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安無雪抬手, 掌心靈力翻滾,春華頃刻間被喚至他手中。
他就著牢獄中昏暗卻不斷晃動的火光,低頭看著這把韜光養晦了千年的名劍。
劍身之上,“春華”二字勾著光影, 鐫刻了過往。
它曾是南鶴的配劍。
他對師尊最深刻的記憶, 就是他破入大成期時, 師尊將這把劍贈與他,望他能夠持劍安山河,掃儘天下雪。
那日師尊身著一襲白藍道袍,分明是個統率兩界的仙長, 卻僅僅隻是一支木簪束發,碎發隨著落月山林吹來的風輕輕擺動著。
師門長輩都明裡暗裡誇過南鶴仙君俊美無雙, 一身仙骨更是如鶴如竹,就是太過無悲無喜, 一雙眸子裝的永遠隻有渺渺蒼生,讓人生不起一絲褻瀆之心。
安無雪曾以為,師尊和師弟是很像的。
他天賦高,曾經並不是很努力, 幼時一次考校因貪懶沒過, 便被南鶴罰著在竹林裡不分晝夜地練了三日的劍, 此後他便再也不敢懈怠。而他若是闖了禍,或是領命辦事卻搞砸了, 南鶴從來都以落月峰的規矩對待他, 他和普通的落月弟子之間,唯一的區彆, 隻是仙術法訣得南鶴親傳。
可贈劍之時,師尊雙手捧著春華遞給他, 眸光是難得的溫和。
這樣一個人。
這樣一個人,居然曾經為了登仙之路斬斷少年時最深的羈絆。
這樣一個人,也曾經在本該走浮生道的師弟身上落下無情咒,為師弟選了截然不同的無情道。
從前的一些事情,此刻也連在了一起。
難怪。
他和戚循之所以相識,便是因為南鶴和離火宗的戚老宗主相識。北有曲氏,南歸離火,南鶴既然出身北冥陣道世家,會和陣道煉器大宗離火宗有交情,實在再正常不過。
而落月身為修真界第一大宗,卓越之處,在於劍道傳承,代代出的都是劍仙。在陣道煉器卜算之上,並無出挑之處,可南鶴卻也擅長陣道咒術,連他和謝折風的本命劍,都是南鶴親手煉製的。
安無雪的陣道也是南鶴所傳,如今來看,他的陣道傳承,原是和曲忌之同源。
儘管已經可以確認,但他仍然很難把南鶴同曲聞道這個名字扯上關係。
千年前導致離火宗滅門之人便和安無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背後之人對他之了解,唯有謝折風和南鶴能比肩。
而千年後的禍事又處處有著曲家秘法的影子。
為禍之人很有可能是千年前的曲家人。
南鶴會和這些事情有關嗎?
可師尊親手毀了修濁登仙秘法,本就是終結仙禍之人,又怎麼會和這些禍事有關呢?
他怔怔地看著春華,許久無言。
他想不通。
身旁,薑輕幽然歎氣道:“驚才絕豔的少年和堅不可摧的名劍,這曾經……也是北冥的一段佳話啊。”
可名劍斷了,少年破道,佳話成了警世之言。
結界內,曲忌之得到答案後便一言不發,曲問心看在眼中,以為曲忌之被她說中了。
她笑道:“你果然騙我,曲聞道當年本不想斷劍,可他創出無情咒,發現隻能以咒術壓情念,無法斬因果掛念。他最終既然選了斷劍,又哪來的彆的方法?”
曲忌之回過頭來。
他細細思量了一番曲問心之言,雙眼微眯,恍然大悟道:“原來無情咒就是這位名為曲聞道的前輩為了斬斷掛念所創?但是他和他的劍之間,是道途同進退的因果,無情咒無用,他便將無情咒留在曲家,斷劍離開北冥?”
曲問心一愣。
她神色空白了一瞬,猛地明白過來:“你不知道?你根本沒找到什麼法訣!你在查曲聞道……你查曲聞道乾什麼……你們為什麼沒問我北冥劍陣的事情反而問我曲聞道……”
“此事和曲聞道有什麼關係?”
“鏘——”
安無雪腕上使力,將春華歸入鞘中,持劍而入。
他說:“曲家上一任家主既然將無情咒的存在告知於你,曲聞道可有留下解法?”
“……安無雪?”
她看了看曲忌之,又看了看安無雪,嗤笑道:“原來是你要查。”
她不說話了。
她很清楚謝折風等人不會對她搜魂,她說了便是無用,不說才有活路。
安無雪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
但曲忌之已經問到這一步,不論如何曲問心都會有所察覺,套話已經套不出什麼來了。
他得問一問無情咒一事。
曲忌之的無情咒能解,是因為下的不深,前後動過手的裴千和曲問心如今修為都不如曲忌之,曲忌之自然能隨意破開。
可給謝折風下無情咒的是南鶴,要強行破開不太可能。
最好還是尋到解咒之法。
他意味不明地對曲問心說:“你難道就不好奇,和你合作之人為什麼以我的身份同你往來?雷劫之時,你被那人引到劍陣,到底是因為那人需要你相幫,還是你被那人放棄了,對方隻是想用你來汙蔑我?”
曲問心神情微僵。
可她雙唇緊抿,仍是一言不發。
“首座……”曲忌之似想助他。
安無雪卻抬手止住對方:“不必。”
曲問心見狀,冷笑一聲,還是一言不發。
“你是覺得我撬不開你的嘴,對嗎?”
安無雪笑了一下,可他雙眼之中隻有冷意,嗓音更是涼得徹底。
“你好歹執掌曲氏千年,在雷劫被擋下之後,你應該就看明白這些了。
“那個人不可能來救你,因為你已經沒有用了,而你現在一直不肯說,隻是為了保命。
“但你這樣真的有意義嗎?說不定哪一日,我們揪出了背後之人,那你也就徹底沒用了,或者那人當真贏了我們,你作為一個棄子,那人沒必要留著你——不論誰勝孰負,對你而言最好的結局,就是永囚此地,等著哪日突如其來的死期。”
安無雪每說一句話,曲問心的神情便鬆動一分。
待他說完,曲問心雙眸輕顫,終於開口道:“那又如何?你說得再多,也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經修濁入魔,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安無雪笑著點頭:“是。經脈被濁氣侵蝕,還可以慢慢排出體內,可丹田若是主動吸納了濁氣,除非廢了神魂和丹田,便再沒其他脫離魔道之法了。”
他話語一頓,陡然收了笑意,壓低嗓音,一字一頓道:“所以我可以每日都來切出你丹田的一部分濁氣、割碎你的一部分神魂。日日如此……”
碎丹田、割神魂。
那是痛楚遠超一切的酷刑。
曲問心渾身一顫,麵色煞白。
安無雪卻隻是古井無波地繼續說:“直到把你丹田神魂全廢,你就不是個魔修了。哎,但你好歹不是一個非死不可的修濁之人了,對吧?那我隻好放了你了。
“隻不過,你這一回害死了不少人,我可管不了其他人的恩仇。真是可惜,那時的你失去一切,日日忍受痛楚,好不容易回到了仙途,不僅成了個廢人,還要血債血償。”
牢獄之中滿是浮塵,可安無雪一襲素袍,一塵不染地站在曲問心麵前,清雅如深穀幽蘭。
他微微俯身,居高臨下地輕瞥被鎖鏈緊縛的階下囚,清冽嗓音仿若自萬丈深淵而來,溫和款款地說著冰涼之言。
就連站在一旁的曲忌之都有些意外。
裴千更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安無雪——眼前之人,真的是和他熟悉的那個宿雪嗎?
曲問心身前,安無雪總算緩緩屈膝,以劍撐地,同曲問心平視。
他複又顯露笑意,那雙桃花般的眸子卻仍然隻有凜冽涼意。
他喊道:“曲小仙師。”
他喊的不是曲忌之。他喊的是千年前他對曲問心的稱呼。
“是我死了太多年,讓你忘了我當年是如此行事的嗎?”
“即便你不說又如何?我還真能怕了那個隻敢躲在背後攪動風雲的鼠輩不成?天色不早,我已經有些乏了,再過一刻,你若是不說,也就不必說了。”
他緩緩起身後退,一言不發地抱劍站在那。
——他已經開始算著時間。
安無雪不說話,曲問心格外掙紮,裴千和曲忌之更是不會在這個時候開口。
一刻時間似是很慢,又好像眨眼而過。
一刻剛過的那一瞬間,安無雪根本沒有廢話,春華在靈力控製下乍然出鋒!
與此同時,曲問心趕忙出聲:“有!有解法!”
