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寒梅小院藏在城主府最僻靜的角落, 不夜的繁盛之城喧囂不止,可一切凡音都飄不進成片的梅樹下。
深冬的北冥風雪逼人,晨間的細雪入了深夜,不知何時越來越大, 傾瀑而下。
滿院的寒桑花片刻之間便已經盛滿落雪。
謝折風烏發已點綴上點點雪白, 掌心和雪蓮花瓣之上都掛著細雪, 就這麼動也不動地捧著雪蓮,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地看著他。
安無雪無言許久。
他方才見著滿園寒桑花時,心中隻有一片空茫。
他上輩子畏寒,直至死前都不再碰這種凍人骨血之物, 重活一次倒是沒了這個毛病,但他怎麼也覺不到暖了。
隻要他一日忘不了出寒劍光有多冰寒, 便一日記不起當年篝火後,他越過寒桑花時, 看著那人便不可抑製的悸動。
可雪蓮清雅的花香飄到他眼前,久違的酸楚冒上心尖。
似是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尖抓撓而過,卻又不給他一個暢快。
他找謝折風討要雪蓮之時,並不知謝折風中了無情咒。
當時師弟還未登仙, 仙者靈力落下的無情咒根深蒂固, 師弟將雪蓮一事忘得乾乾淨淨, 至今不曾記起。
就這麼一朵雪蓮,對他而言是千年前師弟不曾踐諾的小小願望。
可對現在謝折風而言, 是初次許諾, 不分晝夜地傾力而為。
他知道了。
他知道如果謝折風不曾忘記,是會願意為一株雪蓮, 不辭辛勞奔波千裡的。
可惜這株雪蓮出現在千年後的現在。
時光已逝,蓮花再如何綻放, 都不是過去觸之不及的虛影。
但他還是收下了。
他從謝折風手中接過這朵歸絮海中最清幽的花,用靈力裹在其中,收入懷裡。
謝折風雙眸一亮。
夜色隨著飄梅落雪掛在身披素衣長袍、手捧雪蓮的他的師兄身上,連皎皎明月都黯然失色。
安無雪緩緩地對他說:“我曾經,確實很喜歡琅風歸絮的雪蓮。多謝師弟,替我圓了這千年執念。”
他喚他師弟。
不是涇渭分明的仙尊。
謝折風笑了。
他雙眸分明有些濕,笑也笑得格外收斂,可這張臉平日裡掛了太多冰霜,稍一綻開,便如陰雲散去,霽月顯華。
唯一能瞧見這風景的安無雪卻隻是低頭看著懷中雪蓮,輕聲道:“……但寒桑花是薛氏所屬,他們養著整個寒桑崖,每年收些仙修們的靈寶靈石,這才放人進去采一朵。師弟不知規矩,他們又不敢攔你,眼下怕是在吃著啞巴虧。”
“寒桑花不敗,剛摘下來幾日,重埋霜土裡,便能重新長回去。師弟還是把它們還給薛氏吧,免得落人口舌,說仙尊仗著修為地位高,強占他人辛苦養成的靈物。”
謝折風微愣:“沒人和我說過這個規矩,我明日一早便差落月弟子去寒桑崖,補上交換這些寒桑花的靈物。”
“還回去就好了,何必補上?總不能繼續堆在這裡。”
“……師兄不喜歡寒桑花嗎?”出寒仙尊竟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可是我尋不出最冷的那一朵,師兄不滿意?或者師兄再給我點時間,我讓弟子來幫我尋出來,或者我再想法子——”
“不是。它們很美。”
安無雪輕笑一聲。
“但此地是上官城主的地界,我再怎麼樣也隻是個借住之人,堆在她的地盤算什麼事呢?況且,寒桑花是北冥仙修示愛之物,師弟若是想摘寒桑花,以後有了心儀之人,可以再來北冥,為你心儀之人摘一朵。”
謝折風渾身一僵,麵上所剩無幾的微弱喜色徹底消逝。
“師兄,”他不可置信道,“我怎麼可能會有其他心儀之人。”
他本以為安無雪收下雪蓮,是願意原諒他——哪怕不是原諒,是願意開始責怪他,都是他求之不得。
那一聲“師弟”,更是給了他不敢奢望的可能。
可他現在才乍然明白過來。
安無雪願意和他重回同門之誼。
卻也隻是同門。
那一聲“師弟”,不是原諒,不是鬆口,更不是緩和,而是徹底將他推遠。
謝折風氣息瞬間急促紊亂,黑眸幽暗,麵色沉沉。
他掌心本在接著風雪,此刻瞬間收起,將雪花碾碎在手中。
安無雪隻是垂眸將雪蓮收入靈囊中,一直沒看他,沒有察覺。
“雪蓮是我時隔多年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禮,我很喜歡,多謝師弟。師弟來回北冥琅風,也該累了,你我各自歇息吧。”
安無雪溫和地說:“等紛亂終了,尋出了作亂之人,四海萬劍陣不再有傾覆之危,若我那時還活著,還能得一處僻靜之處無人叨擾,那我會種這樣滿院的梅花,放一池清水,將師弟贈我的這朵雪蓮放在梅花樹下、清水池中。”
“來年師弟若是還尋到了心悅之人,仙尊合籍大典必然舉世同慶,我也會備上厚禮,前往落月慶賀。”
謝折風氣息漸沉。
他雙拳緊握,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竭儘全力壓抑著。
安無雪已經轉身往屋內走去。
他看到安無雪漸行漸遠的背影的那一刻,終是潰不成軍。
他什麼都忘了,什麼顧慮也顧不上了,幾步上前,猛地抓住對方手腕。
安無雪本以為該說的已經說完,今晚到此為止。
可謝折風氣息驟然將他環繞,那人掌心溫熱覆上他的手腕,竟然用上了仙者靈力,將他拉至門邊,按在未開的房門之上。
他修為已經恢複,卻仍被那人高了一個境界的靈力死死壓製,動彈不得。
寂靜被打破,四周的寒桑花都被暴戾的靈力摧折,落下數不清的花瓣。
困困在屋內聽到動靜,似乎飛到了門後,隔著一扇門推動著。
“嗚嗚?嗚嗚!?”
