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時分,李金鼇被噩夢驚醒。
夢見被羽林衛押去遊街,好不容易逃出去,又被蠍眼追殺,那麼多臉盆大的巨蠍,在他身後窮追不舍,他一路奔逃,拚命劃船越過屍水沼澤,精疲力儘地上岸休息——哪知眼前突然有巨大的黑色暗影向他傾來,那是活墳,正彎腰要吞吃他……
李金鼇睜開眼睛,看到灰色的夜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屍堆太闊大,這裡的夜不算太黑,總像是被太多的空曠給稀釋了。
他抬手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又往上拉了拉蓋毯,這才發現鎮山河又拱到他懷裡了。
媽的,臨睡前,他分明是把鎮山河和鎮四海放在腳頭焐腳的,看人家鎮四海多老實,睡著了跟屍體似的,就鎮山河能竄,真想一巴掌……
算了,得罪不起,自從三天前,鎮山河叼著一根搭扣上有龍家印記的銀鏈子,邁著小碎步神奇般地找到這裡時,李金鼇就知道,鎮山河這一生,注定不再平凡。
媽的真是見了鬼了它到底是怎麼樣搞到銀蠶心弦並且一路精神抖擻地找到這兒的?
李金鼇現在看它,目光中都帶三分敬畏。
鎮山河一定是成精了!
但若果真成了精,能不能幫他們把眼前的困局……給破一破啊。
李金鼇歎氣,不遠處的怪影下,幽碧色的磷火飄飄忽忽。
這裡是十八活墳,土台的形狀比任何地方都猙獰恐怖,周圍零散著無數白骨。
流西小姐說,眼塚、活墳和人架子是息息相關的,眼塚被殺之後,十八活墳也很快陸續死亡,死時像人一樣拚死掙紮,所以姿態都很瘮人——最後一批投喂,並沒有完全孵化,他數過了,至少有三座活墳沒成功,因為那三座活墳的土質半透,能隱約看到裡頭被包著的人。
慘啊,胎死腹中,不過再一想,那些孵化出來的,也幸運不到哪兒去。
他的目光轉向越野車。
葉流西和阿禾都睡在車裡,昌東的車上還剩了些吃的喝的,這兩天,他們就是靠那些度日的,但坐吃山都空,何況那些物資並不充足,斷糧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這兩天,跟葉流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話,他差不多搞明白她是什麼人,也了解發生了什麼事了。
真是又喜又愁。
喜的是,流西骨望東魂,上千年才出一個啊,他居然能認識這樣的名人,實在是三生有幸。
愁的是,她是叛黨,處境如此糟糕,他還跟她係在了一根繩上——當初背井離鄉,信誓旦旦說要出來闖蕩一番,博個名利,看來注定要悲劇收場了。
李金鼇憂心忡忡,這兩天,外頭沒什麼大動靜,也沒見有人攻進來,他瞅著,羽林衛大概是想把他們餓死在這兒。
古代打仗都這樣,攻不了城就困,困個一年兩年,糧草斷絕,多硬氣的頸骨也要彎。
也不知道流西小姐怎麼想的,那晚上非要往這開,典型的飲鴆止渴,就算多活了兩三天,又有什麼實質意義呢?
外頭好像不太*安寧,李金鼇聽了會,心裡實在納悶,他掀開被子,拿上昌東的望遠鏡,手腳並用著爬上最高的那座活墳。
這活墳形如碉堡,凹缺的豁口很多,方便踩攀,他一路爬到頂,身子儘量趴低,然後端起望遠鏡。
天還黑著,看不大清,李金鼇眯縫著眼睛努力了又努力,終於看出是有人在動,不止一個人,憧憧人影,充斥視野,都在緩慢向這裡推進。
李金鼇驚得心臟亂跳,手忙腳亂往下爬:“流西小姐,流西小姐……”。
最後那一腳踏空了,撲通一聲栽了下來。
幾秒鐘之後,車裡開了燈,葉流西坐起身,有些睡眼惺忪:“怎麼了?”
阿禾也坐起來,裹著毯子看他。
李金鼇結巴:“人,人……有人,很多人,攻進來了。”
葉流西說:“這不是遲早的事嗎,他們之前不進來,是因為被屍水沼澤耽擱了,現在估計探好路了吧。”
她打了個哈欠,睡得正熟被人吵醒,難免有點疲倦。
她居然還有心情打嗬欠,李金鼇兩條腿都抖成篩子了:“那……流西小姐,怎麼辦啊?”
