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三年前,也就是永義十三年的時候,王知縣剛帶著妻兒到邑伊縣的時候,以為自己會在此地呆上五六年,做完兩個任期,說不定才有挪動的可能。
畢竟整個邑伊縣裡,也隻有一個荊高莊還算富裕,但是荊高莊做的是農桑生意,稅款時常減免,畢竟還利於民確實重要。
他一向膽小,自然不敢忤逆上麵的命令。
頭一年也確實是這樣的,隻靠著一個荊高莊,再加上縣城幾個零散的鋪子,他們衙門窮都快要喝西北風了。
但誰知道就在永義十四年底,他像是轉運了一般,先是縣城裡突然傳他名聲極好,治下有方,手下的人幫了一對年輕夫妻免遭惡人迫害。
這事還得到譚刺史口頭誇獎,本來以為這事就結束了。
可這對年輕夫妻的名字卻屢屢在耳朵裡聽到,什麼開雜貨店了,被告了,又開作坊了。等等等等。
這些也不算大事他在當個知縣,天天能遇到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可漸漸地,這也不是小事了,畢竟紀彬家的鋪子作坊交稅款越來越多,甚至都不像其他商鋪,就黃家那樣的,他們都是要催著交錢的。但紀彬這裡就是搶著交。
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邑伊縣衙門日子好過了些,靠他買山買地,靠他交稅。
從永義十五年初到如今永義十六年底,就不說紀彬提醒撥款那件事吧,他們家平日交稅都足以往他的政績往上提一提了。
至於紀彬種棉花這事,他也想過稅款會極多,但收到引娘親自送來的三萬五千兩稅款,還是讓他震驚。
柴尺提前來說,講引娘繳稅款的時候想低調點。
她是想低調的,那也是外部低調而已,衙門管賬的,還有王知縣,稍微算算就知道是個巨額稅款。
而且引娘還趕在年底前交完錢,這政績就是在他身上啊。想必今年可以挪個好地方了!
其實王知縣也不挑,若是能到春安城就行,畢竟春安城富裕啊,又或者去個什麼大點的城當個文官,然後一步步升遷。這都是好事。
就拿他鋪橋修路,救濟百姓,任下民風極好,稅款多多的情況,這不升遷,那就出鬼了。
所以王知縣數完稅款,一麵覺得自己馬上要走,這些稅款全留給下一任做政績了。另一麵覺得心裡可太安定了。三萬五千兩啊!抵得上往年加起來的了。
不是王知縣沒出息,他們這裡偏遠,自然不能跟汴京一帶,江南一帶相比。跟自己周圍這幾個窮兄弟比較,他是很厲害的了。
等回家之後,王知縣立刻讓夫人備下年禮,今年要走下紀家的門戶,畢竟自己馬上要離開這,也不介意這些事。
而且自己送了年禮過去,也讓旁人不敢看輕引娘自己在家。
不過說起來這紀彬也真是,大過年的竟然又去汴京做生意了,若是能成,是不是又有筆稅款?可他為了賺錢,過年家都不回啊。也是個狠人。
若是剛開始讀書剛開始做官的時候,王知縣還會瞧不起商賈之人,可當知縣當久了,可太知道沒錢寸步難行,連他們衙門都是如此好吧。
而且跟紀彬接觸下來,他倒不像是純粹的商人,總覺得跟彆人有些不同。也怪不得自己喜歡與紀彬交好啊。
有了知縣家親自送來的節禮,彆說紀灤村了,就連邑伊縣都在羨慕紀家。看看人家,就算是家裡男人不在,可日子照樣紅火。更彆說人家男人可是去都城做買賣啊!你們要是有這個本事,兩年不回家都行!
不少人覺得這話不對勁,但又沒法反駁,畢竟說得確實有道理啊!