安無雪動作一頓,春華卻仍懸在曲問心麵前。
她急忙道:“那是曲聞道給自己用的,怎麼可能沒有解法?他當年想留著那把劍,所以才創了無情咒,後來發現沒用,他就給自己解了。解咒之法就在曲家最年老的那一株梨花樹下!”
安無雪緩緩眨了眨眼,手袖一揮,收回了春華。
曲問心麵色慘然。
“既然我已開口,你接下來應該要問我和我合作之人的事情吧?我不知那人是誰,那個人其實從來沒有現身見過我,一切謀劃都是通過傳音符與我交流,連聲音都聽不出男女。
“但我一開始猜那是你。因為那人什麼和你有關的都說得出來。修真界儘知你修濁入魔死於出寒劍下,我以為你是死而複生來複仇的,所以不疑有他。”
“就憑這個,不夠讓你傾力相助吧?”安無雪挑眉,“就算你以為那是我——連我都死在出寒劍下,你為什麼會相信我死而複生就能贏得過千宗萬派,在出寒劍下討得了好呢?”
“所以‘你’剛開始出現的時候——好像是你剛死沒有多久吧,那時候我就收到了‘你’的傳音符,‘你’說出了很多曲家之事,千年前我與你打的交道不算多,但‘你’也能說得清清楚楚。‘你’看出了我機緣巧合在曲氏青黃不接的時候成了家主,其實修為不足以力壓宗族,而我的修為也無法更進一步了,所以‘你’說想和曲氏合作,借我之力,也助我突破。
“我當時便已經有點意動,但我同樣想到了你方才說的那些——安無雪自己都死在出寒劍下,哪來的能耐助魔修重回鼎盛?我若是修濁入魔,不是找死嗎?所以那時我沒有答應,但我確實意動過,所以我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但是‘你’也沒有繼續勸我,隻是和我說了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確實在千百年後得以印證,我這才信了‘你’的話,和你合作。”
此後便是曲忌之自困觀葉陣,曲問心趁機加固了曲忌之的無情咒,借由曲忌之自困之機,將觀葉陣學去,悄無聲息地在第一城附近布陣,並收集北冥每一城的弱點,助背後之人毀北冥劍陣。
安無雪皺眉:“‘我’用什麼事情取信你?
“你說……”
曲問心說著,想起了當時那雌雄莫辨的聲音透過傳音符而來。
——“……天柱已毀,登仙之路早在千年前就已斷絕,謝折風是個意外,世間已經無人可登仙,同為渡劫,仙修如何同沒有瓶頸的魔修相比?”
——“哦?你說出寒劍尊?他啊……你沒發現他自從登仙之時清肅天下妖魔之後,便再也沒有現世過了嗎?他自己都……
——“等我事成,他自己怕也成了個濁仙,哪裡還會劍斬妖魔呢!!哈哈哈哈哈!!!”
第112章 第 112 章
曲問心將那人所說, 一字不落地轉述而出。
在場四人,不論是在曲問心麵前的安無雪、曲忌之和裴千,還是在結界外聽著的薑輕,全都神色一肅, 露出震驚意外之色。
安無雪更是心中大震。
——此事連他和謝折風都不知道!
世間再無人能登仙!?
他上輩子確實至死也無登仙之感, 這次重活一世, 他確實也曾想過修真界千年沒有新的長生仙這件事,因此在觀葉陣中還特意問過上官了了。
但是上官了了本就心有迷障,他便覺得隻是因緣巧合。
難不成那人說的是真的?
可背後那人為何又會知道?
謝折風是個意外……?
這又是什麼意思?
恍恍之中,他強行穩下心神, 迅速斂下麵上震驚之情。
他不能在曲問心麵前露了怯。
“那人可有說——為何出寒劍尊會是個意外?”他若無其事般問。
曲問心搖頭。
“千年以前,那人隻和我說了這麼多, 就再沒出現過,直至幾百年前再來找我。”
她說:“我一開始是不信的。可是漸漸的, 一百年過去、兩百年過去、幾百年過去……出寒劍尊仍然是這世間唯一的長生仙,就連上官了了——她仙禍未曾終了之時都已經有望觸及那一步,可千年過去,她居然也寸步未進。
“出寒仙尊更是八百年未見蹤影, 唯有近一兩百年來過北冥幾次。曆來大劫過後必有大福澤, 眾仙隕落, 本該時勢造英雄,可修真界卻連渡劫巔峰都鳳毛麟角, 足足疲軟至今也不曾有新的長生仙……”
她慘笑了一聲, 視線越過安無雪,落在了曲忌之身上。
曲忌之歪了歪頭。
曲問心:“……”
她梗了一下, 才說:“曲忌之出生之後,我滿懷感激地想, 幾千年過後,天道終於又賜了曲家一個天才。那時我已經對那人所說將信將疑,這孩子的降生,讓我又生了一絲希望……如果這孩子能觸摸到登仙那一步呢?不,哪怕是觸碰到那個屏障,甚至不需要登仙那一步,渡劫巔峰半步登仙即可——但是沒有。他也沒有成功摸到一絲一毫的登仙可能。”
她神色哀然,嗓音喑啞,語氣仿佛隻是在談論一個讓她失望的尋常曲家人,而不是親生的孩子。
曲忌之錯開了曲問心的目光。
他先前和曲問心交鋒,從來不願退讓一步,可提及此事,他隻是無言。
——這世間親緣,誰不是從一開始就抱有期望的呢?
安無雪曾經被舉村凡人以命相護,又見過宋芙愛子之心切,卻也知曉北冥仙君與上官了了之間的恩仇,看過謝折風自保弑父。
這親緣愛怨,他已經看得太多。
可許久不曾插嘴的裴千這時反而沒忍住道:“所以你為了保住曲忌之的天賦,根本不在意胡亂修改運道的後果,從凡塵中尋到我來代替曲忌之,替他入族譜、入無情?他當年任性胡為,尋常父母為了規勸後輩,總會循循善誘悉心教導,可你卻毫不作為,甚至助他滿足執迷,也隻是為了你想要的答案?”
“家主,他是你唯一的兒子。登仙虛無縹緲,可親緣他無從選擇,你從始至終對他,都隻有利用之心嗎?”
裴千少有這樣的尖銳之時。
曲問心也被他問得愣了愣,複又回過神來,嗤笑一聲,不說話了。
安無雪緘默許久。
他今日似是知道了很多,卻又寧願自己知道的都是虛妄。
師尊是曲家人,還正是北冥那人儘皆知的故事裡的折劍少年,千年後的禍事又處處都有曲家秘法的影子,其中是否有關聯,如今尚未可知。
而那背後之人知曉他的一切事情,千年來一直以安無雪的身份行事,知曉第五根天柱的存在,甚至還能說出世間無人能登仙這般他和謝折風都不敢斷言之事。
他隱約之間覺得,師尊在師弟身上下無情咒,和這些摸不著頭緒的事情有著聯係。
線索千絲萬縷地亂成一團,他找不出頭緒。
他心中沉甸甸的,目光散散地落在春華之上,竟然生出了許久未曾有過的無力之感。
曲問心該說的已經都說了,其餘的她也不知道,似乎也沒什麼好問的了。
無聲的結界牢獄之中,安無雪麵色沉沉地緩了許久,終於再度開口打破了沉寂。
他沉聲道:“……就算如此,這些便值得你將整個北冥的弱點暴露在他人麵前,引著本宗仙修入魔,觀葉凶陣更是害死了不知多少性命——隻為了你那修為更進一步的貪欲?”
曲問心本來已經頹然認命,麵色灰敗。
可她聽到安無雪的質問,猛地又抬起頭來,盯著安無雪,嘶啞道:“就?哈哈哈哈哈!!!就為了!?安無雪,安首座,你說的可真輕易啊。修士這一輩子,上下求索,不就是為了同天命相爭,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嗎?”
安無雪眉頭緊皺:“修為一事,儘力而為便好,你既然相信世間無人能夠登仙,做這麼多,哪怕魔修再度勢大,你至多不過就是從渡劫中期到渡劫巔峰而已,當真那麼重要?”
曲問心勾起嘴角:“不重要嗎?首座當真慷慨。也是,你這樣的人……從來不缺天賦,當然能問出這樣的問題。你我是仙修,不會在意一文銅板買來的凡俗糧食吧?可若在凡世長街上,隨手拉一個饑腸轆轆的乞丐,問乞丐一個包子重不重要,乞丐難道也會隨手丟棄嗎?可一文銅板對你我來說,信手拈來,所以你我才能說它不重要!!
“安無雪!你能不把天賦修為當回事,是因為你能隨意地擁有它們!你不曾經曆過拚儘全力都不曾突破一層小境界的絕望,又怎麼能知道這不重要?”