葉流西說:“我再睡會,你留心看一下,來的是羽林衛還是彆人。”
李金鼇奇道:“當然是羽林衛,除了他們還能有誰?”
葉流西笑笑:“那可不一定,我當初探路,花了很長時間,他們隻用了幾天,進的人多,推進得又這麼快,傷亡絕不是一兩個——依照趙觀壽和龍芝的性子,應該不舍得讓羽林衛冒險的,你再去看看吧。”
她伸手旋滅了燈,對阿禾說了句:“再睡會吧。”
李金鼇又往活墳上爬,爬了一半,低頭往下看。
車裡黑漆漆的,緊挨土台的角落裡,兩隻雞在蓋毯下頭睡得呼哈呼哈。
怪淒涼的,像在打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又像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一個被無辜連累的局外人,心都操碎了,到底有他什麼事兒啊!
他嘟嘟嚷嚷著再次爬上墳頂,風大,凍得人縮手縮腳,李金鼇端了會望遠鏡,就擱下了搓手捂耳朵,然後再端起,如此反複了幾回之後,天色漸漸不那麼暗了,他忽然發現,不隻是人在走,貼地的地方,還有什麼東西在動……
李金鼇屏住呼吸。
再離得近些,李金鼇看清楚了,那是蠍子!還不止一隻,是蠍群!
跟噩夢裡的一模一樣,有大有小,大的堪比車輪,小的也有臉盆大小,潮水般向這裡湧動。
李金鼇嚇得喊都喊不出來了,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來的,一開口,上下牙關格格響個不停:“流……流西小姐,是蠍眼,蠍眼啊!”
車裡半晌沒動靜。
過了會,葉流西終於起身,不去操心蠍眼,居然有精力先數落他:“你這膽子,真是跟從前的肥唐差不多,李金鼇,你怎麼說也是有方士牌的李家人,也孤身出外闖蕩過,這麼慌裡慌張的,像什麼話。”
反正天也快亮了,她不再睡了,揉了揉眼睛坐起,銀蠶心弦纏在右手腕上,泛銀亮的光。
她吩咐阿禾:“我要洗漱,你幫個忙。”
阿禾嗯了一聲,一隻手畢竟不方便,這兩天葉流西洗漱什麼的,都是她在幫忙——阿禾倒了些礦泉水在口杯裡,牙膏擠上了刷頭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刷牙,李金鼇圍著她團團轉——
“流西小姐,是蠍眼啊,他……他們殺人不眨眼的。”
“都說你殺了江斬,他們這是報仇來了啊。”
葉流西刷得差不多了,從阿禾手裡接過口杯,咕嚕漱口,然後吐掉:“是啊。”
李金鼇真是恨不得能代她著急:“流西小姐,火燒眉毛了!”
葉流西嫣然一笑:“火燒眉毛,就洗把臉啊。”
李金鼇解不了風情,急地跺腳:“我現在哪有心情去洗臉啊,流西小姐,我們就要死啦!”
阿禾不吭聲,擰了毛巾遞給葉流西,葉流西抹了臉,抬眼看李金鼇:“想保命,還有個法子。”
李金鼇雙目放光:“什麼法子?”
這些天,他擔驚受怕歸擔驚受怕,但每次看到葉流西,心裡總還是揣了一線希望的:她看起來也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樣子啊,興許還藏了沒亮的底牌呢?
葉流西問他:“你耍皮影戲,有沒有耍過《醉打金枝》這一出啊,駙馬郭曖打了公主,按律例,郭子儀這個當爹的脫不了乾係,他怎麼做的?”
李金鼇說:“綁……綁子上殿。”
葉流西說:“是啊,關係撇清,罪也撇清——你們也可以有樣學樣,陣前反戈,把我綁出去吧。這叫認清形勢,棄暗投明,說不定蠍眼的人一高興,對你們厚待有加呢。”
李金鼇不敢說話。
葉流西拎出昌東的洗漱包,把他的男用爽膚噴霧翻出來,略抬起下巴闔上眼,輕輕摁下噴頭。
細細涼涼的霧化液滴,頃刻間罩了滿臉,皮膚得了片刻舒緩——這樣的處境中,能有這樣的享受,堪稱奢侈了。
她唇角彎起,露一抹淡得幾乎察覺不到的笑。
昌東現在到哪了呢?