引娘見稅款的事清了,心裡也就安穩許多,其實那封信她還沒看,總覺得要把手頭的事做完再說。
她總是習慣把最好的事留在後麵。
而紀大哥給她寫了封這麼厚的信,那就是好事。
紀彬帶回來的禮物,除了春安城的之外,還有邑伊縣,紀灤村,荊高莊等等。紀彬向來是個禮數周到的人,自然都顧及到了。而江南地方的物件精美異常,誰看了不欣喜呢。
引娘娘家知道紀彬過年不回來,宣老爹跟宣老娘自然不好說什麼,但兩人過來,讓引娘去娘家過年。
要是平常人回娘家過年,肯定會有人說道,可紀彬家就不一樣了。就算引娘隨手指了個人,要去那人家過年,估計都會歡天喜地地迎接。
引娘同意是同意了的,但是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彆的不說,刺繡坊全都靠她呢。還有馬上過年了,還有來這裡的百戲遊人,聽說今年來的人數很多,百戲也更多。
引娘還要留在這裡發禮錢,這些要是做得不周到,回頭這些百戲遊人就能把紀灤村摳門的事傳到很遠的地方。
去年他們這裡做得好,可是得了許多人的誇讚。名聲不就是這樣慢慢來的嘛。
就算是紀大哥不在,她也會幫忙守著這些名聲的。
引娘準備等到年前百戲遊人們走了,她這裡徹底沒事,然後再去娘家住幾天。宣老爹宣老娘見引娘如此很有主意,而且說得很對,自然不會反駁。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家最小的女兒都能立起事了。
跟之前再也不一樣,又或者他家小女兒一直都是如此,隻是他們不知道罷了。
等爹娘走了之後,引娘才打開那封長長的信,裡麵說的許多話都是引娘能猜到的,紀彬還是詳細寫了。
倒是沒有想念之類的話,可字字句句又像是想念。引娘臉一紅,說不定是自己想多了。紀大哥怎麼會說這樣的話呢。
此時的紀彬已經到了汴京。
要說他也算去了許多地方,整個宿勤郡就不說了吧,隻要是繁華點的,他或多或少都去過。再有鬆江府也不算什麼小地方。
從鬆江府一路北上,紀彬,焦家人他們,都是坐馬車,大大小小的城鎮見過許多。
可如汴京城這般的,還是頭一次見,以前有人說汴京城內,雕車競駐,寶馬爭馳,八荒爭湊,萬國鹹通,竟然一點也不是虛言。
進門便是高聳城樓,當初紀彬第一次去春安城的時候,就被城樓震撼過,此時更是誇張。當時春安城擴張過的外城也不過方圓十多裡,此時的汴京外城都有方圓四十多地。外麵護城河戒備森嚴,禁止行人來往,肉眼可見皇城的巍峨。
這還是沒走進門,若是走進去,粉牆朱戶讓人不由得生畏。
不愧為京都,不愧是汴京。
同樣的城牆,江南一帶柔多於剛,宿勤郡一帶太過粗糙。隻有汴京此地,才能讓人感受到京都的浩穰。
即使紀彬柴力陳乙他們一路奔波,但還是下意識觀望許久。
紀彬知道自己肯定會來一次汴京,之前覺得肯定是準備好行囊,找個好機會出發。沒想到真正過來,竟然是因為太子召見。人生際遇,還真是神奇。
門口的護衛檢查過他們的身份通牒,確實無誤後放人進來。
從十月二十四雇馬車趕路,走了十五天的路程,終於在十一月初八這天到了汴京城內。好在汴京城裡有熟人,他們不必去住酒樓,而是被焦家人接到宅子裡住。
這宅子是焦家人湊錢買來的,畢竟他們手裡確實不缺銀兩,唯獨缺些自由罷了。反正汴京各戶人家都不讓他們離京,在汴京隨便玩都可以,可是回魯地?那還是算了吧。等到明年還是要種棉花的。
此時的汴京棉已經運往全國各地,應該已經開始銷售了。
焦家人隻管種這些東西,具體怎麼賣,他們是不知曉的,可汴京的棉花價卻不如紀彬想象中低。按理說汴京這邊種棉的人更多,種的產量也多,應該不會很貴才是。可現在汴京棉價卻在三千文到三千五百文。竟然比宿勤郡還要貴,這都有些不正常了。
可紀彬,焦家主他們剛到,此時不了解情況,也就沒多問。
負責此處的焦老二道∶大家還是先洗漱吧,坐了這麼久的馬車,隻怕骨頭都要散架了,還是先休息休息,吃個飯,我們再詳聊。
這樣自然好,就算是柴力也有些疲憊,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不過焦家人卻在打量紀彬。
畢竟在焦十一的信裡麵,把紀彬誇得天花亂墜。
原本以為是焦十一太誇張了,誰知道後來焦家主的信裡也是如此,跟特意囑托了。
寫書這事雖然是紀彬提起,但也是他願意做的,跟紀彬無關,突然被太子問話,自然也跟紀彬無關。
因為焦家主的書信,焦家人自然對紀彬極客氣。
要說焦家出事之前,還有人不服焦家主,可這一年時間過去,大家都明白隻有焦家人一條心,才能有生存的機會。
否則隻會被逐個擊破,等這些人會種棉花之後,那他們是真的沒用了。而這一年裡,汴京那些豪門貴族的臉色,他們可都看過了。
更彆說焦家主竟然被杭州景家那般對待,好在紀彬幫他們找回麵子,否則這口悶氣現在還堵心口。
以前的事就不說了,關鍵是太子找他們做什麼啊。
實在是讓人發愁,早知道就在邊域種棉花算了,來什麼這裡啊。
可後悔已經晚了,再說來這裡種棉花也不是錯事,至少錯的又不是他們。
這一路上京確實辛苦,可他心裡卻沒那麼多慌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哪有什麼事情真的能把人為難住?