安無雪神色一頓。
他確實從未如此想過。
他出生就在兩界雲端的落月峰,自小身邊便是修真界屈指可數的天驕,入道便有兩界第一高手南鶴引路。
他從來於峰頂俯瞰蒼生,直至隕落。
曲問心的詰問亂了他的思緒,他一時出了神。
裴千正想張口替安無雪罵回去,薑輕卻從結界外走入,率先開口道:“曲家主此言著實是強詞奪理。”
他對安無雪笑了一下,複又道:“不曾經曆便不可評說,可這世間和你一樣,甚至天賦比你差上許多的修士,如過江之鯽,多不勝數,他們何曾說了什麼?你若要比天賦,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永遠比不到儘頭,難不成他們也不能罵你入了迷怔?
“這世間人人都在上下求索,怎麼你的上下求索就成了最難能可貴、最得之不易?分明是你失了平常心,卻還要怪天才不懂凡世疾苦。
“我識得一個人,他汙名加身冤屈多年,若說委屈,我當真沒見過有人比他更委屈。可他從來不曾怨過世道不公,不曾埋怨他人不知他的苦楚。”
“當年北冥仙君為了和南鶴爭勝,而將濁氣引入整個北冥,害了多少無辜蒼生?你的想法和北冥仙君有何區彆?”
“你——”
曲問心梗了半晌,卻無話可說。
她啞口無言。
安無雪從來沒見過薑輕如此侃侃而談,倒是有些意外。
他迎上對方的目光,正想道謝,薑輕卻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曲問心冷笑道:“反正我已經輸了。安無雪,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你可是要殺了我?”
安無雪回過頭來,平靜道:“你確實罪該萬死,但你已經說了我想問的,接下來如何處置你,自有北冥城和落月司律峰定奪。”
他又看向曲忌之。
“曲小仙師,我對曲氏門庭不太熟悉,但我需要無情咒解咒之法……”
曲忌之頷首。
他隻是剛才被曲問心提到之時愣了愣,此刻已經完全又是一副優哉遊哉萬事不過心的隨意模樣。
他說:“我會為首座取來。”
他也不耽擱,話音未落,人便已經走了。
裴千本就是因為和曲忌之連著那靈繩才跟來,此刻自然也跟著曲忌之離去。
牢獄之中隻剩下安無雪和薑輕兩人,還有那飄動的浮塵。
四方頓時又安靜了下來。
曲問心失了所有的力氣,麵無表情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安無雪不再管她,無聲的同薑輕一道走出密牢,這才說:“今日當真是勞煩薑道友了。”
“明日酉時。”薑輕隻笑著說。
安無雪作揖道:“必定赴約。”
兩人相視而笑。
安無雪正想告辭,餘光之中,卻瞥見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
來人也沒想躲,就這麼緩步走了過來。
分明是在城主府中,出寒仙尊居然拿著那令兩界聞風喪膽的出寒劍。
遠處看守密牢的弟子聽不見這邊的動靜,卻能瞧見仙尊身影,趕忙跪下。
謝折風隻是揮出靈力將弟子們攔住,根本沒有理會他們。
他望著安無雪,嗓音低沉地問:“師兄審完曲問心了?”
安無雪斂下笑意:“嗯……”
謝折風卻麵色一沉——剛才他遠遠看去,就瞧見師兄和薑輕有說有笑。
怎麼他一來,師兄就不笑了呢?
他沒忍住,問道:“師兄審問曲問心帶上薑輕,是因為對薑輕有所疑慮吧?如今疑慮查清了?”
安無雪眸光一轉。
他隱約覺著謝折風語氣有些怪,但謝折風問的話並無問題,他說不出哪裡怪。
他張口想答:“對——”
“是的,”薑輕搶先道,“宿雪還特意查了我的丹田,看了我的識海,若是仙尊還要查彆的什麼,我也樂意配合。”
謝折風咬牙:“師兄也看了他的識海?”
“我——”我並沒有進入薑輕的識海,同看你識海是不一樣的。
“嗯,”薑輕又即刻道,“不僅如此,我和宿雪交了底,我所隱瞞之事,其實是我曾經撿到過南鶴仙尊的傳承,若要細算,我還是仙尊和宿雪的半個同門。”
他“哎呀”一聲,驚喜道:“說起來,我是不是也可以叫宿雪一聲師兄?”
安無雪一愣。
和他同宗的人有很多,落月峰上下都是他的同宗。
可若說是同門……他確實隻認謝折風一人。
不論前因與後果,撇開情愛,他和謝折風確實是自年少便一同斬妖除魔,一起走過風雨飄搖的亂世的同門師兄弟。
這世間……
無人能替。
他想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薑輕便已經看出來了,好意道:“宿雪隻有仙尊一個師弟,我也喊你師兄,也許會惹仙尊生氣。若是讓你為難,那還是算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安無雪確實有點為難。
但話都讓薑輕給說了, 對方剛剛還被他冒犯過,又幫了他,於情於理,他再多說什麼都不好。
他隻是一笑置之。
可謝折風臉色卻更難看了。
出寒仙尊平時就不常笑, 看守密牢的落月峰弟子遠遠見著謝折風身影, 就一直脊背挺直地站著, 生怕仙尊突然走過來——現在還不敢動彈。
謝折風這麼沉下臉,那些弟子紛紛膽戰心驚。
安無雪眉頭一皺,趕忙對薑輕說:“薑道友,若有要事, 你可以直接傳音於我。我從曲問心那得知之事,還要同仙尊相商, 先行一步。”
他和薑輕說傳音的時候,謝折風雙唇微動, 似是想說什麼,可他下一句提到了要同謝折風離開,這人麵色緩和了一些。
下一刻,謝折風直接揮起靈力, 拉著他離開。
城主府占地廣闊, 但對於長生仙而言, 不過片刻方寸。
安無雪甚至沒來得及聽清薑輕的告彆之言,眨眼之間, 滿院梅花映入眼簾。
困困被他們的突然出現驚到, 乍然起身“嗚嗚”地嚎叫了一聲。
北冥深冬積雪直至入夏才會消融,滿地厚雪全是困困的腳印。
天光微暗, 院中花燈在風裡搖晃,照出謝仙尊頗為陰鬱的麵容, 竟像是晴天之下隻此一朵的烏雲。
安無雪分明已經站定,這人卻還是抓著他的手腕,不肯鬆手。
他困惑多於不悅,因此沒有立刻甩開這人。
他悠悠歎氣,問道:“是我今日審曲問心時,哪裡越了身份和規矩,讓師弟不開心了?”
謝折風微愣。
他眸光晃了晃,陰鬱之色瞬時褪去,急忙道:“師兄不生我的氣我都很是喜樂,我怎麼可能生你的氣?是因為那薑輕——”
那薑輕什麼?
謝折風不知如何說。
他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憋悶與難受。
頑固的心魔已經尋著時機,在他的識海中猖狂地引誘著他。
他好不容易壓下不該屬於他的暴戾,理智歸來,可他張了張嘴,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立場與資格置喙這些事情。
他先前怕安無雪讓自己忘情,把自己推遠。
現在怕安無雪漫漫人生中,擠入另一個人的影子——而那個人不是他。
但如果那人不是他……他能如何嗎?
他是他的師弟。
也隻是他的師弟。
就連同門之誼,都是千年晃眼而過,直至此刻才得來不易的關係。
謝折風沒能說下去。
但他雙眸愈發幽暗,抓著安無雪手腕的力道愈來愈大。
安無雪卻更為茫然。
他一瞬間以為謝折風在委屈。
可謝折風怎麼會委屈呢?
他滿腦子的莫名其妙,隻好說:“我帶薑輕一起去審曲問心,此事我昨夜是同你打過招呼的。”
身前之人稍稍垂眸,雙目微紅。
這時,困困幾步來到了安無雪腳下,蹭了蹭他的腳踝。
安無雪甩開謝折風,彎下腰把這個飛起來都懶得的小東西從積雪中抱了起來,順了順困困的毛發。
他平靜道:“師弟隨我進屋吧,我確實有要事必須和你說。”
他就這樣轉身,打開房門,抱著困困走進屋。
一如當年。
沒有合上的房門瞬間安撫了謝折風,一句“隨我進屋”就把他識海中那和他爭鬥了八百年的心魔打趴下。
他雙眸之中戾意儘消,就這麼無聲地跟著進了屋。
房門關上。
謝折風隨手一揮,臥房四方便落下了溫暖的火精。
火精光華伴隨窗邊傾瀉而入的天光,灑在安無雪的側臉上,將明光照進了謝折風心中。
他忍住了繼續追問薑輕的衝動,說:“曲問心說了什麼?”
安無雪本就想談及此事,可開口之時,他還是滯了滯。
他該從何說起呢?
