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裴千說完, 安無雪卻沒有接話。
他不知在想什麼,低著頭,神色複雜地看著昏迷中的出寒仙尊。
那白團子靈寵此刻躺在謝折風身側,正不明所以地看著安無雪和裴千, 似是沒懂他們此時在乾什麼。
客房內再度安靜下來。
裴千不敢作聲, 站在一旁等了一會, 手腕便被什麼東西扯著,一動一動的。
他低頭一看,那綁著他手腕的靈繩正隔著一間屋子,被隔壁曲忌之那混蛋東西牽動著。
“……”
安無雪倏地回過神來, 瞥了裴千手腕一眼。
裴千悄悄拉下衣袖。
安無雪說:“這繩子勾連的另一邊,不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 而是真正的曲忌之吧?”
裴千:“!!!”
“我探查了你的靈力,發現還是封印狀態。若是五百年前的曲忌之, 你完全可以自己解了封印,再糊弄他。沒解開,隻有可能是因為你解不開——隻有真正的曲忌之修為比你高,落下的封印你才解不開。”
“首座……”
“你被我揭穿之前, 並無捅出曲忌之在此之意, 他應當不是第一城觀葉陣的元凶。你與他的私事, 我不乾預,但他既然現身此間幻境, 又是觀葉陣的創造之人, 你回去之後該如何做,需要我點明嗎?”
安無雪被謝折風神魂之上的無情咒一事所驚, 至今仍恍恍又茫茫,但北冥之事他卻依然謹慎至沒有漏過任何一絲細節。
裴千冷汗涔涔, 認真道:“我會問清他觀葉陣究竟有誰知曉,曲氏又為何會有魔修在追殺薑先生。”
安無雪默然。
裴千手腕上,那靈繩拉得愈來愈快,他知道曲忌之等不下去了。
他轉身要走,又聽到安無雪同他說:“還有一事,算我與仙尊之間的私事,想拜托你與曲家這位小仙師。”
“首座請講。”
“仙尊身上的無情咒,非我所下,我也解不開……”
那無情咒是南鶴仙尊生前所下,唯有仙者境可破。
安無雪摸不清謝折風的心魔到底會不會和這無情咒有關,也不清楚如今破咒好還是留著咒術好。
“……眼下恐怕隻有仙尊自己能自行破咒。曲忌之既然能來找你,必然已經破咒,可否幫我從他那裡探聽一下,他是如此破咒的?破咒前後又有何影響?”
裴千點頭。
“除此之外,曲氏持有此咒,我想探查咒術根源,若是可以,也希望你能幫我問問曲氏是否有其他相關的消息。”
“首座,”裴千抬手,比了個數字,“這是兩件事。”
安無雪:“……”
他說:“我的春華有點想見血了。”
裴千立刻作揖:“鄙人這就去辦!”
安無雪扔給他一個剛剛製成的書冊。
“此乃落月峰的幻術,你本就擅長因果道,捏造出來的幻境自然能得天獨厚。此幻術能造成魂牽夢繞之境,恍若真實,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是落月峰的不傳之秘。”
裴千展開書冊看了兩眼,感歎道:“好缺德的法術。”
安無雪瞥了他一眼:“若是那位曲小仙師再糾纏於你,你可以用此幻術編織美滿姻緣,滿足他之執迷,說不定也就破了曲氏預言的無情劫。”
裴千於是讚歎道:“缺德得我好喜歡。”
安無雪:“……”
裴千感受到安無雪的無語,趕忙收好這寶貝一樣的書冊,打開門,又貼心地給安無雪合上門,溜回去找曲忌之了。
四方剛一靜下,安無雪站在床邊,望著昏睡中的謝折風,又想起方才裴千所說的話。
——“……若是有人中了無情咒,可其情意堅不可摧,那自然也能在咒術未解之時,生生憑借自身意誌之堅定,抵抗無情咒的作用。”
他解開了謝折風身上靈力和神識的禁錮,怔怔立於一旁。
不知多久。
他驀地自嘲般笑了-
謝折風許久不曾做夢了。
他忘了自己為什麼會睡著,也忘了自己怎麼就入了夢。
他與心魔爭鬥數百年,每每入夢,總是可怕至極的噩夢,或是師兄消逝的身影。這樣的夢出現得多了,若不是心魔拖著他入夢,他便再也不敢做夢。
入北冥之後,他心魔被壓抑得狠,師兄存在的噩夢,他已經許久不曾遇到。
以至於他再度見到師兄站在落月峰磨劍石前,回眸看著他時,沒有意識到他入了夢。
他隻知道一個勁地衝到師兄麵前,怕對方消失,什麼也不曾想,就抱了上去。
可他剛一湊近,便突然想起,師兄回來以後,似是不願接近他的。
他心下一凜,動作一滯,又收回了動作。
可師兄卻對他笑了一下,反倒拉住了他。
“師弟,”夢中,師兄如千年前那般溫和地喊他,“怎麼不動了?”
師兄反而朝他走近。
本該是他夢寐以求之事。
哪怕是夢中,也已經是他千年不曾尋得的美夢。
可謝折風卻突然一股驚懼湧上心頭。
不對!
千年後的師兄從未對他這麼好過,更不可能重回落月,在磨劍石前對他一如往昔!
師兄是要騙我!
他要給我下無情咒。
他要讓我忘了他!
謝折風猛然後退。
夢中,師兄雙眼微彎,眸光明亮。
“怎麼了?師弟不想同我親近嗎?”
想。
怎麼不想。
可他卻再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退到磨劍石上的劍痕都看不清,退到遠遠看著師兄的笑容居然覺著可怕刺目。
大妖大魔見著他都不戰而逃,仙修高手儘知出寒劍之名,他坐仙尊位千餘年,從來隻有他人看見到落荒而逃的份。
可他卻被自己曾經求而不得的笑容嚇得不敢靠近。
慌亂得全然不似他。
可夢中的師兄還是笑著上前,問他:“師弟在怕什麼?師弟還記得我?”
“師弟還記得?”
“那你該忘了。”
不!!!
謝折風乍然清醒。
他猛地從床榻上坐起。
五百年前的幻境中,天色已黑,屋內被人擺放了兩盞火精煉製而成的夜明燈,明亮而溫暖。
可明窗卻大大地敞開著,送來夜裡涼風,映入窗外星星點點的天穹。
安無雪就坐在明窗旁,夜風吹得他的發梢一蕩一蕩的,似是要蕩進誰的心裡。
他身旁放著一枚夜明珠,就著明光,安無雪正在翻看著什麼凡俗書冊。
謝折風恍了一瞬。
師兄……
安無雪也聽到他醒來的動靜,從書冊上收回目光,看向床榻,神色平淡。
他語氣不鹹不淡:“醒了?”
謝折風怔怔點頭。
安無雪便說:“薑輕還在曲家之中,他說上官了了應當明後日便會拜訪曲家,讓我們做好準備。
“裴千和曲忌之在隔壁,今日我們見到的曲忌之不是幻境裡的曲忌之,而是真實的曲忌之——他也入了此間幻境。
“所以五百年前的裴千和曲忌之都還在正常的軌跡之上,幻境目前還沒有任何問題。”
他說完這些公事,便放緩了語調,“我弄暈你之時,下手太重,你一直沒醒,我覺得無聊,便去夜集買了本凡間戲文的書冊,正看到關頭,你就醒了。”
謝折風更是恍惚。
他好似回到了仙禍之時,和安無雪商討兩界要事之時的時光中,又好像看到了當初在冥海岸邊等不到他卻依舊溫潤如水的師兄。
可他心底一顫,突然又想起白日裡那個要給自己落咒的師兄。
他雙唇微動,說不出話來。
安無雪兀自接著說:“戲文差一點就看完了,仙尊自行休息一會,讓我看完它吧。”
謝折風動也不敢動。
他還處於剛剛清醒的茫然之中,卻也知道安無雪讓他不要打擾,於是他隻是僵直地坐在床上,一點動靜也沒有。
可他就這麼看著安無雪,竟然還是能感受到自己對眼前之人的綿綿情意。
他喜歡師兄。
他愛師兄。
——他沒有忘!!!
