沒事了。多謝你了。此行你來, 路上不會輕鬆,你再好好休息下。我去看下舅母,先不陪你了。”
她的眼底依然帶著一層蛛網般的淡淡血絲,說話的嗓音也是又乾又啞,但整個人看起來,終於不再是昨夜那嚇人的模樣了。
然後她吩咐此間的仆從,服侍好攝政王,最後向他點了點頭,隨即去了。
仆從告訴他,少主母親的身體本就不好,加上悲慟過度,昨夜她被他帶走之後,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束慎徽更衣畢,便叫仆從領自己過去探望。到了,透過一麵開著的窗,看見她正在喂那婦人吃藥。
“……都怪我不好,叫舅母擔心,嚇到了舅母。您放心,我真的沒事了……”她用言語寬慰著那婦人。
婦人也不吃藥,就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流淚道:“含元你沒事就好。你舅父沒了,天都塌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幫你阿弟一把,要不然,他怎麼能擔得起來……”說著,又悲哭個不停。
她放下藥碗,握住了婦人的手,再三地安慰。婦人得她保證,又想到昨夜大魏的攝政王也親自來了,心裡終於踏實了些,這才吃了藥,被她扶入內室,身影消失。
燕乘也已聞訊趕來陪侍,就停在他的身後。束慎徽轉頭,見他靜靜地站著,低著頭,眼皮垂落,神色恭謹。
覺察到束慎徽回頭看向自己,燕乘抬目向他行禮道:“阿姐照顧母親,恐怕怠慢殿下。殿下若有任何需要,儘管吩咐我。”
束慎徽慢慢走了出來,問道:“你姑母當年出事的地方,在哪裡?”
數日之後,束慎徽誰也沒有告訴,快馬疾馳,尋到了那座懸崖之前。
禿岩嶙峋,絕壁萬仞。從前的那一場舊事,如今早已尋不到半分的蹤跡,惟見崖旁爬滿荒草和荊棘,幾隻禿鷲振翅,從山穀上方飛過,發出一陣怪啼之聲。
他的隨從遠遠地在後等著,望著前方那道靜靜佇立的身影。
他也終於完全地明白了當年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的事。
她的母親帶著繈褓中的她躍下崖頭之後,不久,叛城昌樂城平定,當時參與的人供述出了母女出事的經過和地點,她的外祖、舅父和父親才找到了這裡。那個時候,她的母親早已香消玉殞,她是僥幸存活了下來,但是從此以後,她的人生徹底改變。她變成了她自己認定的會給親近之人帶來厄運的不祥之人。
束慎徽又想起幾天前的那個深夜,他闖入時,看到她跪坐在她舅父靈前的樣子。
燕重的意外離世,多多少少,是不是又觸動了她的負罪之感?
束慎徽在崖上一直立到了黃昏,直到暮色暗沉,歸鳥盤旋。
他在崖頭撿了碎石壘起,插了帶來的一柱清香,默默祝禱過後,轉身離去。
照雲落的喪葬禮俗,城主停靈九日,出殯發葬。
那個晚上過後,薑含元便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這些天,她主持喪事,帶著燕乘一道,答謝絡繹不絕的遠近吊客,安排各種接待事項。原本浮動和恐慌的人心,終於漸漸得以撫定。
到了落葬的這日,薑含元的舅母悲慟得暈厥了過去,薑含元帶著燕乘主持了葬禮。
葬禮結束後,所有的人齊聚議事堂。
到來的人,除了燕氏的家臣和部屬,還有這些天陸續趕到的遠近眾多城主。他們都是大魏的藩屬臣王。此外,駐在西關的大魏歸德將軍劉懷遠也趕到了。
束慎徽以大魏攝政王的身份,親自主持了這一場會麵,宣布燕乘繼承城主之位,繼承燕重原本的大魏雲麾將軍之號。不但如此,為紀念燕重的壯烈之功,另外追封他為大魏平夷王,封冊和寶印,不日將會從長安出發,由特使送到。
在場的燕氏家臣和部族不無感激涕零。城府的外麵也聚了無數的城民,消息傳出,紛紛下跪拜謝。