他一開始是想直接找曲問心問無情咒的事情的,結果在此之前又知道了南鶴仙尊入落月前的身份,最終得出的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千頭萬緒,他乾脆放棄梳理,轉而反問謝折風:“今天在密牢中,薑輕和我說了不少事。剛才他在你麵前粗略提了一嘴,你可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
“嗯?”安無雪洗耳恭聽。
“師兄有心悅之人了?”
“……?”
困困在茶幾上翻了個身,肚皮朝上躺著,圓溜溜的眼睛先是轉向左邊的安無雪,再轉向右邊的謝折風。
“嗚……”
什麼亂七八糟的?
安無雪在謝折風的目光下,茫然而又生氣道:“仙尊,我要與你說的,是兩界大事。”
謝折風眼神輕閃。
“我……”
安無雪恍然。
從前滿心滿腦是眼前之人的是他。
他如今已經不願再碰情愛之事,這人卻成了當年的他。
天命當真是會講笑話。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乾脆不管這人,接著說:“你可還記得,除了如你這樣登位的仙尊,落月峰弟子姓名,皆在弟子冊。”
男人似是在打量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點頭道:“是,我在弟子冊上的名字是尊號和劍名。”
——出寒。
“薑輕幾百年前在冥海深處,撿到了一個約莫一千多年前的靈囊,裡麵有著些許落月峰和陣道傳承,還有一個碎裂的落月弟子玉牌。玉牌上的名字是——曲聞道。”
謝折風乍然回神,皺眉道:“弟子冊上沒有此名……姓曲?”
安無雪點頭:“是,所以基本可以確定,曲聞道就是……師尊。而我從曲問心口中,問出了師尊身為曲聞道時,在北冥的過往。他……”
“……”
天色越來越黑。
又是一陣輕風掃過,梅花院落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又是幾盞花燈亮起。
清澈的嗓音隱隱從房門中娓娓冒出,卻被結界攔在了數不清的梅花裡,帶著那些往事,深埋在徹骨冰雪中。
困困在屋內待得無聊,走到了安無雪床頭掛著的和自己相似的花燈前,撥弄了一下又一下旁邊的蓮花燈。
不知過了多久。
安無雪將所有事情告知謝折風,唯獨隱下了無情咒一事。
還未收到曲忌之來信,在無情咒解法未定之前,他並不打算讓謝折風知道神魂中無情咒的存在,以免橫生枝節。
謝折風一直聽著。
他一開始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總是時不時旁敲側擊地提起薑輕,可之後他聽到了斷劍一事以及其中和曲氏千絲萬縷的聯係,神色也逐漸嚴肅。
安無雪說完後,問他:“登仙路毀,但背後那人在千年前就和曲問心說——你是個例外。”
謝折風確實是四方天柱崩毀之後唯一一個登仙之人。
“我記得你先前也同我說過,你殺我……”
他嗓音一頓。
謝折風也登時神色一緊。
他們其實已經談過斬滅安無雪生機的那一劍。
可這說到底確實是永遠無法在安無雪心尖拔除的刺,每每提起,總是有些傷心。
安無雪垂眸,默了片刻,鎮定下來,用眼神止住謝折風想要開口的舉動,接著說:“你說你殺我,是被心魔左右。我那時便想細問你,隻是後來諸事紛雜,一時忘了。”
“你既然在雷劫之時就有心魔,當時是如何登仙的?可有什麼特殊之處?”
他能這般問出口,其實已經算是以平常心,將麵前之人重新當成自己唯一的師弟。
可他說完,仍覺著胸腔有種空蕩蕩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劍的痛楚穿過了生死,跨越了年歲,就算他換了一個身體,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願過多提起,就是因為若是要談論此事,無異於把當年自己最狼狽的一刻剖開來看。
他終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擾的聖人。
但如今正事擺在前頭,安無雪知道輕重緩急,終於不再逃避。
他想,謝折風會怎麼提及那一句“罪有應得”呢?
心魔也好,無情咒也罷,這些能影響師弟的心緒,卻無法替師弟揮出那一劍。
這一瞬間,他久違地想了很多。
亂七八糟的心緒閃過,隻有一瞬間的功夫,對他而言卻已經過了許久。
他隻能等著。
可安無雪等了許久,卻見謝折風麵露痛色,緩慢艱難地開口道:“我……是心魔……”
安無雪一怔:“此言你說過——”
他嗓音猛地一頓。
謝折風眉心雪蓮劍紋倏地浮現,其上烏黑之氣縈繞,竟有心魔勢大之兆!
他趕忙站起,繞開茶幾行至謝折風麵前。
“師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雙眼睛霧蒙蒙的,還留著些許泛紅之跡,眼神滿是痛苦。
“師兄……”他突然抓著安無雪的手腕。
冷息環繞而來,安無雪方才還在想著那一劍的冰冷,此刻猛地一驚,下意識要抽手。
謝折風更是慌亂,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謝折風!”
他站在謝折風麵前,後退不得。
謝折風坐在茶桌旁,就這麼順勢靠在了他身上。
這人又喊:“師兄……”
“鬆開。”
“師兄,我錯了……”
謝折風瞬間濕了眼眶。
四方靈力愈發震蕩,衝得屋外積雪飛起,梅花落下,安無雪立下的結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發作,靈力失控。
可這些瘋狂的仙者靈力卻完全繞開了離謝折風最近的安無雪。
分明什麼都顧不得了,卻還記得不要傷了他。
安無雪立在一側,怒意稍退。
他發現自己在擔心。
僅僅隻是細談舊事,居然能讓這人許久不曾失控的心魔嚴重至此。
他鼻頭一酸:“我都決定坦然處之了,你這是乾什麼?死的那個人分明是我,怎麼我如今還要擔心你因我之死而難過?”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師兄……”謝折風已經失了心智,隻能哽咽著喊他。
他撇開眼,不再看他的師弟。
片刻。
周圍靈力愈發紊亂。
安無雪斂下心神,正打算讓困困過來,助他進入謝折風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謝折風壓下心魔。
這人卻忽而氣息一滯,猛地撇過頭錯開他,吐出一口鮮血。
四方震蕩的靈力也穩了下來。
瞬息之間,心魔暫緩。
謝折風雙瞳漸漸凝出神采,卻仍然有些恍惚。
他還在回憶當年之事。
安無雪雙指並攏凝出靈力,神識之力結於眉心,隨時準備在謝折風再度失控之時出手。
可這人卻隻是痛苦地搖了搖頭。
“你莫要擔心,我心裡有數……”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為心魔,但並不僅僅因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頃刻間啞了下來,“我是斬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雲散去,我……我便隻記得,我持劍殺了……你,說你罪有應得……”
他雙瞳一顫,趕忙抬起頭,就這麼抓著安無雪的衣袖,抬眸看著他的師兄,倉皇道:“我……我當真沒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說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記憶……”
“——你失了記憶?”
安無雪驟然打斷了他。
謝折風一怔,點頭道:“是,我記不清了……”
雪蓮劍紋泛著烏黑,在這人眉心若隱若現。
“我記得登仙之時心魔發作,我分明將心魔割離……後來我斬除了心魔,出來尋你,你卻已經——”
謝折風氣息又開始急促起來。
細想當年當日當時,仿若雪崩於高山,厚重的冰冷將謝折風壓垮。
苦痛成功助長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為薑輕而險些發作,此刻更是火上澆油,徹底一發不可收拾。
好疼。
好難過。
院內積雪再度飛揚而起。
靈力席卷四方,臥房內桌椅傾倒一片。
謝折風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靈力大震的那一刹那——
安無雪神色一凜,正待出手。
這人卻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點了幾處大穴。
靈力被封,四方動靜忽停,謝折風雙眸渙渙。
他最後看了安無雪一眼。
這一眼似還是含著倉惶無措。
可他最終還是合上了雙眼。
他知自己即將失控,自封靈力與意識,就這麼毫不設防地昏倒在安無雪麵前。
屋門已被靈力衝開,月華送入屋內,照在安無雪眼前,照在謝折風身上。
這人方才還隨時像個失控的妖魔,此刻卻眨眼間成了無力的小獸,躺在月光裡,似是誰來都能扼緊他的咽喉。
安無雪著實沒想到會到眼下這幅光景。
他低頭,望著那人蒼白的麵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對方嘴角的血跡。
血跡染上袖袍,他動作猛地一頓。
——我在乾什麼?
他趕忙收手。
“嗚嗚?”困困困惑地歪了歪頭。
安無雪沒有動靜。
他無聲地站了許久。
直至夜越來越黑,他這才用靈力將謝折風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著雙眸緊閉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麼會……”
他一直以為謝折風先前含糊解釋那一劍出於心魔,隻是因為沒什麼好說的。
現在來看——竟然是因為謝折風自己也記不清細節?