謝折風屏著息,生怕自己還在夢中。
師兄沒給他落咒?
可他先前那般哀求,安無雪都不曾露出一點兒的猶豫之色。
還是說,安無雪已經給他下咒了,隻是此咒對他無用?
那師兄現在對他如此平和,是不是不知道咒術失效,已經將他當一個無情無義的仙尊對待了?
他剛從一場比死還要可怕的夢中逃離,此時神魂都似是打結了,想什麼都是一團漿糊。
靜謐之中,謝折風茫然地忐忑著。
片刻。
安無雪看完,合上書冊,複又朝謝折風看去。
“師弟,”他換了稱呼,“你出生琅風,可還記得歸絮海上,有著同海中繁星一般的雪蓮?”
“記得……”
“歸絮海妖魔眾多,海水和冰霜又阻礙尋常修者神識,隻有師弟這種靈力天生冰寒之人方能在其中隨意行走。”
安無雪輕笑了一聲,重複著千年前說過的話語。
“雪蓮藏在歸絮海的雪沫中,歸絮海廣袤冰寒,我神識難以展開,分不清雪蓮和雪沫,師弟可否幫我找一株?”
謝折風不假思索道:“自然,師兄想要什麼,我都會為師兄去取。我——”
他話語一頓,突然想起無情咒一事。
他驟然露出慌亂之色。
他這般回答,哪裡有半點忘情的模樣?
若是師兄知曉落咒失敗,又要再給他下咒一次……
明窗旁,安無雪正在思索著千年前的往事。
他會問這個問題,看謝折風的反應,也隻是想看看從前那些師弟反複無常之舉,是否出自無情咒。
謝折風的回答昭示了答案。
謝折風當初若是記得他的囑托,隻是不記得幫他摘,如今聽到一模一樣的話語,不該對此毫無反應。
這人是連他囑托過這件事都完完全全忘了。
果然如此……
“師兄!”
他正沉思著,謝折風卻驀地下了床榻,幾步衝至他的麵前。
他坐在茶案旁的木椅之上,謝折風竟乾脆在他麵前跪坐而下,稍稍仰頭看著他,格外急促地同他說:“我方才會應承師兄,願意幫師兄去摘,是因同門之情誼,這隻是、隻是舉手之勞!”
“我對師兄沒有情愛之心!”
“我……我忘了,你相信我。”
第082章 第 82 章
安無雪微怔。
他有些沒聽懂謝折風的話。
“仙尊, ”他說,“我沒有對你下咒。”
謝折風神色一頓。
他分明怕極了安無雪要對他下那個什麼沒聽過的無情咒,此時聽到對方這麼平靜地說出沒有下咒,他卻又有些不敢相信。
他還記得昏迷之前, 安無雪那全然不為所動的神情……
他躊躇了一會, 仍然稍稍仰頭看著他的師兄, 低聲問:“……當真?”
安無雪沉默了片刻。
在謝折風醒來之前,裴千又過來了一次,帶著曲忌之的答案。
裴千和他說:“曲忌之破咒,主要是因為我本身沒有下死手, 咒術本就鬆垮。
“時間久了,他慢慢察覺到不對, 卻因不知無情咒的存在,不知到底怎麼回事。所以他給自己也開了個觀葉陣……”
“他在觀葉陣中徘徊三百年, 自困其中,不斷回憶著從小到大的往事,終於破了無情咒的桎梏,想起了——等等, 不能說是想起, 而是又犯病了。然後他知道了自己身上可能有咒術, 也在觀葉陣裡的曲家徘徊很久,這也是曲氏其他人會知曉觀葉陣門道的原因。
“畢竟以曲忌之的身份, 入陣三百年, 曲氏長輩都看在眼裡,是誰趁機學去了觀葉陣, 他也無法明確。
“總之他最後同樣找到了無情咒。”
“然後他就給自己解咒了?”安無雪問。
“對,那時候他的修為比我給他落咒的時候高了不少, 解咒很容易。”
那麼曲忌之中咒一事,和謝折風還不太一樣。
謝折風的咒是落於神魂之上,被仙禍之時的南鶴仙尊親手落下。
南鶴是誰?
是當年便已是鼎盛的修真界第一大宗落月峰的掌權之人,是長生仙還有數十位存於世間之時,都能力壓眾仙者的無情道天才。當年禍起北冥,浮生道天才北冥仙君最終也被南鶴斬於劍下。
謝折風雖然天縱奇才,是修真界有史以來登仙最快之人,但說到底,師弟登仙不過千年,還無情道破,困於心魔八百年。此時的謝折風,修為能高過落咒之時已經成仙幾千年的南鶴嗎?
未必。
可若是謝折風解不了無情咒,又知曉此咒已從師弟少年之時便刻於神魂中,師弟會如何?
這無情咒已經名存實亡,對謝折風沒了作用,若是他走錯一步,反倒出了差池……
思緒回籠,安無雪看著麵前惴惴不安的謝折風,最終還是決定,先不提南鶴給謝折風下咒一事。
他最終隻是說:“仙尊有沒有中咒,自己沒有感覺嗎?你又不是沒有修過無情道,有情還是無情難道分不清?沒落咒就是沒落咒,我又沒有必要在此事之上耍你。”
謝折風怔了怔。
他眸光轉動,真的在思慮安無雪所說之話。
他逐漸從噩夢之中清醒過來,回想起方才自己說的話,頓覺愚蠢。可這般愚蠢言語,安無雪也沒說什麼……
幾息之後,他低頭,嘴角微微揚起,不可自抑地笑了一下——安無雪真的沒給他下咒!
可他剛剛起了笑意,卻又忙不迭壓了下來。
他甚至不敢提這無情咒一事,趕忙道:“那我們如今是等到明後日,入曲氏門庭,殺了幻境裡的上官了了?”
安無雪點頭,又稍一皺眉。
“你……你起來坐著吧。”
謝折風如今這般跪坐在他麵前,仰頭看著他,他著實有些彆扭。
他已知曉無情咒一事,過往種種,不知該愛還是該恨。
可他死於出寒劍光之下卻是無法更改的事實,苦衷也好,隱情也罷,說到底都隻是他上輩子的事情。
若說他之前對謝折風沒有報複之心,毫無殺意,是因為天下需要出寒劍、兩界需要長生仙,那如今,隻是真正的無愛無恨了。
因此他同謝折風說話,話語緩和了許多。
謝折風卻反而有些惶惶然地望著他,猶豫了一會,這才聽話地站起來,坐在茶案另一邊的木椅之上。
安無雪這才發出一道傳音送至隔壁。
謝折風看了一眼自己衣袖上的血跡,想問安無雪為何給他治了傷,卻不給他換件衣裳——連那和師兄隻有幾麵之緣的薑輕都能有此待遇。
可他自是不敢問,隻好自己悄無聲息地換了一件白衣。
不多時,裴千便同那曲小仙師一道進來了。
這兩人手腕之間,還牽著那靈繩。
安無雪挑眉。
裴千訕笑一聲:“我都說了他有病。”
曲忌之笑道:“兩位就是裴千說的落月峰來援北冥之人?”
