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雲落這麼多天了,薑含元終於獨自來到這裡,來看望她那個此生應當永遠也不能得以再見的朋友。
石窟依舊。石榻、石桌、石凳,一切都還在,甚至還有些沒用完的草藥。但是當日那個坐在這裡靜靜翻閱經文的人已是不見了。空蕩蕩一片,角落裡張著蛛絲,到處都是灰塵。
薑含元慢慢環顧四周。沒有看到經書。當日應是允許他帶走了。悲傷之餘,這令薑含元終於感到了最後的一絲寬慰。
無論無生此刻身在何方,縱然天涯,隻要那些他視為珍貴的經文還在身畔,想來,以他的智慧和通透,他都應當甘之如飴。
她拿起倒在了角落地上的一把用蘆草紮的塵帚,撣掃塵土。清掃完畢,又將那些被風吹落散了一地的草藥收拾起來,紮好,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回去。就好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此間的主人,隨時還會歸來。
“對不起。”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說話之聲。
薑含元的手一頓,將手中的最後一紮草藥放好,慢慢回頭,看見束慎徽立在石窟之外的那片平台上。
將落的最後一縷殘陽從他身後斜斜射來,將他的身影投映在了洞窟口的一片石壁之上。
她和他對望了片刻。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愧疚。她的唇邊再次露出微笑,用輕鬆的口吻說道:“不是你的過。殿下你當真不必為此道歉。”
她說完,朝外走去:“殿下怎來了這裡?我順道路過,正也要回去了。”
他沒動,在她經過他身畔之時,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臂。
“兕兕!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極是難過。但在我的麵前,你不必這樣。”
他將她拉到了自己的麵前,讓她和自己麵對著麵,注視著她的雙目,一字一字地說道。
薑含元和他對望了片刻,唇角再次揚了揚,“殿下誤會了,我真的—— ”
“你真的很難過。你尚在繈褓之中,便失去母親。你認定你的母親是因為你而喪命的,你是個不祥之人。你艱難地長大,終於做了強大的女將軍,卻又被迫接受一樁你本不願意的婚事,嫁了一個你看不上的人,為此,你還失去了一個或許本被你視作一生知己的好友。現在你的舅父又走了!你怎麼可能很好!”
“兕兕,不要再這樣,你也無須這樣。你的母親、舅父,或者……”
束慎徽環顧一圈她身後那個空蕩蕩的石窟,“你的這個朋友,他若真是你的知己,他應當也不願看到你這個樣子!”
薑含元麵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垂眸,避開了對麵這男子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
“此處天黑得快,回城也有些路,回吧——”她勉強說道。
他卻不動。
“兕兕,不要再從鐵劍崖上跳下去了。”
薑含元麵色微微一變,迅速抬眸,看著他,張口。
“不要否認。”他打斷了她,“楊虎和我說了!在你母親忌日的那天,你從崖頭上跳下去。那年你十五歲!”
薑含元一怔,神色隨之僵硬:“我不過是—— ”
“彆和我說你不過是喜歡!”束慎徽再次打斷了她的話。
“身在半空,無所依托,隨時仿佛就要粉身碎骨。不過幾息的瞬間,那樣的煎熬卻長得令人無法忍受。等墮入了水底,更是可怖。倘若世上真有幽冥地界,那裡就是!有誰會喜歡那種感覺!”
“你知道什麼!不要胡說了——”她的氣息開始紊亂,麵上顯出怒氣。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跳下去過!就在我原本決定要動身回長安的那個清早!”
薑含元的眼睫抖了一下。
束慎徽緊緊地的盯著她變得蒼白的臉,慢慢地捏了捏自己那隻傷痕還未曾退儘的手掌。
“兕兕,我告訴你,你的這個舉動,太過愚蠢。除了一遍遍折磨你自己之外,你以為你的母親會願意看到你這樣?還有你的父親。倘若他也知道了,他又會如何的難過?”
