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頌麵上浮起一分毫不作偽的厭惡之意:“一張腥臭的破紙,竟也叫伺候多年的仆從反水背主?想來那東西乃是邪肆之物,蠱惑人心。而那白翁鶴發童顏,甚為妖異……我本以為他是得道之人,現下想想,神人哪會如此神叨,故弄玄虛,叫救命恩人蒙受這無妄之災?定是哪座山頭出來作亂的妖人,而那破紙正是他用以做法的器具。如此邪物,譚可不敢再要。”
首領一喜,言不由衷地附和:“確是如此,那牛皮紙使袁公子受這血光之災,恐是奪人氣運的巫蠱之物,定要燒毀才好。”
……
崔頌與首領各自演得開心,“先生”站在人群之外,隔著一眾氐人冷眼旁觀,輕輕捋順老馬耳背的鬃毛。
“‘袁’公子……?嗬,有意思。”
經由“大虎”一事,崔頌與首領順利達成統一戰線,相談甚歡。
首領表示自己對“袁公子”一見如故,被他的慷慨與氣度折服,很想與他做個朋友。而後他再次強調,“袁公子”的事就是他的事,他一定會幫崔頌找回走散的家仆,生擒“叛徒大虎”,替“袁公子”出氣。
對此,崔頌矜持地表達了自己的謝意,猶自高人一等,沒有因為首領而放下身段與他稱兄道弟。
首領倒也不覺生氣。他深知這些世家公子的德行,崔頌越是矜傲,他便越相信這位出手闊綽的小郎乃是袁氏的小少爺。原本尚存的些許懷疑一掃而空,首領待崔頌愈加親厚。
“瞧我這腦子,袁公子剛剛受驚,頭上還帶著傷,怎能再勞公子在此荒野之處聽白某閒聊,”首領派出兩個下屬先行打馬回寨,整理出一個向陽通風的空房間來,“袁公子,請隨白某移步。待白某為公子接風洗塵,公子可在寒舍好好休息一番。”
他環視周圍的十餘個族人,不怒自威。
“袁公子乃是白某的座上賓,誰若怠慢,莫怪白某不顧情麵,將他逐出馬寨。”
崔頌做出一副受用的模樣,眼睛沒有閒著,極快地掃過眾人,將他們的神情一一望進眼底。
他注意到,一個個子最高、狼眼虎臂的氐族壯漢麵露不滿,飛快地閃過一絲忍耐之色,甚至還往“先生”那邊掃了一眼。
崔頌記下這個人的樣貌,腦中浮現三個大字:
有故事。
把這件事留在心裡,他騎上馬背,跟著大部隊一路向西。
耐不住寂寞的搦朽噴了個響鼻,噠噠噠邁到“先生”那匹老馬麵前,繞著皮包骨頭的老馬走了一圈。
崔頌根據他與馬祖宗這段時間的相處經驗,姑且猜測它這是好奇了。
“先生”本不想理會崔頌與他的馬,可這一人一馬繞著他晃悠,著實見了心煩。
哪怕閉上眼睛,這時刻變幻方位的光影亦會投在眼簾上,十分鬨心。
“你有何事?”“先生”睜開眼,懶洋洋地問道。
“我無事。”崔頌答道,一人一馬繼續繞著“先生”兜圈。
“先生”的眼神在他看來已經很不友善了:“既無事,為何要做此怪異行徑?”策馬繞著人兜圈,攪得人不得清靜,卻又聲稱不是特意來煩他的……這是閒得慌?
“我確實無事,”崔頌一點也不想背這個鍋,不得不鬆開韁繩,為自己正名,“是我的馬有事。”
“先生”見崔頌不曾馭馬,那馬卻仍帶著他轉圈,不由轉移目光,將視線落在馬腦袋上。
“這是作甚?”
“它大約是……”崔頌頓了頓,絞儘腦汁地斟酌著形容詞,“對你座下之馬……十分的好奇。”
“是覺得它醜吧。”先生毫不客氣地戳破,兩指並攏擋開突然伸到眼前的馬頭,“讓你的馬離遠一點,我不喜歡這股麥豆的味道。”
“……”崔頌一手撈住馬頭,悄悄地伏在馬頸上嗅了嗅,隻嗅到一股草香,“你怎知它今早食了麥豆?”
先生抬袖掩鼻:“惡臭熏天,迎風十裡,如何不知?”
崔頌:。
講道理,豌豆雖然會產生硫化氫,但在沒有加溫的情況下,生成的硫化氫不足以形成臭味。
“先生”的鼻子是過濾器做的嗎?這都能聞出豌豆的臭味?
崔頌覺得匪夷所思,但他還是拍了拍馬頭,讓它把脖子以上的部位收回來。
先生放下衣袖,從袖中取出一卷馬鞭:“袁公子自便。在下的老馬駑鈍遲緩,恕在下慢行一步。”
崔頌還未腫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見“先生”揚鞭,用力往馬屁股上一抽。
然後崔頌連人帶馬的飛了出去。
——“先生”抽的不是自己的馬,而是崔頌的。
當崔頌因為突如其來的加速,不得不抱住馬脖子的時候,“先生”在後方吹了個呼哨。
崔頌不敢置信地回頭,隻見“先生”留在原地,不緊不慢地驅使老馬向前。
見他轉過頭來,揚了揚手裡的馬鞭,朝他變化口型。
不送。
一點也不想飆馬的崔頌,再次體會了一把“‘馬’路殺手”的滋味。
因著這段小插曲,當崔頌來到氐人們的馬寨,由寨中少年幫忙清洗額頭上的傷口的時候,他問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們的‘先生’……他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