安無雪探了探裴千的靈力,淡然道:“你身上的靈力封印還沒解?若是想解,我可替你解開。”
曲忌之麵色一沉。
這兩人進來之時,謝折風便斂下一切神色,冷著一張臉坐在一旁。
曲忌之剛對安無雪露出不滿的眼神,這人便冷冷地看向進門這兩人。
出寒仙尊平日裡光是持劍立在那裡,便可見無數仙修聞風喪膽,微涼的目光更是帶著威壓,把曲忌之和裴千都看得一怵。
曲忌之先是沒由來神魂一顫,下一刻回過神來,直接一步上前,將裴千擋在身後。
裴千心中叫苦。
一邊是仙尊和首座,一邊是曲忌之。
他趕忙說:“不用解開不用解開……他也沒對我做什麼……我們不是要談觀葉陣的事情嗎?”
安無雪伸手,請他們坐下,隨後道:“曲小仙師先前和裴千說,你先前自困其中三百年,曲氏長輩都知曉此事,所以你無法確定是否有人趁著你自困在陣中之時,偷偷在陣外學去了這陣法門道。
“可是你既然是曲家此代唯一的傳承之人,曲氏還是在意你的安危的吧?你把自己困在觀葉陣裡,能知曉此事的人應當不多。”
“這位道友是想問我曲家誰最有嫌疑吧?”曲忌之直言道,“那必然是我的母親,曲家家主曲問心。”
安無雪一愣。
這個名字他熟識。
他隕落之前,曲問心還不是曲家家主,和他算是同輩,在立北冥劍陣之時,也聽他調遣過。
若論其品行,安無雪卻沒什麼印象了。似乎是一個有點天賦但說不上驚才絕豔的陣道仙修。
這樣的人,仙禍之中很多很多。
謝折風也問:“既是你的生母,你就沒有其他懷疑之人?”
“有,很多,但她是最有可能以血脈之力偷偷入我的觀葉陣學走布陣門道的人。裴千所說的曲氏魔修已經有渡劫期的修為,誰能使喚得了渡劫期的曲家人?不還是隻有她。
“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不得不說,我從觀葉陣出來之後,她變了許多,我已經不敢確認——”
曲忌之把玩著那牽動裴千的靈繩,拽到裴千瞪著他,他才心滿意足地接著說,“在我入陣的幾百年裡,她是不是道心已變?”
他轉頭看向謝折風,卻又垂下目光,語氣頗為尊敬,“而且,裴千應該和仙尊說了我和他之間的因果。我娘既然能做出這等偷天換日的嘗試,她一直都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
裴千點頭:“也是——等等,我好像沒和你說過這是仙尊!”
曲忌之歪了歪頭:“仙尊近百年來,偶有來北冥調閱北冥卷宗之時,每回都是上官城主親自接待,有一回我剛好去過城主府,遠遠見過,雖然看不清尊容,但仙尊風采無雙,見過一次便不會忘。”
安無雪:“……”
他這才想起來,謝折風自封靈力之後臉上的幻術失效,一直不曾重新遮掩麵容。
曲忌之又看向安無雪:“可這一位道友,我確實不認識,想遍如今兩界叫得出名堂的渡劫修士,也想不到對應之人。”
裴千嘀咕道:“你要是能想得到才怪……”
安無雪笑道:“我今夜無聊,去買戲文話本看時,聽到凡人談論到你,都說你是‘小北冥’,聰慧非常,長袖善舞,頗有北冥仙君未入魔之前的影子。現在一看,此言確實不假。
“可我尚有一言。”
“哦?”
“有其風采便可,還是莫要太像了。”
曲忌之輕笑一聲,聽懂了安無雪言語之中的敲打。
“我不會入魔,”他說,“哪怕是為了裴千,我也不可能走這等不歸之路。”
安無雪點到為止,繼續道:“那你是如何碰到我們的?”
“這可真的是巧了。陣起之後,第一城的生靈都被卷入,我徘徊其中,發現是自己創的陣,本來想查一查。但我說到底也隻是一個人,頂多隻能憑借著對此陣的了解在其中遊刃有餘,做不了什麼多餘的事情。
“所以我想著乾脆不要浪費機會,找了好幾個幻境,才找到合籍宴當天。本來還想著拉五百年前的裴千去完成合籍呢,沒想到是個不能動的死門,我剛想破幻境離開,卻發現又有一個裴千,我和他實在是天定姻緣。”
裴千大喊:“你有病吧!!什麼天定姻緣!?”
安無雪:“……”
困困:“……嗚。”
謝折風都側過頭,不想看這兩人。
該問的也都問完了,安無雪默了默,說:“既如此,明日我們入曲氏尋上官了了,我和仙尊會順帶探一探五百年前的曲問心,今晚便睡下歇息吧。你二人有什麼私事,一邊兒解決去。”
裴千最先鬆了口氣,主動拽著那靈繩,一邊罵著“瘋子”“狗東西”“有病”,一邊把曲忌之拽走了。
安無雪也累了。
他對謝折風說:“我去另一間空房歇息,仙尊自便。”
謝折風下意識便起身想攔。
沒什麼原因,隻是他怕師兄離開自己的視線,怕師兄又走了。
可這一回,安無雪不過回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便心尖一顫,驀然道:“我……沒什麼,我不會妨礙師兄,師兄好好休息。”
安無雪又打量了他幾眼,沒看出什麼奇怪之處,便帶著困困去了隔壁。
客房還開著,謝折風卻沒有心思合上房門,在聽到隔壁安無雪進屋的動靜之後,他倏地沒了力氣。
他不知師兄為何最終改了主意,不再落下無情咒,可他怕自己方才情愛之心太顯,讓師兄覺著不舒服,又想讓他忘情。
他一想到此事,神思全亂,隻能憑借著最後一絲理智,維持麵上神情。
如今人走了,謝折風整個人都軟了下來,靠著窗欄,心有餘悸。
不知過了多久。
他這才上了床,攏衣躺下。
五百年前的幻境裡的這一夜,月朗星稀,曲氏門庭之外處處掛著徹底不熄的紅燈籠。
明窗未關,夜風習習。
出寒仙尊躺在凡俗的床褥之上,每每閉上雙眸,便總覺得師兄突然坐於床邊,抬手要封他靈力,低聲和他說:“你該忘了。”
他猛地睜眼,客房內隻有月色,分明什麼也沒有。
他攤開神識,還能感受到隔壁師兄的氣息,對方分明正在平穩地沉睡著。
可他卻徹底睡不著了。
第083章 第 83 章
謝折風在月色中獨坐許久。
師兄明明沒有繼續說什麼, 無情咒也沒有落下。可哪怕是現在,他回想起師兄給他下咒之時淡然無謂的模樣,仍然心有餘悸。
他漸漸冷靜下來,卻覺著古怪。
為何會這麼怕?
他從未如此怕過什麼。
怕得就好像此事發生過一樣。
他靜坐半晌, 最終還是悄然無聲地來到隔壁安無雪歇息的客房。
安無雪沒有設結界。
修士沉睡時若是不設結界, 反倒警覺。
謝折風格外小心地行至床邊, 就著月華,看到師兄正在熟睡。困困正用耳朵捂著雙眼,緊緊挨在安無雪的肩膀旁。
人還在。
沒走。
也沒有睜開眼,讓他忘了一切, 對他說那些比酷刑還要可怕的話。
他還是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若是被安無雪知道,必然又要生氣的決定。
他無聲地從寢被中抓出安無雪的手腕, 掀起安無雪左臂的衣袖。
師兄如今的修為畢竟還是沒他高,他這般舉動, 安無雪和困困都還在熟睡之中,對此一無所覺。
傀儡印映入眼簾。
謝折風雙手交疊,結出法印。
——是他曾經給安無雪下過的禁咒。
那禁咒可在三日內轉移被下咒者的身體痛楚,之前安無雪突破渡劫境, 經脈如撕裂般痛苦, 他便是以此咒術替安無雪承擔苦楚的。
他稍稍修改了咒術, 將咒術下在傀儡印之上!
