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1 / 2)

許都背倚嵩山, 北通黃河,作為新立的都城,煥發著勃勃而驚人的生機。

城內居民往來集市, 恬然自安, 與亂世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崔頌連著幾日趕路, 進城的時候,乾糧已儘,水囊空空, 便尋了一處酒肆歇腳, 飲酒解渴。

他坐在一個背靠酒壚的角落, 正飲著濁酒,嗑著下酒菜, 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提及侍中荀彧, 言辭間極儘稱頌。

“荀侍中秉節持重、深謀遠慮,實乃社稷之福。”

“正是。侍中王佐之才,居中撫事, 無施不效, 比之荀氏八龍[1]之威名, 過之而不墜也。”

……

一派和諧的彩虹屁中, 突然多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荀氏八龍?怕不是眼裡糊了屎, 誤把蟲蛇當成龍吧?”

崔頌差點噴出口中的酒, 以極大的毅力控製臉部的肌肉,將酒勉強咽下。

這調調,這聲音, 聽著有些耳熟啊……

這道不和諧的聲音仿佛是掉進熱鍋中的菜油,在酒肆中“嘩”地炸開。

撇去侍中荀彧不談,荀氏八龍成名已久,在士人之間素有名望,縱然不得景仰,也從未有人敢當麵諷刺八龍的賢名。

諷刺八龍是八蟲,這讓許多仰慕荀家才名的文人怒不可遏。

“汙言穢語,汙言穢語!簡直有辱斯文!”

“八才素有賢名,你怎敢……”

“爾這不知所謂的狂徒,竟敢在此胡言!?”

義憤之語紛紛入耳。就在這時,一人離眾而出,與眾人拱手:

“諸君不必動怒。這小兒言語尖刻、聳人聽聞,乃是為了與眾人唱反調,好引起諸位的注意罷了。諸位若是動怒,既傷了身子,又白白地叫這小兒得逞,豈不枉哉?”

眾人皆覺得有理,收了幾分怒意,看向那狂徒的眼中更多了幾分鄙薄。

觀那狂徒的神態,不曾因為這份指摘而撼動分毫。

隻聽他不屑道:“《說苑》有雲:‘夫耳聞之,不如目見之[2]。’說的正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一道理。爾等不曾見過荀家八才,又怎麼知道他們是龍是蟲,是命世之才,還是沽名釣譽之輩?”

欲討伐那狂徒的眾人一時啞然。一人辯駁道:

“即便如此,你又何必口吐汙穢之語,辱八才清名?豈不是和你‘眼見為實’的說辭自相矛盾?”

“龍,鱗蟲之長[3]也,本就是五蟲之首。你們說八才是龍,我說八才是蟲,殊途同歸爾,又有什麼區彆,怎麼你們誇他是龍就是讚譽,我說他是蟲就是‘汙穢之語’,‘辱人清名’,這是何道理?”

“你簡直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那狂徒輕笑一聲,兩手入袖,優哉遊哉,“衡句句引經據典、有例可循,如何算是強詞奪理?倒是你們幾人,不問原因就聯起手來攻訐我,怕不是見我勢單力薄,孤弱可欺吧?”

與他對峙的文士臉如豬肝色,圍觀之人皆暗歎此人的狡詐與無恥。

人群中不知何人喊道:“那依你之見,荀文若(荀彧)荀侍中如何?”

“‘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4]’,荀文若此人如何,尚不得定論,”還算中肯地說完此段,那狂徒又心尖癢癢,忍不住加了句嘴賤的話,“倒是有聽聞‘荀君留香’的所謂雅事,就怕這荀侍中,不過借麵吊喪爾……”

聽到這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借麵吊喪”(憑借優秀的容貌參加白事,指徒有虛表)之談,崔頌再也按捺不住,用力清了清嗓子。

聽到異響,正侃侃而談的禰衡隨意往角落一瞥,然後,傲氣的麵龐僵了一下。

洛陽文會結束後,他曾留意過崔頌的動向,自然知道崔頌與荀家叔侄交好的事。如今當著崔頌的麵,說他知交好友的壞話,哪怕禰衡的臉皮再厚,不免也在一瞬間生出了少許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將這絲不自在拋開,打算裝作沒看到,繼續與這些“酸儒腐士”唇槍舌戰個三百回合,卻見崔頌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唇邊的角度微揚,似笑而非笑。

禰衡:“……”

他彆開目光,“……不過荀侍中居中撫事,大約還是有幾分才華的。罷罷罷,荀家八才如何,荀家文若如何,又與我何乾?我知諸位固執己見,必對我之言論心懷不滿;我對諸位亦然。既如此,我又何必留下,在這礙彼此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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