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鼇猝不及防,沒被號角嚇著,反被雞叫聲驚出一身冷汗,低頭看時,鎮四海馬步撐得差點劈叉,脖子伸得老長,雙翅上的雞毛都奓起來了,拚了老命在那對著黑壓壓的人群和蠍群打鳴,像是誓要和號角聲一爭高下……
很好,鎮四海身上,永遠都不欠缺蚍蜉撼樹的勇氣。
蠍眼陣內爆發出一陣哄笑,與此同時,不下數十人同時抬弓,嗖嗖聲裡,幾十支弩*箭向著活墳方向急竄而來,李金鼇翻身向著墳下滾落,順手也抓住鎮四海腳上掛著的鐵鏈子,一人一雞,從活墳上狼狽砸下,帶下一陣土塵沙灰。
阿禾嗆地拿手捂住口鼻,葉流西轉頭看李金鼇,手上微勾,恰好將右眼角挑出的蠍尾收筆。
李金鼇愣愣看她。
她眼角的那隻蠍子似乎是活的,蠍尾內勾,螯肢自兩側凶悍攫取,漆黑如墨的目珠恰如行將被撲的口中食,瞳孔處泛懾人的亮。
外頭傳來粗暴的呼喝:“葉流西呢?滾出來!害死我們斬爺,血債血償!”
無數人應聲附和:“殺了她!血債血償!”
李金鼇結巴:“流西小姐,外……外麵……”
葉流西說:“好了,你們去車裡待著吧。”
李金鼇覺得她還不了解形勢險惡:“不是啊,流西小姐,你一露麵他們就會射箭的……你,你可怎麼辦啊?”
葉流西仰頭看活墳墳頂,說了句:“放心吧,最難辦的事,龍芝已經幫我辦了。”
她屈起手指,送含到唇間。
有低細的哨聲逸出,如涓如流,聲音不大,但很有辨識度,隻要稍一留心,絕不會錯過。
外頭的嘈雜聲漸漸平息。
葉流西垂下手,抖下衣袖,蓋住腕上的鏈子,很快猱身攀上活墳。
阿禾仰著頭,目送她登頂。
她知道葉流西剛剛吹的是蠍哨,據說蠍眼的人都會,外人卻怎麼都難以窺其玄機——蠍哨不複雜,用以代指常用的話,例如“危險”、“撤退”、“安全”、“自己人,彆誤傷”等等。
流西小姐剛剛吹的,大概是說大家是自己人吧。
但怎麼破局呢,會吹蠍哨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
葉流西站上活墳墳頂。
有風,但遠沒前兩天那麼大,風一小,就帶不起沙,沙子隻能貼著地麵拂動打旋。
蠍眼陣內有輕微的騷動,彼此距離很近,她幾乎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她怎麼會吹蠍哨?”
——“稀奇嗎?她是內鬼,叛徒!所以斬爺才會被她算計。”
——“看她眼睛,她畫了蠍尾長眉!”
——“這女人,裝腔作勢,東施效顰。”
葉流西微笑。
有人跨前一步,看樣子是個頭目,五大三粗,頭發剃得隻剩頂心一圈板寸,根根粗硬衝天,手中提的刀刀身闊重,像是掰了鍘刀刀片來用:“葉流西,你殺了我們斬爺,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葉流西冷笑:“誰說的?你親眼看見了?”
她站得高,氣勢奪人,神情冷冽,渾無懼色,板寸吃這一嗆,一時間竟沒話來駁她,頓了頓說:“真是笑話,青芝小姐說的,還能有假嗎?”
葉流西展眼看向遠處,蠍眼此來,有幾百人之多,人頭攢動,密密麻麻:“青芝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要我說,是她殺了江斬才對,不然為江斬報仇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沒露麵呢?”
板寸怒道:“青芝小姐有要事在身,派我們先來取你狗命。”
“是嗎?什麼了不得的要事,比為江斬報仇還重要呢?是怕兩相對峙露了破綻,所以不敢來吧……”
話未說完,蠍眼後陣忽然有人歡呼:“青芝小姐來啦!”
葉流西抬眼去看,龍芝身著戴兜帽的黑色披風,正在數十個近衛的簇擁上登上距離她最近的那個雅丹壟台,她身邊有人上前一步,指著葉流西吼:“賤人,你少在這挑撥離間,往青芝小姐身上潑汙水,我看見了,就是你!在金爺洞裡,一刀砍斷斬爺的胳膊,你認不認?”