如此一來,咒術並不覆蓋全身, 許久不會失效, 隻有傀儡印發作之痛楚才會轉移到他的身上,師兄很難發現。
他先前便一直在偷偷研究此法, 卻因安無雪說過不喜如此,一直不敢用。
現下卻沒得選了。
他知安無雪不想和他有這些牽扯, 可他怕師兄仍存著讓他忘情之心。
這次安無雪放棄了打算,日後呢?
他無法對安無雪有防備,若是當真……
謝折風不敢想,卻更怕自己被下了無情咒忘了安無雪後,安無雪身上的傀儡印要是發作了,該如何是好?
傀儡印發作,生不如死。
他下了這禁咒,那麼從此之後,不論他記不記得師兄,師兄身上的傀儡印發作,受傀儡印折磨的人也隻會是他,那他自然會想儘辦法替安無雪緩解或是解咒。
禁咒落下,謝折風徹底放下心。
他轉身想走,卻又有些不舍。
睡夢中的安無雪和衣而眠,格外乖順,寢被在困困翻身的動作下稍稍淩亂,可被子下的人一無所覺,安安靜靜地臥在床榻之上。
溫柔而隨和。
謝折風曾經以為安無雪一直都是溫柔隨和的。
仙禍那時,仙修和魔修鬥爭得格外慘烈,他和安無雪居於高位,自然都不可能是優柔寡斷之人。可師兄隻對魔修冷硬,應對身邊之人,從來都是笑顏相對。
可如今……
如今師兄也沒變。
隻是,或許,他不是那個“身邊之人”了。
他乾脆在床邊席地而坐。
聽著寂靜之中師兄的呼吸聲,他打坐著閉上雙眸,總算沒有方才那般揮之不去的憂慮。
他漸漸入了深夢。
月色愈發濃稠,五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滑入寂靜的深夜,萬家燈火消散於星空之下,長街之上人影寂寥。
星河西流,圓月入海,東方天穹悄然無聲地畫出一抹狹長細白。
一夜便這麼溜走了。
安無雪緩緩睜眼起身,困困在自己身側打了個哈欠。
屋內隻有他一人,昨夜明窗未關,結界未立,可寢被卻規整地蓋在他的身上,他似是一晚都不曾吹著涼風。
一道傳音符逐風而來,飄入明窗,送至安無雪的眼前。
安無雪隨意揮手,符咒打開,飄出薑輕的嗓音:“城主將至,速來曲氏。”
他捏碎符咒,隨意用了除塵清洗的術法,抱起困困走出客房,展開神識想通知謝折風。
可他發現唯有裴千和曲忌之還在房中,謝折風卻已經在客棧的大堂了。
他給裴千傳了個信便往台階下走。
北冥繁盛,第一城更是極盛,又是曲家小仙師的合籍宴,客棧人來人往,大堂喝茶聽書的桌子都幾乎坐滿了人。
唯有謝折風坐著的那一張空空蕩蕩。
男人衣冠齊整,穿著那身他贈的白袍,墨發雪簪。沒了幻術遮擋,真實的容貌顯露在外,俊美無儔,在這人來人往人頭攢動的大堂都格外顯眼。
可這樣一張臉的主人卻隻是冷冷地坐在那,一雙黑眸裡的光影如深潭裡的繁星,看得見,撈不著,讓人不敢靠近。
身在人間,卻仿若不屬人間。
安無雪自台階而下,一眼便瞧見了他的師弟。
那人也立時察覺到他的靠近,側過頭來,幽深的黑眸立時浮現出璨璨明光。
同方才疏離冷淡的模樣判若兩人。
安無雪被這般看著,登時錯開目光。
“師——”
安無雪止住對方。
“你怎麼在這?”他在謝折風麵前坐下。
談起兩界之事,出寒仙尊終於斂下神色,肅然道:“既然曲忌之覺得此事多半和曲家家主曲問心有關,一切改變都不會是突然之事,幾百年的時間足以有跡可循。我坐在此聽了一會來往之人談論曲家合籍宴。”
“如何?”
“並無惡言,也無美言。”
這時,裴千也和曲忌之也下來了。
這兩人作為合籍宴的“主角”,自然不可能明晃晃一起出現在人群之中,兩人全都用了更改麵容的幻術,頂著平平無奇的臉走了過來。
裴千的靈力總算沒有被封著,可手腕之上靈繩還是若隱若現。
他光是走到安無雪麵前這幾步,稍稍低頭瞧見那靈繩的痕跡,立刻瞪了曲忌之一眼。
可曲忌之居然就在看著他,他不僅沒瞪著,被直接對上了那人笑盈盈的雙眸。
裴千嘀咕了一聲:“有!病!”
“嗯。”
裴千:“。”
安無雪皺眉:“這靈繩怎麼還綁著?我不管你們的私事,可若是影響到北冥之事,我不會留情麵。”
曲忌之:“你——”
裴千直接捂住了他的嘴,隨後笑著對安無雪說:“不會影響,他有病而已。上官城主來了?”
安無雪點頭:“穩妥起見還是不要殺進去,我們可以直接入曲家嗎?”
曲忌之沒有推開裴千的手。
可他直接就著裴千的姿勢,親了裴千的掌心一下。
裴千登時瞪大雙眼收手後退,氣到結巴:“你——你你你你!!!”
曲忌之這才輕笑一聲,說:“曲家通行全靠家紋,不需顯露身份,我可以用我的家紋帶你們入內。但是……”
曲小仙師難得正了神色,“我知曲氏同第一城的觀葉陣必有關聯,已經無法洗脫嫌疑,但我生在曲家,知曉本家之中並不是人人都會做出此等禍事。
“既然我助仙尊破陣,仙尊可否應我一諾——若是曲氏高手隻是在曲問心的指示下走錯了路,仙尊莫要問罪誅滅整個曲家,曲氏罪人我會解決,禍事終了,我會重整曲氏。”
謝折風聞言,卻隻是看向安無雪:“宿雪覺得呢?”
曲忌之一驚。
出寒仙尊居然還要聽他人意見?
而那人卻隻是搖頭:“仙尊才是兩界之主。”
謝折風麵露黯然,這才說:“倘若曲氏不是舉族入局,僅是曲問心一人之罪,我可以允你。”
曲忌之不露聲色地在他們兩人之中打量了一下,似是明白了什麼,不再多言。
有了曲忌之的幫助,他們一路順暢地來到了曲氏迎客的門前。
曲忌之問了一嘴上官了了的行蹤,迎客的修士說:“城主發了傳音符說即刻便到,但還未見身影,想來就在這幾刻了。”
安無雪和謝折風對視了一眼。
無需多言,他們就清楚彼此打算。
上官了了既然還未現身,與其在此等著,不如趁這幾刻時間,探探五百年前的曲問心。
安無雪未發一言,謝折風便已經稍稍點頭,上前,對那迎客修士顯露出寒劍氣。
此間幻境是五百年前,也是仙禍結束後的五百年,眾多大成期以上的修士都見過當年出寒劍氣滌蕩四海妖魔。
那修士一驚:“您——”
“不用驚動他人,”謝折風說,“我有事要見曲家主。”
那修士趕忙低聲道:“仙尊請隨我來。”
謝折風隨著那修士入曲氏尋曲問心,安無雪剛打算給已經在宴中的薑輕發傳音符,後方驟然送來一陣清風,半步登仙的渡劫威壓蔓延而至。
四方來往仙修儘皆停駐腳步。
曲氏門庭把守修士紛紛抱劍行禮:“城主。”
安無雪轉過身去。
蒙著雙眼的黑袍女子淩空落下,僅僅一人,未帶任何隨侍,卻滿是淩冽之質。
裴千在他身後擔驚受怕地低聲說:“仙尊才剛進去,我們要把仙尊喊回來嗎?”
