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燈火映著一張清瘦的臉,麵上帶著倦色,但即便這樣,身處囚室,眼裡也有明亮的光。
麵前的這個年輕僧人,便是無生。束慎徽曾誤解他為她心上之人,後來方知,他是她的知交——倘若不是他那注定原罪的出身,她會為他兩肋插刀的那種知交。
束慎徽在對方凝望自己的目光中,邁步走了進去,脫下帷帽。
“如何,想好了嗎?”他開口便如此問道。
無生收了目光,垂首,恭謹抬掌豎在胸前,行了一個出家之禮。
“駙馬都尉三日前已將情況悉數告知。罪責在我。小僧本是多餘之人,不該偷生於世,何況如今因我,又生出諸多事端,罪孽重重。小僧更不願因我而累及將軍之清名。”
“一切,小僧聽憑攝政王的安排。”
當他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之中,沒有任何勉強之意。他神情從容,語氣如常。
束慎徽麵無表情,注目了他良久。
“很好。出去之前,你有何要求,儘管說來,本王必會滿足。”
無生環顧一圈囚室,目光最後落到經卷之上。
“確實是有一事相求。”
“中平四年,小僧西行歸來。到今日,幾番波折,前後費時多年,終於將前次帶回的經書全部譯完。”
“小僧出自洛陽珈藍寺,先師洞法雖已去了,但寺中還有同門,他們應當一直都在等著小僧歸去。勞煩攝政王,日後代小僧將經文送至珈藍寺交給他們。”
束慎徽頷首:“可以。”
說完這兩個字,未再作任何的停留,他戴回帷帽,轉身走了出去。
無生注視著這道身影消失,最後緩緩盤膝,坐了下去。
三天之後,宣政殿內,舉行了一場特殊的朝會。
當日的那場朝變,不但震懾人心,還改變了許多的事,連本朝開國以來一直執行的朝會製也有所改動,隻保留了五天一次的大議。及至大議,少帝也不參加,攝政王便將大議也直接取消,大臣到文林閣議事。
這裡已許久沒有升殿。然而今日不但恢複,少帝和攝政王在位,王公大臣悉數到場,連從前原本沒有資格上朝的六品之下的所有京官也得以入朝。
將近千人,將這大殿站得滿滿當當。然而就在朝會開始之前,當中大多數人根本無從知道今日這場一看便知特殊的朝會又是為了何事。想到當日攝政王就是在此出人意料地手刃高賀,無不悚然。
幸而升殿前等待的時候,有消息靈通的官員放出內幕,道今日朝會,是和如今在幽州掀起了大浪的那所謂晉室皇子皇甫容有關。
據說那皇甫容實際是熾舒強推而出的冒名之人,真正的皇甫容,亦即從前那位出自珈藍寺的無生和尚,數年前西行歸來之後,不問世事,潛心譯經,去年入長安,來到從前曾請他講法的護國寺。在寺中他繼續譯經,為免打擾,外間方無消息。如今獲悉被人冒名頂替,敗壞聲名,決意站出,以自證清名。
這消息衝擊之大,可想而知。在一陣屏聲斂氣的安靜等待過後,終於,那僧人出現在了眾人的麵前。
他身著一襲潔淨的僧袍,目含明光,在左右投來的無數注目當中步入大殿,向著座上的少帝和攝政王行禮,自稱晉室皇子皇甫容,亦即來自珈藍寺的無生。
無生神情自若,一番解釋過後,說道:“我早年雖出身晉室,如今也出家多年,不問世事,但始終是漢家之人,大義二字,不敢忘記,豈會委身,奉敵酋為尊?如今北地那所謂的複國之人,乃冒名無疑,請陛下布告天下,勿叫北地之民,再受狄人蒙蔽。”
“洛都變日,晉帝曾將國璽托付於我,囑我以命保之。這些年,我皈依法門,此物不敢擅自處置,今日進獻陛下。從今往後,世上無晉,萬民歸一,大魏承平盛世,造福黔首,如此便是小僧之幸,罪愆稍解。”
他取出一隻裹在布中的四方小匣,雙膝下跪,雙手高舉過頂。殿侍以盤接過,疾步送到少帝麵前,解開。少帝觀看過後,命轉給攝政王。他看了,再命百官傳閱下去。當中有見識淵博的太史官,仔細看後,呼道:“陛下!攝政王殿下!此物確係昔年故晉國璽無疑!”
群臣紛紛下跪,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