而且太子找他們,可能並非隻是壞處,更有可能是機遇?反正一會多問問情況,總是好的。
趕了十幾天的路,大家吃過飯乾脆休息了。
等到第二天起來,紀彬掀開棉花被子,這才發現外麵竟然已經下雪。也是他們走得及時,要是被大雪困在路上,那可太難走了。
沒想到剛來就碰到好事,紀彬心裡都輕快很多。
紀彬穿好棉衣出門,外麵的陳乙正在跟著柴力練拳,一招一式雖然不標準,但是按照陳乙的力氣,紀彬覺得自己肯定承受不住。
柴力講紀彬出來,立刻收招∶東家,焦家把日常所需都備齊了,不用我們出去買了。
當初他們出發的時候,想著輕裝簡行,除了必要的東西之外,什麼都沒帶。原本以為還要出去購買,這焦家人已經提前備好,看來是歡迎他們的。
這不又是一件好事嗎?
紀彬笑著點頭,讓他們繼續練拳。等了不到片刻,送早點的人就來了。
吃過早飯,眾人在暖和集合,紀彬這才發現,他們焦家人是真的多啊。
除開來過年的親人們,到各地種棉的就有十六個,如今他們十六個都在,齊刷刷看著紀彬,一看就是一家人。
彆說江南回來的四個人,其他分散全國各地的焦家人十六人,也全都在此。
好在這個暖閣足夠大,看著也不顯擁擠,畢竟炭火盆都燒了六個,足以見這地方的寬敞。
紀彬特意晚來了一會,不是他拿架子,而是焦家人在一起肯定要先聊幾句,所以他提前讓陳乙過來說過,他約莫晚到半個時辰。
就是讓焦家人先聊,畢竟人家是一家人。
焦家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路下來,他對紀彬已經敬佩多於尊敬。若是家中子弟有紀彬這樣的年輕人,那他真就不怕什麼了。
可惜這麼多人當中唯獨一個焦老二穩重,但他們是同輩人,下麵還有個焦十五識字,這也太少了些。
紀彬一來,在汴京主事的焦老二就把這邊的事全都和盤托出,半點沒有隱瞞。
所有人安靜地聽著說話,最小的焦十五焦十六,還有陳乙柴力幫忙倒水,這一說竟然就是將近兩個時辰。
當時焦家人被分開,每人到一戶中教導種棉,焦家主被他們送到杭州,也是想讓家主遠離是非之地。
分出去的焦八焦十四還算穩重,去宿勤郡的焦十一,還有其他蜀地,閩地的人也都是選技藝較好的,畢竟他們出門在外,隻能靠自己的知識來教導。
反而在汴京的人他們可以互通消息,大家反倒安全點。
其實種棉的時候沒什麼特殊的,隻是種的範圍著實不小,這裡五六月份開始種棉花,十家當中,沒有一家低於兩乾畝棉花地。
話說到這,紀彬心裡更疑惑了,沒有一家低於兩千畝地?那十家至少種了兩萬畝棉花,這產量最少也能有一百四十萬的產量。
這麼多產量,為何汴京棉價還是那樣高?根本不符合常理。
但紀彬沒問,靜靜聽著焦老二繼續說,把疑惑埋在心底。
反正種棉的時候,焦家人認真種棉,這也沒什麼可講的,至於這些人家互相認識,那也沒什麼特殊的。
除了其中兩家,似乎有些不同,好像有些受排擠。
也就是焦十五焦十六待著的兩家,不過這兩家對焦家人還是比較和善的,如今的宅子都是他們幫忙尋摸買的,甚至還補貼了點銀子,宅子裡的物件也送了不少。
其餘八家人心是齊的,這八家人種完棉花之後,也不讓焦家人離開。之後還是焦十五焦十六買了宅子,焦家人才能陸陸續續搬進來。不過若是想出京城的話,還是要提前跟各家說。
焦老二最後道∶許是那些人最後知道我們隻是普通農人,也不防備了,所以知道些消息。''我們在的八家裡,跟如今汴京風頭正盛的禹王走得很近。