上官了了仙禍之時便是渡劫期,仙禍終了後更是抵半步登仙之境,他們可沒有人是她的對手啊!
安無雪神色如常。
宿雪這具傀儡的身體隻有渡劫初期,但他不是不能和此時的上官了了交手,隻是會大費周章罷了。
他先是點頭,又立刻搖頭,在上官了了緩步走來之時,問裴千:“你之前說,身死才會讓真實的本體感受到記憶,若是謝折風幾刻之後出手,真正的上官了了會記得現在發生的事情嗎?”
裴千一愣:“……不會,隻會記得身死前後。不是,你……你不會是——喂!”
安無雪已經走了出去。
上官了了是北冥第一人,剛一到此,周圍修士便已儘皆低頭行禮,唯有他一人反倒迎著她而來。
她神識感應到來人,稍一側頭,沉聲道:“渡劫期……?我不識得你。”
安無雪停步在她麵前。
他上一次見到上官了了,還是剛在落月峰醒來之時,他被謝折風留在霜海上,遇到了來借養魂樹精的上官了了。
不論是現在,還是五百年前,還是一千年前,黑袍黑發,都和安無雪印象中那個大義滅親少年登位整肅北冥之人毫無區彆。
他隻是有些不明白。
當年除去他和謝折風,上官了了是最有可能登仙之人。
謝折風登仙。
他死了。
上官了了呢?上官了了為何千年無寸進?
他死之前,兩界隻有謝折風一個長生仙,他時隔千年死而複生,兩界依然隻有謝折風一個長生仙。
這個疑惑關乎天底下至高境界的追求,安無雪醒來之後便隱隱有此疑問,如今有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上官城主,”時間緊迫,他直言問道,“千……不,這時是五百年前。五百年未見,你可是遇到了什麼阻礙修行之事?”
上官了了一怔。
“什麼五百年未見?五百年前不是……”
困困:“嗚嗚……”
它飛到安無雪身前,用爪子稍稍拔出了春華。
春華蕩出劍氣。
上官了了神色微變。
“你——!?”
第084章 第 84 章
四周修士仍舊低著頭, 曲氏迎客眾人還在抱劍行禮。
上官了了剛剛收回靈力,威壓散去不過幾息。
可她驚詫之餘又忘了收斂,渡劫巔峰威壓驀地散開,周遭仙修儘皆麵色一白。
她無言無舉, 其他人更是不敢挪動。
上官了了站在眾人簇擁之中, 輕風搖曳她黑袍衣擺, 蒙眼靈布係於後方,飄帶一蕩一蕩。
合籍宴鋪開的靈寶裝點隨處可見,靈燈在白日都閃著明光。
宴席已開。
分明是人頭攢動的曲氏門庭前,此刻卻寂靜無聲, 無人動彈。
片刻。
上官了了終是無了驚詫之色,五味雜陳道:“你居然……還活著。”
她不似是喜悅, 卻也不似憤怒。
像是在對安無雪說,卻更像是喃喃自語。
安無雪迎著她半步登仙的威壓上前, 困困想要跟上,卻最終被那無形的威壓屏障擋住,往後翻了翻。
身後,除他之外唯獨不屬於此間的曲忌之和裴千趁著上官了了此時無心留意四方, 不著痕跡地抬起頭來。
曲忌之側過頭, 瞧見裴千麵露擔憂地盯著安無雪那邊看, 他眉頭一皺,不滿地把裴千的頭往他這邊掰, 硬生生讓人轉過來看他。
幻境之中, 裴千根本沒他這麼不顧後果,不敢同他動手, 就這麼被他拉過去,沒好氣地低聲說:“你是不是有病!?”
曲忌之麵色沉沉:“他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裴千敷衍道。
“你逃了幾百年, 倒是多了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曲忌之笑道,“嗯……挺好的。”
他頓了頓,偏要湊到裴千耳邊,這才說:“這樣我就有理由欺負你了。”
裴千:“???”
前方,安無雪在上官了了麵前停下腳步時,聽見她說:“那日我在北冥,後來……再去落月峰之時,秦微和我說,你金身玉骨儘碎,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他愣了一會,才意識到她口中的“那日”,指的是他上輩子隕落那天。
“……是謝出寒?他當真——做到了死而複生?”
她說得越來越慢。
安無雪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他又問了一遍:“五百年了。我隕落前,你已經離登仙隻差一步,為何如今……?”
他嗓音溫潤平和,哪怕隔著時光洪流,過去未來,也隻是如平常那般,以一個萍水相逢陌路人的身份同曾經決裂的同道說話。
可方才還平靜至極的上官了了卻突然揚了語調:“為何?”
她倏而笑了一聲。
“你死過一遭,又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活著站在我的麵前,問我為何?”
“安無雪。”
安無雪一怔。
南鶴仙尊出自北冥,同北冥仙修算是同源,因此當年上官了了年少失母,又要麵臨千瘡百孔的北冥,南鶴將她帶回落月峰,雖沒有收做弟子,卻也將她帶到安無雪和謝折風麵前,一同當作弟子教導,直至上官了了破入渡劫,獨當一麵。
因著這份因果在,他也一直把上官了了當作自己的師妹。
尋常時候,她喊他“阿雪”,若是莊肅的場合,她會稱他為“兄長”。
如今,她卻隻是又重複道:“安無雪……安,無,雪。”
安無雪睫毛輕顫:“上官城主……”
“我曾經最敬重的兄長殺了我失而複得的親弟弟,我趕到之時,春華劍鋒還在他的胸膛之上,奪走了他最後的生機。”
“我看不見。可我打開靈囊,卻隻能摸到阿然碎裂的命牌。”
“——然後你也死了。你們都死了。”
她深吸一口氣。
“你問我為何?”
“五百年了,”安無雪嗓音微啞,“我也死過一回,再大的怨債,也該一筆勾銷了吧?”
上官了了既然知道他死無全屍,不應該暢快地放下嗎?
怎麼他活著也不行,死了也不行?
“鏘——!”
上官了了手中,本命劍出鞘,她揮劍而出,劍身映著天光。
劍光一閃而過,眨眼間,那鋒利劍刃已在安無雪喉側,冰冷的長劍架在他的脖頸旁!
困困焦急喊道:“嗚嗚!”
幻境中的仙修雖沒聽清他們二人談了什麼,可城主出劍,其餘人自然不疑有他,紛紛拔劍!
一時之間,劍光交錯,劍鳴聲交疊。
唯有曲忌之皺眉觀望,裴千驚道:“宿雪!”
安無雪被萬劍所指,卻神色淡然,黑瞳盛滿蒼涼。
春華沒有出鞘,安靜地待在他的手中。
他沒有感受到上官了了的殺意。
安無雪任由上官了了這麼拿劍指著他,緘默許久,才說:“當年的事,我同你說過對不起,如今一樣——但我之抱歉,是因我無法做到最好。就算你還不願信我,還是怨我殺了上官然,可我是真的死過一回,你大可當做大仇得報,痛快一場。”
“你——!”
她似是梗了一下。
“你還是這樣……”上官了了語氣更是複雜,“你是怎麼活——”
這時!