安無雪眉頭緊鎖,沉思許久。
不知過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適逢恰好。
曲忌之的傳音符飄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麵前。
他指尖一動,打開符咒。
傳音符裡,曲忌之嗓音送來:“我尋到曲問心說的那株梨花樹了。樹下確實有書卷,但上麵封了結界與禁製,我和裴千還需一日才能解開。”
“勞煩裴千和曲小仙師了。”
傳音符卻沒斷。
傳音符的另一頭,曲忌之似乎對裴千說了什麼,把人支開到了遠處。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問我中咒之後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讓他問的,今天我看你對解咒之法確實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個中咒之人?”
安無雪麵色倏沉:“你問這個乾什麼?”
曲忌之卻笑了一聲:“首座不必發怒,我沒有惡意。首座救過裴千,有恩報恩,我自然還是不要做一個啞巴比較好。
“兩界皆知當年出寒仙尊大義滅親之事,如今首座死而複生,與仙尊之間……我也能看出來一些。
“我知曉我的情意,可我當時中咒也忘得一乾二淨,是在解咒之後,我才記起我對裴千的情意。既然謝仙尊無情咒在身,卻還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殺你這種事情的。個中緣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來說,仙尊應當會和你解釋才對。可你們二人似乎至今還是隔閡極深的樣子,看來仙尊並沒有解釋清楚。
“我是中過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曉要在中咒之時還保有情意是多難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殺你之事和情愛有關,其中隱情,也許勾動了無情咒,連仙尊自己都記不清楚。
“他與首座所說,首座也許——不能儘信。”
第114章 第 114 章
傳音符浮於空中, 隨著吹入屋內的細風輕輕晃動著。
細風路過安無雪身側,吹拂入床榻,撩起昏睡中的男人淩亂的碎發。
謝折風雙眸緊閉,眉頭緊皺, 像是仍然在同識海中的心魔相爭。可他靈力與神魂意識被封印, 他被鎖在苦痛的夢中, 卻又無法醒來。
安無雪清楚這樣的痛苦。
他上一輩子死後,魂靈剛剛飄蕩回荊棘川之時,生前回憶總是在朦朧模糊之中環繞著他,他卻已經死了, 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問不了。
分明在痛楚的深淵之中,卻無法離開, 像是永生永世都醒不過來……
他望著師弟緊皺的眉頭出了神,心神斂回之時, 才發現自己已經伸出雙指,凝結神識於靈力之中,正在將神識引渡進謝折風眉心。
……他想撫慰師弟神魂。
可他還未意識到自己為何這麼做,謝折風識海之上便閃過神魂之力, 瞬間將他的神識斥了回來。
這人隻想將自己包裹在同心魔相爭的苦痛之中, 一點兒也不讓他乾預。
安無雪怔然。
“……首座?”
傳音符那一端突然又傳來曲忌之的聲音。
安無雪這才想起傳音符還未被掐斷, 茫茫回神道:“曲小仙師,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在仙禍之時, 都不曾見過幾個你這樣的天才。”
曲忌之輕笑道:“和首座比, 在下相形見絀。”
“但你這麼聰明,就應當知道, 我們隻要稍加推測北冥禍主所說之言,便可以輕易猜出, 禍主知曉仙尊狀態不在巔峰,甚至為無情咒所擾。此事,連仙尊自己都不知。”
“首座是想說,我這樣輕易地將仙尊中咒一事說出口,不僅惹人懷疑,還容易引火燒身,對吧?”
“曲小仙師彆和我說什麼投桃報李,”安無雪從容道,“你可不是什麼講究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仗義之人。”
曲忌之嘀咕道:“是在誇我嗎?”
安無雪:“……”
他默了片刻,才說:“所以你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哎,首座才是真的聰明人。”
曲忌之倒也沒有被戳穿的窘迫,隻是有些無奈。
“今日我娘所說,八成假不了。她說無人能登仙……那仙尊為何是特殊的?為何世間千年無人登仙?又如何才能破了此局?
“首座應當知曉,無情道若想不破道而入情,唯有已成大道的長生仙才能做到。我要助裴千登仙。這些問題的答案,首座想查,我也想。
“我的目的是為了助首座一臂之力,首座不必防備。”
安無雪這才鬆了神色。
但他語氣依然冷硬:“還望曲小仙師下次彆在我麵前再耍小聰明。”
這時,曲忌之身後似是傳來了裴千的聲音:“……你們怎麼說了這麼久?姓曲的,這個禁製起碼被曲家兩代人加固過,有點棘手,我一個人破得太慢了你不準偷懶啊!!”
安無雪:“……”
曲忌之最後說:“我去為首座破禁製了,大約明日此時能取得破咒之法,我會立刻交於首座的。”
傳音符顫了一下,終於碎成了齏粉。
屋內再度安靜了下來。
夜空不知何時飄來了幾朵瞧不見的雲,驟然遮住了明月。
月華藏匿,屋內唯有火精光華,少了泠泠冷意,剩下的卻是溫暖。
安無雪揮袖,用靈力合上房門,將一切北冥至冬的寒涼摒在門外。
他頓時覺著心中也平靜不少。
他又瞧了一眼謝折風,在床榻旁輕輕坐下。
這人睡著了,安靜得毫無鋒利冷意。
他反而能放心大膽地對師弟說:“我死之後,殘魂意識不清,但偶有記憶,就是想起你殺了我之後的背影。我總是告訴我自己,我已經放下了,但我很清楚,我既然常常想起那一幕,便還是有些在意的。
“你我情愛兩消,可前塵往事,我確實……有些怨你。明明是你拉著我雙修的,忘了便罷,怎麼連一句解釋都不聽我講?我當時真的好疼。
“無情便也還是罷了,你修的本就是無情道……
“可是撇開你我二人之事不說……”
……那謝折風隻是四海蒼生的出寒劍尊。
落月峰曆代劍尊,哪個不是生而是天下共主,死而為蒼生四海?
不偏私,無情念,劍出言隨,眾生仰望。
他以為他死之後,出寒仙尊會是這世間最霽月清風明亮光華的一把劍,不沾凡塵風雪,不惹紅塵喜怒,會和他的師尊南鶴劍尊一般,立於兩界巍巍之巔,直至滄海桑田,直至世人連他的名字都忘了,卻還會稱一句“劍尊”。
可現在……
他抬手,以指尖輕輕撇開謝折風額間的碎發,同當年師弟剛剛入門時一般,替他收整衣冠。
緩緩做完這些,安無雪才責怪道:“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他死無全屍,師弟登臨絕頂。
他們都行路無悔,不好嗎?
四方依然寂靜無聲。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我先前並不在意隱情,”他說,“因為我覺得,不論什麼隱情,說到底是你主動殺了我,事實無法改變。而且你也說不出什麼來。可是現在……”
安無雪嗓音一頓。
“嗚嗚……”
困困似是趴著有些無聊,從床榻旁爬了上去。
它看了一眼發呆的安無雪,又走到謝折風身側,輕輕咬著那人衣裳,扯了扯謝折風。
“嗚嗚?”
謝折風自然也沒辦法理它。
安無雪無奈。
他揉了揉小東西的頭,柔聲對它說:“他暫時沒什麼大事。”
困困這才放心下來:“嗚!”
“我兒時第一次抱你的時候,你才那麼小,千年過去也這麼大了……”
“嗚?”困困歪了歪頭,似是有些累了,直接在謝折風身側趴下臥倒。
“沒良心的,”安無雪寵溺道,“他殺了我呢,你怎麼從始至終都這麼親近他?”
“嗚嗚!”