剩下的兩家,也就是焦十五焦十六待的兩家裡,似乎是中立態度,所以被其他八家排擠。
可現在汴京的形勢,哪有不站隊的。
禹王太子之爭,連紀彬都猜到一些,在皇城裡的眾人,自然更加明白。剩下的兩家,隻怕跟太子是有些聯係的。
這也能解釋,太子為什麼知道焦家人在寫書,還能悄無聲息地來拜訪。畢竟這宅子都是那兩家人幫忙置辦。其中有沒有太子的授意,這誰也不知道。
又或者等到紀彬焦家主見了太子之後,說不定能看出些什麼。
紀彬深吸口氣,他似乎已經明白什麼。
棉花暴利,他這種都能掙上百萬,禹王的人又能掙多少?掙了錢,豈不是更有黨爭的資本。太子倒是也派人種棉花,那兩家人說不定就是強硬安插進來的。
可這是被禹王的人先下手為強,畢竟禹王手下可是多番騷擾焦家人,才把人挖過來。太子自然晚了一步。
可這一晚,就讓禹王占了上風。
禹王不止利用棉花賺錢,他能從宿勤郡回汴京,不就是靠著棉花詐騙案一事立功,然後順利返回汴京。
如今手握巨額財富,又有好名聲。也怪不得坊間都說太子都要避其鋒芒。
原來南軍國轟轟烈烈的棉花熱,也是黨爭的餘熱而已。
還好他們宿勤郡實在偏遠,就算種了棉花,數量也太少了,根本掀不起風浪。暫時不會波及到他們身上。禹王更不會在意那些零星種棉的地方。
紀彬心裡歎口氣。
好好讓百姓們做生意不行嗎,怎麼愛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過這樣一來,紀彬稍稍能猜到一點太子的意思,太子更關注的就是出書的事,也就是說對焦家人並無惡感。
就算是禹王突然而來的巨額財富因焦家人而來,他似乎也沒遷怒的意思。若是真的遷怒了,焦家人的日子不會這麼安生。上次跟焦老二談話的時候,也不會那麼平和。
甚至還問了焦家人在汴京生活如何,還說了汴京哪家食鋪最是邊域口味,讓他們可以去嘗嘗。
紀彬稍稍放心,對焦家人都如此,至於他這個捎帶的?肯定也是沒什麼事吧?
等焦家人七嘴八舌說完,紀彬已經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畢竟他跟焦家人一樣,在那些大人物眼中隻是種棉工具人罷了,誰會跟工具人為難呢,要為難也是跟黨爭的人過不去。
就像是獅子跟老虎打架,誰會在乎地上的螞蟻,若是他們真的低下頭故意跟螞蟻過不去,隻怕也是氣數儘了。
兩個時辰過去,眾人倒是越聊越開心,也不知道焦家人是不是天生有樂觀的心態。
至於焦家主看著紀彬的表情,見紀彬笑著搖頭,就知道按照他的分析,應該是沒什麼大事。沒大事就好。那他就放心了啊。
不過焦家主還是道∶紀老板,你覺得這件事要怎麼辦?
現在說的,就是太子要召見他們的事了。
紀彬笑∶大家安心等著就好,要我說他們也不會為難咱們。
焦家人小聲歡呼,心裡明顯一鬆。
等到他們去張羅中午吃什麼,紀彬跟焦家主低聲道∶咱們都住到宅子裡了,若是太子召見我們,必然會給消息。上次不是也說了,等著消息就好。
焦家主點頭,又道∶汴京的事,會不會牽連到我們?
這誰也不好說,不過如今看來,似乎跟他們沒有關係。
紀彬道∶寫書的事先停停,外麵人問了,特彆是那八家問的話,就說咱們寫不來,等等再全。
明年種棉花的時候,把該教的全教了,然後離開京城。總覺得這兩年內,汴京會有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