曲氏門庭中,冰寒劍光刺破長天,頃刻之間,如冰錐臨下,蕩出狂風,結出寒霜。
上官了了架在安無雪脖頸上的本命劍被出寒劍光以不容抵抗的姿態打退,她握劍的手登時一麻,渾身一震,人未動,劍已拉著她後撤。
這一切不過一息的時間,出寒劍尊便擋在了安無雪身前。
上官了了總算起了怒意:“謝出寒!”
出寒鋒芒顯露,曲氏修士刹那間全都收劍跪下。
“仙尊!”
遙遙遠天,雲層似有崩潰之象。
謝折風出手的這一刻,五百年前的曲氏合籍宴便不可能順利舉辦,雖沒有觸及死門禁忌,卻也影響了將要發生之事。
殺機將現,幻境將崩。
裴千喊道:“薑先生還在曲家!”
安無雪眼見謝折風已經要對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出手,這人若是下死手,一擊致命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趕忙伸手拽住對方。
出寒劍尊方才還臉若覆霜,見到劍架在安無雪脖頸上的那一刻,他雙眸之中的淩冽殺意便不曾消退。
可安無雪剛觸上這人的衣袖,他便登時眼神一柔:“……師兄?”
“拖一會,”他避開謝折風那讓人心底莫名發麻的目光,“你殺了她,真正的她會獲得身死前後的記憶。我不想真正的她記得剛才之事。而且薑輕還在曲家裡麵,死門殺機顯現,曲氏仙門望族,渡劫眾多,若是都沒有理智地開始殺人,薑輕未必能全身而退,我先去找他。”
謝折風眸光微暗,似是不喜歡安無雪去找薑輕。
可他也知道,如今要拖一會上官了了再殺了這個假的,也唯有他能做到。
他便隻能說:“好。師兄……”
他想說師兄快去快回。
可他又怕安無雪覺著他又在妨礙對方,話到嘴邊,立時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安無雪卻沒心思察覺這些,已經淩空而起,禦劍入了曲家。
謝折風神色一肅,轉回身,覆了出寒劍氣的普通靈劍瞬時從他手中飛出,直衝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而去!
渡劫期巔峰交手的靈力波動蕩出,四方飛沙走石,狂風卷雲。
安無雪剛才便已經送出天涯海角符尋找薑輕,此時傳音符剛好被對方拆開,他就著自己的氣息和靈力波動尋去,沒過一會便尋到了薑輕。
薑輕正站在曲家深處的一個池塘旁。
此地處於曲氏門庭重重包裹之中,還在合籍宴設宴席之地往裡,池塘的裝飾都是仙禍時常見的風格,顯然是很早就存在的地方,應當是曲家本宗居住之地。
沒想到薑輕為了探聽消息,居然深入此地。
不過也正是在此地,曲氏本宗都出去迎客,此地反倒因為沒人而安全得很。
“薑道友。”
薑輕正在看著遠方天穹緩緩崩塌,聞言轉過頭來。
他見著安無雪便笑了一下:“宿雪,你們那邊如何了?我剛才本來想去找你們,卻見這幻境開始不穩定,擔心輕舉妄動影響了什麼,因此在此地等著,你果然來了。”
安無雪說:“幻境差不多要結束了。”
“你們和上官城主交手了?”
他點頭,掃過薑輕麵前的那五百年前的池塘,此刻終於有點閒心道:“薑道友為何藏在此處?”
薑輕笑道:“自然主要是因為此地安全,這裡好像是仙禍之前就有的地方,時間久遠,沒什麼人會在此走動了。而且,宿雪忘了我的來曆?”
安無雪失笑。
他怎麼可能會忘?
但他隻說:“道友是胎靈族出身。”
薑輕點頭:“我雖然隻有幾百年的記憶,但其實生在千年以前。看到這種古地,總會想,我若當時睜眼,是不是該看到的是這樣的風景。”
安無雪說:“但往事不可追,去者未必是好物。”
“確是如此。”
他們幾句話間,幻境終於開始徹底崩塌。
遠處蕩來一陣劇烈的靈力波動——謝折風怕是已經擊殺了這虛假的上官了了,並順帶把死門幻境以暴力手法破之。
安無雪領著薑輕回去,正好幻境之中的一切都化作虛無,兩道生死門出現在謝折風的身前,曲忌之和裴千在一旁等著。
薑輕微訝:“曲小仙師怎麼還在?”
裴千咳了咳:“這家夥是真的。”
薑輕不算太意外:“難怪有些眼熟的感覺,原來確實是我認識的那一個。既然如此,有一事……”
“薑先生想問的,是你被追殺一事吧?”曲忌之說。
安無雪和謝折風對視了一眼。
隻聽曲忌之說:“裴千昨日便問我此事。觀葉陣之中,唯有布陣者能提前留好引信,隨意穿梭在陣法中,追殺你之人既然能不通過生死門離開幻境,那肯定是布陣者的手下。
“北冥出事以後,我也一直被困在此陣中,還是裴千和我說其餘諸城劍陣的情況。裴千提到,有人用一塊石頭轉移過北冥劍陣中的陣紋。
“這世間能承載符文的天地靈物有很多,但北冥劍陣是背負大因果替代天柱的磅礴大陣,能承受劍陣陣紋的靈物,必然也是大因果之物。
“而這其中,就有……”
曲忌之話語一頓,安無雪卻自言自語地接道:“胎石。”
胎石脫胎於業火,天生背負天道大因果,又堅不可摧,又可造萬物。
薑輕也正了神色:“胎靈族雖然隻剩我一人,但還有很多並未生出靈智或是已經死了靈智的胎石在冥海深處沉睡。
“傀儡之禍剛起的時候,確實有人來打那些胎石的主意,但是用胎石煉製傀儡,需要的修為太高,那些人這才放棄。那時候城主府已經焦頭爛額,此事無疾而終,我就沒有去追尋那些失落的胎石,你這麼一說,我倒是忘了,我族也可以承載陣紋因果。”
安無雪明了。
怪不得他覺得眼熟。
原來他們在第二十七城時,在趙端的記憶裡看到的那個用來轉移陣心的石頭,就是胎石。
“所以他們追殺薑道友,是因為薑道友是最特殊的胎石,自然能有更大的效用……”
曲忌之點頭。
“但提到這個呢,就得說,我創觀葉陣本就不是為了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陣,隻是為了滿足一己之私欲——”
裴千終於忍不住了:“你也知道啊!”
曲忌之嘴角噙笑:“我一直都知道啊。”
裴千:“……”
曲忌之接著道:“因此入陣者隻會困在自己的因果中,哪怕是北冥第一城的生靈都被網入陣中,入陣者也隻會遇到和自己因果深重的人。”
他一本正經地說:“比如我和裴千天作之合,所以我會遇到入陣的你們。”
“有病!誰和你天作之合!”
曲忌之兀自說著:“但是裴千說,薑先生也是在陣中和大家相遇的?我和裴千隻是識得薑先生,沒什麼因果,難不成仙尊和這位……”
他看了一眼安無雪。
方才安無雪和五百年前的上官了了之間發生的事情,曲忌之也看在眼裡,不知是不是猜出來了什麼,隻是笑吟吟地說:“仙尊和這位宿道友,有哪位,是和薑先生有大因果?”
安無雪:“……”
他先前沒提,自然是因為雙修一事對他來說算是一場謝折風都不願承認的荒唐,如今知曉無情咒一事,倒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了。
但安無雪隻是猶豫了一下,薑輕卻已經說:“可我和謝道友還有宿雪隻有一麵之緣。或許是我和宿雪投緣,天命之中便有大因果。是吧,宿雪?”