安無雪聽不懂。
但他本也沒有責怪之意。謝折風畢竟養了困困千年,困困親近對方很正常。
他順著小東西的毛發,在床榻旁坐了許久。
月上梢頭。
火精倏地滅了光華,寒梅小院裡掛著的花燈被靈力掐去燭火,明光散去,院內總算入了深夜。
次日。
黃昏之時。
謝折風一直沒醒。
但這人眉心舒展,睡顏平和,似是已經將心魔壓製得差不多,快要醒來了。
安無雪本想直接在一旁等到謝折風醒來。
可和薑輕約好的時辰到了,他收到薑輕的傳音,告知他赴宴的地點。
他昨日懷疑薑輕,冒犯對方,許諾了要請薑輕喝仙釀來賠罪,自然不好爽約。
“你在他身邊盯著他,”安無雪叮囑困困道,“若是他神魂有恙,你替他壓製一二,壓製不了速來尋我。”
困困點頭:“嗚嗚。”
安無雪設下結界,將謝折風和困困護在這寒梅小院之中。
他修為已回到當年之巔峰,這世間除了謝折風,無人能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破了他的結界,他並不擔心。
靈力一揮,春華出鞘,他禦劍赴約。
薑輕所選的酒樓,是第一城中接待凡俗貴人和修士的酒樓,其中往來大多都是修士。
安無雪從劍上落下,隨著薑輕留給他的引路符一路往上,聽到不少仙修在談北冥之事。
“安無雪”這三個字更是不斷地傳入他的耳中。
他剛作為宿雪醒來,跟著謝折風去照水城的時候,也聽了這樣一耳朵的“安無雪”。
但是當時,出寒仙尊的劍都隻能震懾眼前看得到的宵小,管不了聽不見的七嘴八舌。
四海傳說無數,不是一把劍能割斷的。
如今半年未過,聽到的倒不是那些惡言了。
流言蜚語當真是變幻莫測,好似恨一個人很容易,可要捧一個人,又是轉瞬之間。
他從前便不在意,如今更是隻餘下無奈。
他淡然走過凡塵觥籌中的細碎言語。
引路靈符停在一間包房前。
房門半掩著,安無雪便沒有敲門,推門而入。
隻見方桌擺在窗邊,桌上已經擺好了幾碟小菜、兩壇清酒,還有一盞盛著花的小瓷瓶。
薑輕坐在桌旁,從窗外收回視線,對他笑道:“宿雪來得真快。”
“既有約,自然不該怠慢。”
安無雪在薑輕對麵坐下,低頭看了一眼仙釀。
“……北冥的冬下桑?”他舉起酒壇,輕嗅,道,“此乃寒桑花同冥海深處最純淨的海水所釀,性寒,量少,冬日裡鮮少有人喝。沒想到薑道友點的是它。”
“你若不愛喝,我讓人換一壇。”
他確實不愛喝。
他上輩子拿不到那朵最想要的花,自然喝不下花釀的冷酒。
之後他變得畏寒,更是不喜寒涼之物。
他名為無雪,好似便命定了一般,同這世間風花霜雪毫無緣分。
但請酒賠罪的是他,他沒什麼好挑剔的。
安無雪麵不改色道:“沒有,我隻是想到,冬下桑因為是寒桑花所釀,常用做喜宴之物,或是北冥修士道侶共飲。我沒想到道友點的是此酒。”
薑輕一手撐在桌上,側著臉,隨口道:“那宿雪不敢和我一起喝冬下桑嗎?”
安無雪已經倒出來喝了一口,客套地說:“怎麼會?”
“說起來,我確實一直看你十分投緣,總覺得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像是我的故人。”薑輕直接舉起酒壇,倒了一大口,才接著說,“宿雪既然是千年前的人,可知曉當時有什麼渡劫仙修下過冥海,可能是我的恩人?”
安無雪神情微頓。
他知曉薑輕多半能猜出來。
他和薑輕就算有傳承之緣,也算不上很大很大的因果,但如果添上冥海往事,確實足夠在觀葉陣中相遇。
胎靈本就對因果敏感,稍加揣測便能確定。
但他不打算認。
他說:“我記不清了。但不論我記不記得,其實並不重要,當年封印道友之人既然不曾在封印之中給道友留下隻言片語,又沒有在薑道友破封之後尋來,說明他本不想沾染額外的因果,也不會挾恩圖報。”
“薑道友當作前塵裡的一樁小事,隨風而去不就行了?”
薑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露出了落寞之色。
“那還真是可惜了。我自詡通曉因果道,看不上世間的很多關係,但唯獨這位恩公……也不知他有道侶沒有?我是真的想同他坐在這裡,一起喝一壇最冷的花釀就的最好的酒。”
安無雪眼皮一跳,無言。
薑輕輕笑一聲:“仙尊喜穿白衣,對吧?”
安無雪一愣。
“是……”
“但我記得觀葉陣中,仙尊稍一動手,白衣上總能瞧見臟汙。可是曲小仙師喜黑,那一身黑袍從始至終沒什麼變化,我都看不出他究竟有沒有換過衣裳。”
薑輕斂袖品酒,優容清雅地緩緩放下酒杯。
他勾了勾嘴角,雙眸之中,似有嘲意。
“宿雪,白衣隻要沾上了那麼一點兒的黑,那便會被人苛責臟汙,可黑衣哪怕全是血汙,都無人置喙一言。”
安無雪卻沒動。
薑輕兀自說著:“若是做了好事不挾恩,受了委屈不報複,那便會成為仙尊身上的白衣,明明陪著仙尊上陣殺敵,可斬滅妖魔功名赫赫的隻有出寒劍,白衣卻隻會因為沾染血汙而被換下。”
他看著安無雪。
可安無雪仍然沒有絲毫不忿之色。
他歎了口氣,最終才說:“其實我覺得,那位恩公挾恩圖報也沒什麼不好。”
安無雪轉了轉雙眸,散漫地看向窗外的入夜北冥。
很久沒有人這般和他說話了。
他悵然之中,確實輕快了一些。
但他還是沒有認下身份。
“有時不挾恩不抱怨,不是為了什麼,隻是為了不改本心。”
他目光勾在窗邊,這才看到那瓷瓶中裝著的花,是一朵寒桑花。
哪來的?
他不想接著談剛剛那些,轉而問道:“這是薑道友帶來的寒桑花?”
薑輕點頭:“喝的是冬下桑,自然賞寒桑花更好。”
“今年的寒桑花都被摘完了,薑道友這朵……?”
“是從前的。很多年前了,我剛來北冥的時候,彆人送我的。”
安無雪微訝。
寒桑花再不敗也是花,幾百年毫無變化,想來多半是當年最冷的那一朵。
“要摘這一朵,應當也要費些心思。薑道友必然不缺人送寒桑,但既然有這麼一個人,送你這樣一朵千百年不凋的花,你又何必在意你的恩人會不會同你一道喝冬下桑呢?”
薑輕眉眼輕動,麵露哀愁。
“我來北冥這麼久,送過我花的仙修很多。送我這一朵的……好像是第一個吧。太久了,那個人早就死了,我也記不清了。”
凡人一生不過百年,都要經曆數不儘的生死彆離,何況乎修士。
安無雪與有同悲。
他眼前似是也浮現了千年前,他坐在篝火後望著謝折風,身邊堆著許多寒桑花。
他也記不得那些花都是誰送的了——其中之人大多都隕落了吧?
他剛張口打算說點什麼。
一個封了禁製的靈囊直接從窗外飄到他的麵前。
——是曲忌之的氣息!
安無雪神色一喜,趕忙將那靈囊抓到手。
靈囊察覺到他的氣息,其上禁製自行消散。
他毫無阻礙地打開一看——裡麵是一個玉簡。
這是無情咒的解咒之法!
太好了!
他先前還怕橫生枝節,沒想到曲忌之和裴千居然比說好的時間還快了幾個時辰。
此物到手,安無雪頓時毫無喝酒賞夜的興致,連剛才想說什麼都忘了。
他抬眸望去,卻發現薑輕還在輕酌冬下桑,耐心地等著他。
“薑道友……”
薑輕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急:“看來首座有要事。”
安無雪麵露歉意:“我上來之時已經給了夥計許多靈石,足夠薑道友今夜喝個痛快。但我也許無法相陪,來日……”
他說著,已經喚出春華。
薑輕格外好脾氣道:“要事自然比喝酒賞夜來得重要。但首座提前離去,喝不了酒,反而全都便宜我了,要不然把這朵寒桑花帶走吧,也算是我的回禮。”
“本來就是我該賠罪,而且這花是彆人送給薑道友的,我怎麼好拿著。”
“寒桑花長了一輪又一輪,人都死了那麼久,我留著乾什麼?借花獻佛,也不算是示愛之意,你不必擔心。”
安無雪猶豫了片刻。
但他提前離席確實理虧,他也不想繼續推諉耗費時間,便乾脆將那寒桑花拿起,隨意插在腰帶之上,說:“那便多謝薑道友。我先走一步。”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禦劍而去。
薑輕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凝望片刻,近天便已無安無雪蹤跡。
隻餘下屋內兩壇清酒、幾碟小菜、一尊空瓶。
夥計正好端著仙肴進來。
他抬手攔住夥計,搖了搖頭,起身道:“不必了。人都走了,酒有什麼好喝的?”-
寒梅小院之中。
謝折風剛剛醒來。
心魔暫時被他壓下,靈力封印自行解開,可他神魂依然倦怠非常,身上的經脈都有些疼。
但他卻急忙在床榻之上坐起身,看著打了個哈欠的困困,卻沒見著安無雪的身影。
他昨夜……
他低聲問:“師兄呢?”
“嗚嗚!”
謝折風聽不懂困困的意思。
他已經開始惶恐起來。
昨夜……昨夜他……
師兄可是想起了那一劍的仇怨,又生他的氣,已經去了他尋不著的地方?
還是他昨日心魔發作嚇著師兄,把師兄嚇跑了?