依時間推算,肥唐應該已經把他和丁柳轉移到就近的大醫院了,想來是睡得安穩,躺得愜意,飯有人送到嘴邊,閒暇還有漂亮的小護士養眼……
想想有點嫉妒,於是多摁了兩下噴頭。
然後催李金鼇和阿禾:“考慮的怎麼樣了?我認真的,機會隻一次,錯過了可就沒了。”
阿禾咬著嘴唇搖頭。
葉流西看向李金鼇:“你呢?”
李金鼇蔫蔫的:“算了吧,我都這把年紀了,要臉,臨陣反叛這事,我做不出來。”
再說了,這流西小姐有點陰,還有點狠,彆的不說,單說沒了手這事,多淒慘啊,是他都得掉兩滴眼淚呢,她卻跟沒事人似的,那晚上,阿禾給她重新包紮時,她居然還說了句:“要麼用火把傷口燎一下吧,那樣好得快。”
關內凶險,世道詭譎,沒誰真的不懷算計,李金鼇覺得,自己也在押寶:非得站隊的話,他也得站個狠的……
葉流西笑起來:“既然這樣,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們以後都跟著我吧,你再上去看看外頭的情勢怎麼樣了,阿禾,去把我的包拿來。”
阿禾從車後拎出一個半舊的黑色帆布挎包,這包一直扔在車上,很少見葉流西用——葉流西伸手探進去摸索了一回,拿出一支纖細的眼線筆來,送到嘴裡咬拽開蓋頭,筆尖在阿禾手背上掃了掃試色,說:“五塊錢買的,居然沒乾,還能用。”
阿禾不知道她想乾什麼,愣愣看她。
葉流西坐進車裡,把車內後視鏡往下拗了拗,眼線筆濃黑的蘸液筆頭慢慢掃向眼尾。
確定沒退路了,想到外頭千軍萬馬,李金鼇的心反踏實了:眾寡懸殊,戰死沙場也不丟人,還能凸顯出幾分悲壯。
他再次往上爬,才爬了兩步,四周忽然響起低沉且雄渾的號角聲,像滾滾濃雲,當頭罩壓,這一刹那,天震地顫,連胸腔裡的一顆心,都被帶得有了隱隱共振。
鎮山河茫然地睜開眼睛,而鎮四海一個鯉魚打挺,幾乎是立刻竄蹦起來。
要打仗了!是的,它感覺得到,它鎮四海,就是為激越且艱險的鏖戰而生的,不像某些雞……
它輕蔑地看了鎮山河一眼:相貌猥瑣、敗絮其中、隻知道投人所好溜須拍馬——本來都被遺棄了,巴巴叼了根不值錢的銀鏈子來,又哄得李金鼇暫時回心轉意……
沒關係,雞是要靠實力說話的,戰場就是它的舞台!
鎮四海連撲騰帶飛地竄上活墳,比李金鼇還快了一步。
李金鼇隨後攀上。
眼前黑壓壓的一片,相互間已經距離很近了,幾乎能看清對方的臉,蠍眼果然是烏合之眾,不像羽林衛那樣服飾統一——穿什麼的都有,有些人穿的還算得體,看上去不突兀,大部分人則像占山為王的匪寇頭子,頭發結辮的、滿嘴大胡子的、這麼冷天還袒胸露背的,男女都有,臉上大多抹幾道油黑,腳邊無一例外,都伏著蠍子。
那些蠍子隻隻身形巨大,皮堅螯利,彎曲分節的尾巴如鐵塊焊連,觸肢張舉,螯刺上勾,隨時都像要撲將上來。
又一撥號角聲起,李金鼇這才注意到,遠處的土台上架著長長的獸角,角身是一節節銅包*皮革,層層擴音,末端是虎頭,虎口大開,號聲就從這裡驟然成吼。
李金鼇聽人說過,蠍眼有重大戰事或是攻城時,用的都是虎頭號,所謂的風從虎,虎嘯時四方風從,更添凜冽肅殺氣。
不過這陣仗未免也太大了,這裡統共也就三個人,外加兩隻不著調的雞……
正想著,身側突然響起嘹亮的雞鳴聲——
喔喔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