難怪龍芝對金爺洞裡的蠍眼手下留情,原來是留著指證她用的,葉流西一字一頓:“我認,江斬以下犯上,我砍了他的胳膊,小懲大誡,僅此而已,我可沒有取他性命。”
蠍陣中又是一陣輕微騷動。
板寸奇道:“以下犯上,你算哪門子狗屁的‘上’?”
葉流西說:“蠍眼等級森嚴,蠍主最大。江斬犯我,就是犯了蠍主。”
龍芝大笑:“葉流西,你胃口可真不小啊,殺了江斬,還在這妖言惑眾,嘴唇一碰,你就成蠍主了,再一碰,是不是黑石城都是你的了?我看你這張嘴,可以造世界了……”
說到這,她麵色一沉:“彆跟她廢話了,給我殺了她!放箭!”
話音未落,弩*弓齊抬,葉流西見勢不妙,迅速溜身滑倒在墳頂一側,密簇箭陣如同箭雨,但活墳墳頂的角度刁鑽,那些羽箭要麼是從上掠過,要麼是紮進墳身,根本傷不了她。
葉流西就在這箭飛箭落間大笑:“什麼青芝小姐,明明就是黑石城龍家的女兒龍芝,臥底潛入蠍眼,反咬一口說我是叛徒。”
龍芝厲聲喝了句:“死到臨頭,還滿嘴亂噴。來人啊,給我放蠍,讓她身中百千螯針,中毒而死!”
話音剛落,蠍哨四起,群蠍悍然而進,有的貼地而行,有的攀上土台,浩浩蕩蕩,密密麻麻,如潮水鋪湧,李金鼇從活墳後頭探頭看到,撒腿就往車上跑,大叫:“快!上車,關門關窗!”
他大步竄上車子,阿禾麵如死灰,急拿蓋毯去堵車窗的破口,李金鼇總覺得少了點什麼,轉頭一看,急得跳腳:鎮山河暈倒在半路,而鎮四海,不知道又抽什麼瘋,正凶悍地迎著蠍群衝了過去……
葉流西站起身,死死盯住對麵的龍芝,龍芝抬手抹下兜帽,不甘示弱地回視。
離得最近的蠍子已經到了活墳下,正張著螯肢上攀,四周的薑黃土台上,老早覆上一層湧動的蠍色,葉流西唇角挑起一抹冷笑,迎著龍芝的目光,屈指送到唇邊。
有尖利的哨聲響起,愈急愈高。
蠍群還在上攀。
地麵似乎震顫了一下,但混亂中,幾乎沒人留意到。
龍芝舒了口氣,吩咐離得最近的一個侍衛:“待會再放一輪箭陣,要確保她……”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巨響,活墳堆深處,有土台轟然炸開,土塵如煙漫起,碎土塊四下亂飛,龍芝以手擋麵,眼角餘光忽然瞥到,百千蠍群如臨大敵,瞬間後退。
蠍陣裡有人聲嘶力竭大叫:“金蠍!是金蠍!”
朦朧的煙塵間,漸漸現出巨大的蠍影,全身赤金色,螯肢如鐵臂,蠍尾甩在半空,足有兩三米高,三兩下就爬上活墳墳頂,悍然伏在葉流西腳邊。
龍芝喉頭發緊,不自覺退後一步:不會的,金蠍鬥眼塚的時候,不是死了嗎,怎麼會……
葉流西大笑:“龍芝,你知道為什麼我創立蠍眼的時候,要求一人一蠍嗎?人以禦人,蠍以禦蠍,蠍主養的蠍子,必須是眾蠍之王——過去我叫青主,而江斬隻叫斬爺,就是因為他是我副手,對外不能稱主。你當然可以耍一些陰謀詭計蒙蔽人心,但蠍子不會作偽。蠍眼所養的蠍子之所以身形巨大,是因為都是我金蠍的徒子徒孫。”。
“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被羽林衛追趕,不往外逃,反入屍堆了吧?眼塚沉睡之地,活墳肆虐之所,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金蠍重傷之後休養生息的好地方。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讓猛禽衛探路,我就在這兒等,等著你把蠍眼的人給我送過來!”
蠍陣中一片死寂,隔了會,疑慮和不安如潮水樣泛濫開,猶疑的目光不斷投向龍芝:事情雖然還不十分明朗,不知道該相信哪一個,但金蠍是切實存在的,蠍群的敬畏也是明明白白的……
龍芝站著不動,手腳漸漸發涼,邊上扮作近衛的猛禽衛見勢不妙,壓低聲音:“龍大小姐,幸好我們已經在外頭做足了準備,隨時都可以動手,現在情況不大對,要麼……動手吧?”