師兄……
他正打算展開神識尋人。
四方結界倏地波動了一下,熟悉的氣息瞬間靠近。
——安無雪回來了!
謝折風懸著的心忽而放下。
他雙眸一亮,起身便快步來到臥房門前。
隻見安無雪禦劍落下,踏過積雪中的小道走來,驚訝道:“師弟醒了?心魔如何?”
“我……”謝折風正想答。
他目光從始至終都在師兄的身上,安無雪正好走近的那一刻,他看清了師兄腰間掛著的那朵寒桑花。
北冥仙修以寒桑指代情愛,送出便是示愛,被贈花者若是收下,意為兩情相悅,一拍即合。
謝折風親手摘空了寒桑崖,藍紫色的花鋪滿梅花樹下,安無雪卻連一朵都不願留下。
如今腰間卻掛了一朵。
他認得自己摘的每一朵寒桑花。
師兄收下的這一朵,不是他摘的。
第115章 第 115 章
安無雪已經忘了自己腰間掛著的寒桑花。
他拿到解咒之法便趕著回來, 禦劍之時正用神識掃過玉簡,正在確認曲忌之送來的解咒之法有沒有彆的問題。
禦劍落下後,他自然忘了這朵不得已才帶走的寒桑花。
他行至謝折風眼前,卻見師弟本來明亮的雙眸幽幽暗下, 一言不發。
“師弟?”他試探地又問了一句, “你的心魔還在作祟?”
若是心魔發作未被壓製, 他不能妄提無情咒。
“……我幫你探探識海?”他問。
謝折風依然沒有作答。
安無雪困惑地抬起手,想點上謝折風眉心,可剛一伸手,那人居然猛地擒住他的手腕, 直接將他拽至對方胸膛之前!
他此刻對這人根本毫無防備,乍然回神, 已撞上這人胸膛。
氣息交織。
許久沒有動靜的傀儡印在雙方氣息都毫不退讓的情況下隱約有發作之勢。
可安無雪隻能察覺到手臂一陣發燙,謝折風卻反而呼吸一滯。
這一滯, 總算給了他喘息之機。
“師弟!”他在師弟懷中,無奈多過生氣,“你又在發什麼瘋?心魔還在作祟?”
謝折風牢牢地抱著他,不答。
無聲之中, 安無雪抬眸望去, 隻見雪蓮劍紋泛著烏黑若隱若現, 卻沒有先前那般失控之兆。
師弟眼眶泛紅,雙眸幽深, 分明似是在瘋狂的邊緣, 又十分平靜地望著他。
隨後,這人低下頭, 緩緩湊近安無雪脖頸。
隻這瞬間曖昧不明的靠近——
安無雪驀地一慌,急促道:“你乾什麼?”
他想退開, 可謝折風根本不鬆手。
這人似是輕嗅了嗅他身上沾染的淡淡酒香,抓在他腕上的手不可抑製地緊了緊。
師弟一雙眼睛愈發紅了起來,嗓音低啞而危險:“……薑輕的氣息?師兄又去見他了?北冥的冬下桑是歡喜之酒,師兄和他喝得開心嗎?”
“你——”
“他送的花當真如此好看,能讓師兄迫不及待就掛在腰間嗎?”
嗓音已經裹上了委屈。
不由分說發瘋的是這人,倒頭來委屈的居然還是這人。
安無雪茫然低頭,看到那朵已經被仙者靈力逼得有些萎靡的寒桑花。
他恍惚之中,似是有些明白過來。
……謝折風是以為他和薑輕之間收花定情意了?
“……”
他竟不知能說什麼。
本就沒有的事情,誤會的是謝折風。可他和謝折風解釋什麼呢?
情愛之事,若有誤會,也該是和愛侶解釋誤會。
他和謝折風……哪裡是什麼愛侶。
安無雪沉默了片刻,謝折風便已經把他的反應當做無話可說的默認,就這麼挨著他,伸手便要把這花扔了。
安無雪眉頭一皺。
他不在意這花,但他不想縱容謝折風如此,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仙尊這是要不顧我意願地扔了我的東西?”
這一聲“仙尊”居然比方才那些質問推拒都有用,謝折風動作一僵,終究還是沒敢動那朵花。
安無雪仍然被這人環在懷中,靠在對方熾熱的胸膛之上。
他耳邊,師弟紊亂的氣息灑下溫熱,熱得他耳垂和脖頸都紅了起來。
他在此之前,心心念念師弟中咒之事,為此臨時爽了薑輕的約,急忙趕回,歸途都在看玉簡,回來卻被這人不由分說這般問。
偏生這人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惶恐地和他說:“師兄,是我昨夜沒能控製好心魔,又讓師兄生氣了?還是我又讓師兄想起了當年之事,你怨我?你怨我,打我罵我殺我都好,為何要去和那薑輕喝酒?為何要收他送你的寒桑花?”
為何?
他和一個道友吃茶喝酒,還得通稟謝仙尊不成?
安無雪脾氣難得就這麼上來了,咬牙道:“怎麼?仙尊既不讓我祝願你有心儀之人,又要管我的情愛私事?上一回你便威脅我,這一回你又要威脅我什麼?”
“我這命可隻有一條,不夠仙尊殺兩次,仙尊可要想好用哪件事來威脅我。”
謝折風雙瞳微震,連委屈也不敢了,匆忙道:“我沒有……我不會威脅你的……我隻是、隻是不明白,師兄不是不喜歡寒桑花嗎?你若是嫌棄我摘的不夠好,我再去尋,我去尋往年散落在外的每一朵!”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彆人送給道侶的寒桑花你也要去搶來嗎?你做什麼仙尊,你該做魔尊才是!”
“可你喜歡……”
“我不喜歡寒桑花!”
他喜歡的從來都是琅風歸絮高潔明淨的雪蓮。
“那你為何要收薑輕的?他哪裡比我好?”
安無雪已經覺著有些荒謬了。
“仙尊統率兩界,如今是在背後和一個渡劫初期的胎石比較嗎?”
“我嫉妒他。”
“你——”
“他沒有我愛你,”謝折風嗓音愈發低沉,“他看你的眼神至多隻有傾慕之情,根本沒有紅塵情愛!這朵寒桑花年歲不淺,存世起碼幾百年,不是他為你摘來的!還有……”
還有什麼?
謝折風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卻又有很多話想說。
他急得手足無措,卻又死死地抓著師兄,像是這麼一鬆手,師兄便會徹底消失,一如千年前那般,他上天入地也尋不到一縷殘魂。
他真的黔驢技窮了。
安無雪說他統率兩界,可他能殺了宵小,能號令蒼生,卻留不下一個人。
他還想說什麼,卻聽安無雪說:“你說你比薑輕愛我?仙尊,你能不能清楚一件事——哪怕不是薑輕,我便是從修真界的無數仙修中任選一人,都不會和我有親手殺身之仇。”
謝折風渾身一僵。
安無雪繼而自嘲般笑了一聲:“除了你。”
謝折風氣息猛地一頓,身周靈力停滯片刻,倏爾混亂起來!
他又疼了起來。
神魂在疼,心也在疼。
心魔剛剛被他平複,如今死灰複燃般拚儘全力想破除他的壓製。
可沒人會喜歡一個不受控製的瘋子。
他已經怕得很了,他根本不敢嚇到師兄。
謝折風拚命壓製著。
他的神魂像是被什麼東西左右撕扯著,疼得仿若淩遲。
他悔恨,嫉妒,難過,傷心。
師兄說他瘋了,也許他早就瘋了。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安無雪,看著對方笑意還未落下的麵容,看著那微微彎起的雙唇……
師兄若是和薑輕去喝了酒,帶回了寒桑花,薑輕親過這雙唇嗎?
他和師兄雙修之時……親過這雙唇嗎?
四方靈氣滾動,似是在清冷的夜色中塗上了一抹熱意。
謝折風意動了一瞬。
安無雪並未察覺。
他被謝折風問了一連串莫名其妙問題,生了一肚子的氣。
但他刺完謝折風,氣已經快撒完了。
他終究還是……更擔心師弟的心魔與無情咒。
他還靠在謝折風胸膛之上,正想後撤幾步,同對方說無情咒之事。
可他眸光落去,正好瞧見謝折風的視線落在他的……
“謝折風,”他一字一頓,“……你想親我?”
男人心虛一般,眸光一閃,趕忙錯開安無雪的目光。
這人氣息環繞在側,安無雪傀儡印似乎在隱隱發燙。
可他並沒有任何發作之兆。
反觀謝折風……
似乎他的傀儡印每次更燙一些,師弟氣息便停頓一下,比他還更像個被下了傀儡印的。
安無雪神思一頓,皺眉。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北冥劍陣裡,靈力用空了一次又一次,傀儡印早該發作折磨他,可他也仍然沒有察覺。
這麼久了,傀儡印像是失效了一樣。
難道……?