這場漫長而哀慟的喪事,至此,終於塵埃落地。去了的人,將永遠地安眠地下,而活著的,還要繼續該做的事。
束慎徽已在此處停留有些天,他不得不準備動身離去了。但在離開前,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做。
他尋到薑含元,說:“兕兕,我該走了,走之前,我想去祭拜下你的母親。”
她剛侍奉舅母出來,目光凝落在他的臉上。
束慎徽也看著她,和她四目相望,沒有絲毫的閃避。
她眼底的紅絲始終未消。她看了他片刻,點頭:“明早我帶你去。”
這夜兩人共處一室。白天她帶燕乘去探望城民,以安撫人心,人顯得有些疲憊,躺下去,便閉了眼睛。和前些個同寢的夜晚一樣,束慎徽沒有打擾她。一夜過後,次日清早,二人起身出來,樊敬和束慎徽的幾名隨從已在等待。一行人騎馬出城,來到了那片穀地。
不複燕重下葬那日的喧鬨,今日的這個地方,湖水倒映雪山,微風漣漣,恢複了它原本的安寧和寂靜。
薑含元將束慎徽帶到她母親的塚前,自己退了出來,留他一人。
束慎徽懷著敬虔之心,鄭重祭拜,完畢,他走了出來,遠遠地,看見她就站在穀口附近的一株大樹之下。
這個深秋的季節,滿樹枯凋,黃葉落地,遠遠望去,猶如鋪了一層黃金。
她立著,微微仰頭,若在凝望頭頂上方的那片遠空。
束慎徽停步,循著她的目光望去。
秋空湛碧,流雲若雪。儘頭之處,有南歸的一雙鴻雁點影,振翅飛在天穹之上。
她仿佛一直看著那雙鴻影,他默默等待。良久,一陣風過,又吹落片片枯葉,她仿佛驚覺過來,轉頭看見了他,隨即邁步,走了過來。
束慎徽迎了上去。
她用依舊帶了幾分沙啞的嗓音,對他微笑道:“我代舅父多謝殿下的諸多照應,城民對朝廷無不感恩戴德。我也聽說殿下你吩咐過劉將軍,隨時持護雲落,多謝殿下的安排。等我也回雁門之後,我會留下樊敬,再由他暫時助我阿弟。如此,雲落應當穩了,不至於會因舅父離去影響西關大局。請殿下放心。”
束慎徽凝視著她,胸中若有無數的話,然而,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看著她,最後隻道:“你要保重。”
薑含元頷首:“殿下你也一樣。”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泛著血絲的眼眸笑得微彎,頓了一頓,又用強調的語氣說道,“我真的沒事了!我知你行程很緊,陛下那邊更為重要,你放心去吧。明日大早你就要動身,你先回城吧,好好休息。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再待一會兒,晚些回。”
劉懷遠等人都還在城中。明早動身之前,他還需要和他們再見一麵,安排持護之事。
束慎徽再默立片刻,點頭:“好。你早些回。”
薑含元將他送到穀口,含笑和他道彆。束慎徽上馬回城,見完了劉懷遠一行人,她仍沒回。他感到心神不寧,實在忍不住,又出了城,再次來到穀地。
他到的時候,日已黃昏,她卻不在了。束慎徽詢問那個常年居在穀口附近的守墓人。守墓人是個啞巴,耳朵也不大好,明白了束慎徽的意思後,比劃著手,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方向,表示她去了那裡。
束慎徽望去,看見那裡有座石山,沐浴著夕光,靜靜地矗立。
他轉道追尋而去,到了附近,方看清楚,這是一座摩崖荒山,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外的野地之中。她也確實來了這裡。他在一道通往半山的石階下,看到了她的坐騎。
他在山腳之下立著。暮色變得愈濃。終於,他邁步,踏著許久未再有人清掃的落滿沙塵的石階,慢慢地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