安無雪:“這——”
謝折風驀地冷著一張臉打斷道:“此地快維持不住了,三位都是陣道因果大家,可算出哪道陣門可走了?”-
與此同時。
另一處幻境之中。
黑袍女子手中持劍,神色凜然,身周已儘是虛無,眼前浮現出兩道陣門。
她正打算踏入其中一扇,卻突然渾身一震,驟然感受到一劍穿心的身死之痛!
她愣了片刻。
“……謝出寒來了?”
出寒仙尊收到求援信必會入北冥,這本沒什麼。
可她還是有些驚訝。
她感受到的記憶之中,那個虛假的她身死之時,似乎察覺到附近有一絲熟悉的氣息。
說是熟悉,其實五百年前的她不曾見過。
記憶傳入現在的她的神魂之中,她才識得這氣息。
是那個在落月峰上、霜海門前贈她養魂樹葉的爐鼎。
“北冥如此危急,居然帶爐鼎深入凶陣。謝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嗎?”
第085章 第 85 章
安無雪那邊。
謝折風發話了, 裴千不敢耽擱,開始卜算起來。
安無雪趁著這個時間,同薑輕交換了一番昨晚他們分頭行動之後得到的消息,包括曲忌之和曲家的那些事情。
裴千指著右邊那道陣門:“這個, 這次好算, 應該是生門。”
在幻境虛無崩毀之前, 眾人紛紛走入這一道生死門。
安無雪走在最前頭,剛踏出陣門,一個傀儡便猛地朝他撲過來!
他側身躲開,同時催動靈力, 將那傀儡禁錮在眾人麵前。
謝折風等人緊隨而至。
薑輕打量了一番四周,說:“這一次生門確實選對了, 時間好像是……”
曲忌之肯定道:“就是北冥出事的幾天前。”
安無雪正舉目望去。
他們此刻站在北冥第一城的劍陣外,放眼望去, 自劍陣往外,肉眼可以瞧見的長街之上,遊蕩著幾個無主的傀儡。
第一城有眾多高手坐鎮,上官了了也在城主府, 傀儡之禍不至於泛濫。
饒是如此, 居然還有零星傀儡, 可見傀儡之法對北冥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他皺眉看著自己身前張牙舞爪沒有神魂意識的軀殼,問薑輕:“這些傀儡你們當時沒有處理嗎?”
薑輕歎氣:“事發突然。傀儡一術最開始又沒有任何危害, 每個人都有執念, 上官城主能管得了禍亂危機,又哪裡能管得了人心偏執?”
他看了一眼曲忌之, “這就好像曲小仙師先前將自己困於觀葉陣中幾百年,曲氏和城主府也無人置喙。因為這是曲小仙師自己的事情, 隻要不禍及兩界,誰又能說什麼?”
裴千抬手:“禍及我了!”
安無雪:“……”
薑輕笑道:“那也是私人恩怨嘛,小裴和曲小仙師之間如何我不知曉,但說到底也隻有你們二人能與彼此清算。所以傀儡泛濫,城主府一開始也沒法子管,等真的到了這些傀儡需要的靈力不足那天,城內陷入紛亂,要管也難了。”
曲忌之指向城主府方向:“我沒記錯的話,前幾日眾多渡劫修士都在城主府,我也在。本來我們在商討應對傀儡之事,分身乏術,因此被布陣之人尋到可乘之機,觀葉陣突然籠罩第一城,城主隻來得及發出求援信,我們便入了陣。”
“背後之人散播傀儡之術,本就是為了造成混亂。傀儡之禍隻是明麵上的幌子,他們真正的目的就是毀掉北冥劍陣,放出那些被鎮壓的濁氣。”
安無雪說著,觀察身前的傀儡好一會,這才伸手,將指尖點在那傀儡眉心。
靈力覆蓋而下,抽走了這傀儡身上所有的靈氣血肉。
刹那間,那傀儡身體一軟,竟化作幾根已經死氣沉沉的千年靈木。
那便是製作這傀儡的靈寶了。
他心間沉甸甸的。
傀儡之身都是靈寶製成,宿雪也是個傀儡,那宿雪又會是什麼靈物做的?
他其實和這些遊蕩的傀儡沒什麼區彆,傀儡沒有辦法擁有真正完整的靈魂,不論是複活失敗的雲堯,還是第二十七城見到的那些,都已經印證了世間沒有死而複生一說。
——為什麼唯獨他這個“傀儡”,他這個早該死在千年之前的人,卻真真正正地活著?
傀儡之禍,北冥之亂……
他是不是也是禍亂之一?
他低頭望著地上的失了靈氣的靈木,沉思不語。
謝折風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憂慮,在一旁低聲說:“禍在於其行,亂始於其心,而不在於無辜牽扯其中的人。”
“你莫憂慮,”師弟的嗓音本就寒涼,說這番話時卻抬了暖意,“左右,有我在。”
安無雪緩緩眨著眼睛,沒有應答。
謝折風等了片刻,終於明白安無雪不打算回應他什麼,麵露落寞之色。
他神色一晃,複又恢複了冷肅神情,這才看向曲忌之,問道:“既然此間幻境是北冥出事的幾天前,我們能否在此地找到曲問心?”
曲問心十有八/九是那個布陣之人。
薑輕:“說起來,我們在城主府商討之時,曲家確實隻有曲小仙師來了。”
“仙尊是想看看幾天前,我娘在哪裡,又在乾什麼吧?”
曲忌之這一聲“仙尊”出口,在場唯一不知謝折風身份的薑輕麵上驚訝之色更甚。
裴千左看一眼,右看一下,見謝折風和安無雪若有所思,知他們有所打算,趕忙上前,將薑輕拉到一旁,說著:“來來來,先生,你和我說說入陣之後的事情,說不定有陣眼線索……”
這兩人走到一旁,謝折風看著曲忌之,正想說什麼,曲忌之卻已經自己拿出了靈劍,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手腕上一劃!
鋒利劍刃割破他的手腕,鮮血汩汩而出!
這正是謝折風想讓他做的事情。
安無雪立時出手,以靈力接住了那些滴落的鮮血。
曲忌之神情不變,任由鮮血染紅自己的衣袖。
他閉上雙眼,心脈之中靈力流竄,倏地逼出了自己的一滴精血!
他瞬間麵色蒼白如紙。
說時遲那時快,謝折風雙手結印,將曲忌之的血和那滴精血籠罩在了法印之中。
曲忌之雙唇發白,卻還是瀟灑地輕笑一聲:“說起來,這血脈尋人之法,本就是我曲家秘法。據說城主失了雙目,正是因為仙禍之時,北冥仙君藏於廣袤冥海,南鶴仙尊用城主的雙目,以此秘法,終是尋到了北冥仙君。
“數千年前,曲氏以此秘法起家,繼而包攬陣道、卜算,逐漸成了北冥仙門中數一數二的望族。倒頭來,這秘法最終,成了尋我曲家人的關鍵。”
當真是興於此法,又終於此道。
安無雪默然。
片刻。
謝折風撤回法印。
仙者神識雖能覆蓋全城,但要尋一個特定的人,並不是神識一展便能細究的。
輔以此法,他展開神識,方才能確認地說:“沒有。”
——尋不到和曲忌之血脈最近的那個人。
安無雪眉頭一皺:“曲問心不在第一城?”
曲忌之卻悵然道:“那才是真的確認了——果然是她。”
“何意?”
“觀葉陣會追溯過去,可布陣之人在布陣成功的那一刻,布陣的過程就會成為過去。那麼入陣者若是在時光徘徊中剛好走到這一段過去裡,豈不是能看見布陣的過程,知曉陣法門道還有破陣所用的陣眼?”