“我絕不允許你再從鐵劍崖上跳下去了!”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日頭跌下山頭,金烏收儘它最後的一道餘暉。天色陡然暗沉了下去,野風變大,歸鴉在刮過山頭的風裡發出陣陣的聒噪之聲。
薑含元一動不動,和麵前的男子對峙著,呼吸越來越是急促,眼角亦是越來越紅,突然,她一把掙脫開他的手,低頭,邁步就要走。
“等等!”
束慎徽這回沒有攔她,隻是說道。
她停了下來,背對著他。
“兕兕,明早我就要走了。下麵的這些話,本來是我打算今晚和你講的。”
他頓了一頓,望著身前的那道背影。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我也知道你從小到大的艱難。我不敢說我能和你感同身受,因為我的過往,實在稱不上有何艱難。但是我想告訴你,我希望你能放鬆些。”
“在彆人的眼裡,你是將軍,你要保護弱者,抗擊狄人。但在我的麵前,你真的沒必要也這樣。讓我知道你很難過,又會怎麼樣?當然,如果你當真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走,今天晚上就走。上次在楓葉城,你把話和我說明了,你以為我這趟來,還是求著或者是逼迫你與我好嗎?不是的,我束慎徽就算再喜歡一個女人,也不至於如此作踐自己。我隻是不放心,想過來陪你,順便再完成我早先許下的諾言,如此而已。你既當真不需我的陪伴,我也已祭拜了你的母親,事畢了,我不會再強留惹你心厭。”
他看了眼蒼茫暮色籠罩下的昏昏四野。
“早些回城罷。我走了。”
他說完,從她的身旁走過,沿著那道石階走了下去,最後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身影漸行漸遠,終於,消失了野道的儘頭。
薑含元一直那樣立著,直到天徹底地黑了下來,周圍誰也看不見她了,絕了的眼淚忽然仿佛崩了閘的水,從她那乾涸得仿佛連眨眼都困難的眼中湧了出來。她想忍,拚命地壓抑,非但沒有忍住,眼淚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她終於繃不住了,開始低聲抽泣,再後來,又坐在了地上,將自己的臉埋在膝頭,泣不成聲。
束慎徽心頭挾著被她激出的微怒,一口氣縱馬回到了雲落城的城門口,徘徊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歸來。他的怒慢慢消散了。他看著變得越來越黑的天色,眺望著遠處那座石山的黑影,躊躇了片刻,恨自己終究還是放不下,一咬牙,調轉馬頭,又趕了回來。
再次登上那道石階的時候,他在心裡和自己說,他不過是為了彌補皇家之人當年對她造成的傷害而已。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就算她是鬼見愁的女將軍。
他漸漸靠近窟口,忽然,夜色之中,一道斷斷續續的,壓抑至極的低泣之聲,鑽入了他的耳中。
他一呆,反應了過來,幾步並作一步,迅速衝回到了那座摩崖石窟前,一眼便看到那道身影。她正坐在窟口,身體縮成一團,埋首在哭。他整個人頓時慌了,方才對她的所有的惱全都無影無蹤。
他停在她的麵前,起初不敢靠近,更不敢出聲,片刻後,當聽到她哭得仿佛成了一個撞了氣的孩童,他再也忍不住,走到她的身邊,彎下腰,伸臂,試著將她輕輕地抱住了。
他怕她掙紮,不讓他靠近。她卻沒有。他順利地將她摟住,讓她撲在自己的懷裡哭。她起初依然那樣抽泣著,哭個不停,慢慢地,終於停歇了下來,最後任他抱著自己,一動不動。
束慎徽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他隻是靠坐在窟壁之上,解了自己的外氅,將她的身子連同自己一起緊緊裹住,兩人裹成一團,再繼續抱著她,讓她靠臥在自己的懷中。
樊敬知道薑含元來了這裡,天黑仍然不見她回,不放心,帶了人尋了過來,到了山道之下,他看見了停在下麵的雙騎,便命人停步。
他抬頭,眺望著山道儘頭的那座石窟,片刻後,悄然轉向,帶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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