他心念一轉,不退反進,就這麼就著謝折風抓著自己的力道,抬起頭。
謝折風沒想到他突然如此,神色怔愣了一瞬。
“師兄——”
安無雪驀地親了上去。
唇齒相交。
一切言語都被堵在了唇舌之中。
謝折風忘了呼吸,如臨大敵,渾身緊繃。
一刹之間。
這人猛地用雙手將安無雪緊緊抱在懷裡,瞬間反客為主,像是野獸品嘗得來不易的獵物一般,珍惜而又用力。
安無雪本來隻是想試探傀儡印的情況。
他不曾預料到謝折風失控得如此之快,沒能忍住輕哼出聲。
“嗯……”
這一聲輕哼更是拉斷了謝折風最後的理智。
心魔沉寂,識海卻沸騰。
仙者靈力溫柔而狂躁,似是要將月光都碾碎。
安無雪不可自抑地想起了冥海那一晚。
這人氣息便這樣將自己困在方寸之地,在他耳邊喊他“阿雪”。
可他眨眼間又想起隕落那日的那一劍,想起風雪之後越走越遠的熟悉的背影……
無情咒解法已經拿到手,師弟解咒之後多半能想起當年那一劍的細節……
他想,他是不是該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其實並沒有看錯人。
相信自己,當年的心動不是毫無結果的飛蛾撲火……
隨後他心中一片空茫,忘了最開始隻是想試探。
他什麼都沒想,反倒拋開愛恨,沉溺其中,一動不動,任謝折風施為。
“嗚嗚……”困困在門邊探出頭來,歪了歪頭,又縮了回去。
似是須臾,似是許久。
安無雪終於稍稍睜眼,雙眸之中還含著不曾褪去的朦朧。
他從沉溺的過往和遲來的愛恨中拔出神來。
他終究不是千年前那個滿腔情愛的少年人。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倏地——
他體內靈力於經脈之中遊走,在同一時間全都衝著傀儡印所在而去!
傀儡印被靈力刺激,本該發作得更厲害。
可安無雪毫無所覺,謝折風卻悶哼了一聲,氣息一滯,力道都鬆了一瞬。
安無雪趁機後退,撇開了對方。
謝折風神色恍恍。
他怔怔地望向師兄,同對方冷靜清醒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衝動之後,謝折風緩緩回過神來。
安無雪怎麼可能主動親近他?
——師兄發現了。
他眼眸一顫,方才被唇齒相交勾起的喜樂頃刻間被澆滅。他惶惶道:“師兄……”
安無雪終於離開了那溫熱胸膛,深夜的寒涼輕而易舉地將他包裹,卻更讓他感受到臉頰的熱。
他深吸一口氣,壓著嗓音,怒道:“仙尊好本事,何時在我的傀儡印上動的手腳?”
——他方才是故意勾動謝折風情念,以此驗證自己的想法。
他的傀儡印不是沒有發作,而是發作在了謝折風的身上!
謝折風怔怔道:“我……”
“我同你說過,我不需要你為我分擔這些,也不想因此欠你什麼。”
“我隻是擔心師兄受苦,我沒做彆的……”
謝折風嗓音輕輕的,心中還在擔憂。
可他不知是不是瞧見安無雪雙唇之上的水色,下意識抬手,指尖輕觸嘴角。
安無雪:“……”
煩心。
他不再說話了,轉身,彎腰,抱起了躲在門邊的困困。
謝折風發現他要進屋,趕忙伸手想拉住他:“師兄,薑輕——”
安無雪自己也心煩意亂,又對謝折風此舉有些生氣,他沒好氣道:“我便是收了薑輕的寒桑花,要和他結為道侶,又如何?仙尊是連同門都不做了,和我再次撕破臉也要管我的私事?”
話音未落,房門“砰”的一聲合上,將謝折風關在門外。
結界頓時落下。
“嗚——”困困的叫聲都被隔絕在了結界之中。
謝折風被近在眼前的結界往後一彈。
他分明能破開結界,但他不敢如此做,也不會如此做。
哪怕他心中已經惶恐又起。
——“我便是收了薑輕的寒桑花,要和他結為道侶,又如何?”
他放在結界之上的手悄然握緊成拳。
師兄……
師兄當真對那薑輕有情愛之心?
僅僅隻是想了這麼一瞬,他隻覺胸膛都被利刃攪碎,神魂已經被大卸八塊,渾身都在疼,卻無藥可救,無計可施。
無儘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
但他能如何呢?
師兄說得對,他又能如何呢?
他恨不得師兄餘生喜樂,無人能傷安無雪分毫——包括他自己。
他隻能站在結界外,聽著裡頭完全聽不到的聲響,就這麼在積雪旁的梅樹下站著。
安無雪全然不知謝折風還留在屋外。
他本來就還想看看解咒的玉簡,眼下他被謝折風這麼一氣,乾脆關起門來,細細研讀那解咒玉簡,確保曲問心沒有在解咒之法中埋下隱患。
他從前便更擅研習陣道咒術,細細翻讀玉簡起來,不過片刻,麵頰的紅暈便褪去,他氣也消了,漸漸心無旁騖。
屋內火精明亮,困困都趴在床踏上睡得肚皮朝上,外頭明月西流,日升東方。
天色居然就這麼亮了。
黑夜埋入蒼穹深處,帶走了昨夜星辰下的愛恨。
安無雪完全確認解咒之法沒有問題後,在上麵留下了許多批注。
下咒的是南鶴劍尊,解咒還得謝折風這個長生仙自己來解。
師弟是個劍道天才,咒術之上,隻能算是上佳,他怕對方解咒出錯,仔細地留了些解咒之時需要小心的點。
做完這些,他將玉簡收起來,拿著走到房門前,打算去找謝折風言明所有事情。
可結界撤下,房門打開,門外之人便猛地回身看來。
那人不知在外站了多久,似是掛了一夜的霜霧,轉身之中,便送來不少冷息。
偏生長生仙不怕寒涼,師弟全然不知自己此刻多麼冰寒,就這麼兩步衝到他的麵前,惶恐地抓著安無雪。
他甚至不敢抓著安無雪的手,隻那麼抓著安無雪的衣袖。
安無雪看著他還是有些微紅的雙眼,微怔:“你昨夜沒有歇息?”
“師兄,”謝折風完全沒在意這個問題,生怕安無雪轉身離開一般,趕忙道,“我昨夜一時情急,又讓師兄不高興了,是我的錯。”
昨夜……?
安無雪想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遺忘的事情。
他歎了口氣,眉頭輕皺,覺著這人身上著實掛了太多的夜露。
他正想把師弟拉進屋再細說。
謝折風卻又忙不迭用著懇求的語氣低聲說:“你若是……若是喜歡薑輕,你喜歡他什麼,我都去學,好不好?他能做到的我一定都能做到。”
安無雪一愣。
謝折風摸不準他的想法,又說:“修士之中若是道侶之間修為相差過大,多半會容忍高修為者豢養爐鼎。薑輕不過是渡劫初期,不敢對師兄有所置喙,我會解決劍陣禍事,助師兄解除傀儡印。”
“到時,我……”
此言太過折辱,謝折風想了整夜,此刻仍然滯了滯。
可他一個咬牙,便接著說:“我想留在師兄身邊,你可以當我是你的爐鼎,在我身上留下奴印助你修煉也行,我絕不乾預你喜歡和誰在一起……”
他說著如此卑微之言,卻還生怕安無雪嫌棄拒絕,忐忑不安地看著他的師兄,緩著嗓音,問:“這樣可好?”
第116章 第 116 章
日光初灑的北冥沒有夜間風大, 積雪安安靜靜地躺在四周,長了千年的仙梅像一個又一個亭亭玉立的安靜美人,將時光都凝固在了這一刻。
四下分明安靜得很。
安無雪聽得清謝折風的每一個字。
可他懷疑自己看了徹夜的玉簡,耳目不明, 聽錯了什麼。
他已經決定相信自己當年的選擇與心動一次, 告知謝折風無情咒的存在, 等著這人解咒之後,來同他交代清楚當年種種。
若是當真有可說道之處,那便……那便再說。
若是沒有,那揪出背後之人後, 不論謝折風如何,也不論他自己生死, 他都不可能回頭。
因此,他為這人兩宿未眠, 又看了一夜的咒術。
結果安無雪剛推門而出,便聽到謝折風提昨夜之事,他以為謝折風又要無理取鬨。
他還未來得及冷下臉來。
謝折風說的話卻……卻全然不像是能從出寒仙尊口中說出來的話。
安無雪氣息稍頓,垂眸, 一時怒意起不來, 恨意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