龍芝嗯了一聲。
跟她進來的,一共六個猛禽衛,分工明確,有四個向四麵撤開,趁人不備,驀地擲下摜炮,這摜炮挨地即炸,裡頭的碎鐵尖釘四下旋開,蠍陣裡瞬間混亂,另兩個趁亂護著龍芝逃走,其中一個抬手一記穿雲信號彈,蠍陣還沒反應過來,後方已然喊殺聲一片,不知道哪冒出的羽林衛,頃刻間翻上周遭的土台,弩*箭如雨,四麵傾注而下。
有亂箭向葉流西的方向射過來,金蠍刺尾急擺,將那些亂箭撥落了開去。
葉流西麵沉如水,翻下活墳。
李金鼇從越野車裡迎出來,這形勢總是急轉即變,他這顆上了年紀的心臟實在有點受不了了:“流西小姐,龍芝這是……”
話還沒完,有人群狼狽避入,當頭的就是板寸,先前那個叱罵她的近衛也在其中,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是頭目的人,看見她時,都有些尷尬陌生。
葉流西對著李金鼇點頭:“龍芝早就安排好這場屠殺了,她敢放蠍眼的人進來,一定對人數有過考量,外圍部署的羽林衛,應該有絕對優勢,足以圍剿蠍眼。金蠍是她始料未及,但金蠍不是神,多幾根鐵鏈多幾圈圍剿,金蠍照樣會被製服。”
板寸急道:“葉流……葉小姐,那該怎麼辦?”
葉流西冷笑:“問我乾什麼?我應該對你們的死活負責嗎?我負責的話,你們認主嗎?”
短暫的靜默。
外頭的喊殺聲一撥高過一撥,不斷有重傷的蠍眼避入活墳之間的路道,滿地血跡斑斑,刀劈刃砍聲近得清晰可聞,偶爾能看到蠍子被砍下的螯足螯肢……
驀地有人大聲吼了句:“認主!隻要能逃出去,我們認主!”
這聲音很快連成一片。
“認主,請西主下令!”
“全聽西主安排!”
葉流西眸間掠過一絲笑意。
她指了指剛剛金蠍出現的地方:“有幾箱陪葬的東西,你們拖出來吧。”
板寸當頭,帶了十幾個人蜂擁而去,很快拖了幾個木箱過來,箱上有鎖,板寸劈手奪過邊上一人手裡的斧頭,當頭劈下,然後掀開箱蓋——
外頭的喊殺聲依舊,這裡卻驟然死寂。
那是槍,大小短長都有,黑色槍身泛冷冽鋥亮的光,似乎能映出人的影子來。
葉流西唇角泛起溫柔淺笑,她垂下手,銀鏈子從腕上滑落,她屈指勾住,看那圈銀晃晃悠悠——
在白龍堆的時候,總有詭異的事發生,那時形勢還不明朗,一天晚上,昌東把她叫過去,給了她一把槍,問她會不會用。
她記得自己回答說,好像會用,但不是特彆熟悉。
再然後,她就把槍插*進後腰,動作自然且嫻熟。
後來,每次想起這事,她都覺得奇怪。
她既然會用槍,自然是接觸過,但關內好像沒槍,這麼實用的東西,她又不缺錢,為什麼運貨帶貨那麼多次,從來沒帶進來過呢?
砍斷了手之後,她找回了記憶,也找回了自己當時的考慮。
怕這個東西流散開之後,不好控製,反被用來傷及己身,索性秘而不宣,但還是藏了,因為對誰都不信任。
她把鏈子攥回手中。
她十七歲帶江斬逃出黃金礦山,從那時到創立蠍眼,再到蠍眼足以威脅黑石城,一共用了七年。
今天的困局已破,但不知道從走出屍堆雅丹到兵臨黑石城下,還需要多少個日夜。
手握籌碼的人,才有資格坐上談判桌,隻有她真正威脅到了黑石城,趙觀壽才會考慮她“不犯黑石城”的提議,誠心拿高深和江斬來交換,龍申也才會坐下來,為了顧全大局,去答應她某些條件——龍芝她是不指望了,但龍家會撥心弦的人,不止龍芝一個,不是嗎?
她會儘快的,無分晝夜。
畢竟,昌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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