曲忌之悠然道,“這是個困陣,若有此疏漏,那可就是個失敗的困陣了。我創此陣之時,特意改了其中門道——那就是布陣那段時間,布陣者的過去虛影會被觀葉陣抹去。”
找不到曲問心,反而說明了曲問心是那個真正的布陣之人。
曲忌之顯然對此早有準備,對謝折風說:“仙尊允過我,若此事隻是我娘親一人為之,不問罪曲氏全族。”
謝折風不語,算是默認。
曲忌之轉而看向安無雪:“那首座呢?”
安無雪挑眉:“你倒是真的聰明,可你若是再聰明一點,就該當做沒猜出來我的身份。安無雪還是修真界的罪人,不該對這種事情有所置喙,宿雪也隻是一個尋常散修,更不可能影響仙尊的決定。”
曲忌之喃喃道:“……不能影響嗎?”
他似是笑了一下。
安無雪皺眉,見他開始處理傷口,裴千和薑輕也要走回來了,他想了想,還是說:“曲小仙師,你既然如此聰慧,有些事情應當看得更明白一些。所想之事,越是強求越求不來,強人所難非是正途,情愛也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曲忌之張嘴,似是想說什麼。
可裴千帶著薑輕回來了,他便住了嘴。
這時,謝折風突然道:“她來了。”
“誰——”
安無雪一滯。
還能是誰?
周遭蕩起一陣靈力波動,謝折風和安無雪身周,一處空間陡然裂開。
黑發黑袍的蒙眼女子手握長劍,冷著一張臉,緩步走出。
曲忌之、裴千和薑輕儘皆麵色微頓,抱劍稱道:“城主。”
上官了了毫無停頓之意,跨入此間,徑直朝謝折風和安無雪走去。
真正的上官了了似是比幾百年前的她多了些許疲倦,少了許多鋒銳與幽然。
她停步於謝折風身前,卻稍稍轉頭,對著安無雪。
“我在霜海門前見著你,你才不過辟穀,半年未到,已至渡劫初期。”
她嗓音之中私有尖銳冷意。可安無雪卻沒察覺到什麼敵意,這冷意不是衝著他來,像是借由同他說話,實則對著謝折風而去。
“我竟不知,原來和長生仙雙修能有如此好處。”
話音剛落。
上官了了手中靈力突起,直朝安無雪而去!
謝折風指尖登時凝聚出駭然劍氣。
這兩人可都不是幻境中人,又都是仙修明麵上修為最高的兩人,若是動手,受傷損耗不說,會對破陣有何影響都未可知。
他感受不到上官了了的殺意,知對方不是要傷害自己,便乾脆拽著謝折風往後,自己上前一步,擋在這兩人當中。
謝折風眼見自己這般出手反倒會傷到安無雪,趕忙收手。
這片刻功夫,上官了了送出的靈力已至安無雪身前。
安無雪不知她要做什麼,雖然自己擋住了謝折風,卻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他渾身緊繃,靈力蓄勢待發,可上官了了的靈力卻隻是在他臉上輕輕拂過。
他一愣,卻見上官了了神情比他還要怔愣。
出寒仙尊麵如冰雪。
安無雪這才反應過來,上官了了剛才是在……用靈力摸他的樣貌。
“你……”她恍恍道,“不,這氣息和他完全不一樣,你不是他,可你和他長得又一模一樣……”
安無雪麵不改色道:“我聽不懂上官城主在說什麼。我叫宿雪,原先是照水城的凡人,年歲不過二十。幾個月前被人帶到仙尊麵前,仙尊把我留在了落月峰,我還同上官城主打過照麵。”
或是因為“宿雪”先前的贈葉之行,上官了了頓了頓,沒有同安無雪說什麼苛責之語。
她稍稍側了側頭,隨手落下隔音結界,將薑輕等人排除在外,這才嗓音沉沉道:“他才死了千年,你就行魚目混珠之舉,新歡在懷,寸步不離地帶著。”
顯然是在同謝折風說話。
謝折風臉色更是難看至極,雙唇微動,下意識便想駁斥。
可安無雪一言不發。
師兄不願說,不想說,謝折風百口莫辯。
上官了了聽不到這兩人的回應,更是肯定。
她冷笑了一聲。
“仙尊之深情,也不過爾爾。”
第086章 第 86 章
謝折風眸光一暗。
“上官城主, ”他說,“我深情還是薄情,也輪不到你來管。”
語氣竟是裹上了一層疏離,甚至還有些許憋悶之意。
——出寒仙尊寸步不離帶著的人分明就是他的師兄, 怎的如此成了不過爾爾的深情?
他又看了一眼安無雪。
安無雪垂眸, 不願透露身份之意已是十分強硬。
謝折風隻好忍下。
上官了了冷著臉:“我自然管不了。管得了仙尊的人, 魂飛魄散身骨儘碎,當然任你逍遙了。”
安無雪開始頭疼了起來。
他對這兩人之間關係的最後的印象,還是在千年以前。
上官了了在落月修行的時候,謝折風初入門, 年歲還小,又因這兩人性子都不算張揚, 彼此之間沒什麼交流,確實算不上太熟。
哪怕是之後眾長生仙隕落, 他們紛紛獨當一麵,也都是他這個落月首座和上官了了這個北冥之主聯係。
可這兩人的關係算不上好,卻也算不上差。
他初入觀葉陣的時候,還見到過兩百年前的謝折風和上官了了。
當時他們在北冥劍陣之中交談, 也沒有現在這麼劍拔弩張。
……是因為“宿雪”?
他一時之間有些啼笑皆非。
上官了了當年確實是知道他對謝折風的情意, 但上官然死後, 他們再沒說過話。
時隔千年,她又怨恨他, 又在為安無雪一個死人抱不平……
他看不明白。
安無雪見這兩人還在僵持, 不得不開口道:“仙尊,城主, 兩位是如今北冥危局的所有指望,既然我們已經彙合, 該是時候尋找陣眼了吧?”
上官了了率先斂下冷色,鬆下戒備,露出了些許疲態。
她徘徊陣中,肩負北冥,此刻已是緊繃許久。
她明知宿雪是個“爐鼎”,卻認真聽完安無雪說話,神色緬懷又悵然。
“臨危不亂,行事沉穩,我所言之事分明與你有關,你心中卻隻有北冥危局。”
她倏而笑了。
“確實像他……”
“北冥禍亂起之前,我或許是早有預兆,那段時日神思不寧,總是想起一些往事,難以入眠。你贈我的那幾片養魂樹葉,很有用。”
“多謝。”
安無雪默然。
他剛從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走出來,見過上官了了知曉他真實身份之後的反應。
和如今截然不同。
是這五百年過去,上官了了又放下了許多,還是……
還是因為她現在麵對的人是宿雪,而“安無雪”在上官了了的心中依然是個死人?
他明明沒死,卻體會了一回死人的好處。
他若是活著,那便是寒鋒掛在他的脖頸之上。
可他“死”了,和他一模一樣的替代品反而能得好言相對。
真是古怪。
他出神間,沒有應上官了了的話,上官了了也無所謂,隻是抬手撤了隔音結界,又打了個響指,在他們六人身周立了個隱匿的結界。
如此一來,生門中的過往幻影暫時發現不了他們的存在。
裴千等人剛才被隔絕在外,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麼,但在場的好歹都不是傻子,不該問的沒人主動問,儘皆當做剛剛什麼都沒有發生。
薑輕率先問道:“城主,觀葉陣起之後,大家都在陣中分開。我一直徘徊在幾百年前到現在的北冥之中,尋不著和陣眼有關的任何線索,對破陣毫無頭緒……”
曲忌之適時道:“我先前說過,此陣會根據因果困住入陣之人。薑先生是這幾百年間生出意識,紮根在北冥第一城的,同此地的因果隻有幾百年,所以隻會在幾百年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