可安無雪被謝折風按在門上,房門緊緊關著。
那人頃刻間便已經抓著他的手、按著他的肩,稍稍低頭看著他,將他圍在方寸之地。
冷息侵滿他的身周。
安無雪氣極:“謝折風!!!”
這是乾什麼?
堂堂仙尊,無理取鬨嗎!?
“師兄難道不知我心儀何人嗎?”
“那師弟難道不知我千年前是如何死的嗎?”
他知道謝折風中了無情咒,他也知道他的師弟或許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
可有些事情,發生了便是發生了。
他是放下了當年之事,可心結已深,又豈是一園寒桑、一朵雪蓮能解開的?
安無雪毫不退讓,說完便撇開目光,不再多說,可謝折風居然也突然沒了聲音。
他們僵持了一會。
安無雪還是沒忍住移回目光。
他抬眸便撞上對方目光,隻見男人雙目微紅,眸中滿是血絲。
這樣的神情分明凶得很,可這人雙眸之中又好似裝滿了脆弱。
讓他倏地怒又怒不起來,想罵又一時之間罵不出口。
謝折風對上安無雪的視線,總算開口。
“我此生不會有其他心儀之人,”這人嗓音極重,“師兄不願原諒我,是我咎由自取,我可以等,我可以為師兄做任何事情。”
他話語一頓,眉心雪蓮紋案霎時浮現。
安無雪一驚。
謝折風極力忍耐著識海中引誘他的千言萬語,一字一頓道:“但是師兄不要再和我說方才那樣的話了。”
“不然我很難保證下一次再聽到,我會做出什麼。”
他從知道安無雪身份開始,便生怕安無雪突然離去,總是小心翼翼,情急之時總是無力懇求。
如今居然以要求的口吻,還附上了威脅。
——出寒仙尊的威脅,多麼稀奇。
這人平時不是用手中之劍令人懼怕,便是以命令之言直接告知他人後果,從來雷厲風行。
要挾他人這樣的事情,謝折風怕是這輩子都不曾做過。
安無雪在聽到這句威脅之時,迅速冷靜了下來。
他眨了眨眼,不僅沒被這完全不切實際的威脅嚇到,反而更是怒不起來,甚至開始覺著有些好笑。
他就這麼被謝折風禁錮著,稍稍仰頭,喉結輕滾,清冽嗓音裹著無畏:“你會做出什麼?”
謝折風呼吸驟然一滯。
他和安無雪挨得太近,氣息都纏在了一起。
再濃烈的喜怒都沒法在這樣的糾纏中綻放,他脆弱至極的氣勢洶洶瞬間被擊潰。
他看著麵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喉結,用儘全力忍耐著想要就這麼親下去止住滾動的衝動。
被困住的明明是安無雪。
鐐銬加身的卻是謝折風。
他可以令眾生俯首,唯獨對安無雪無計可施、無可奈何。
他神情已經軟了下來:“我……”
安無雪輕笑一聲:“我便是真的再說一次了,師弟要如何?再殺我一次麼?”
謝折風頓時一急:“我不會——”
他慌忙之時忘了維持力道,安無雪抓著機會,腕上靈力一震,輕而易舉地將他甩開。
謝折風踉蹌著後退一步。
安無雪本想就這般回屋,把這人關在門外愛乾什麼乾什麼去。
可他剛一轉身,卻想起方才謝折風眉心的雪蓮劍紋似乎閃動了一下。
劍紋非戰不顯,謝折風這段時日以來,劍紋波動都是因為心魔。
心魔……
觀葉陣中諸事紛擾,他滿心都是那想要毀劍陣之人相關的事情,謝折風又不曾心魔發作過,他險些忘了謝折風的心魔並未根除。
無情咒一事他還沒和師弟說。
也不知心魔是否和無情咒有關……
安無雪思慮著,在謝折風眼中,便是師兄在他衝動之後突然沉默起來。
謝折風終是丟盔棄甲,完全沒了先前那般強硬。
他後怕地問:“……師兄?我剛剛……我剛剛言行無狀,師兄可是生氣了?”
安無雪突然伸手。
謝折風一愣。
師兄這是要對他動手出氣?
他手中靈力一湧,出寒劍現身,被他毫不猶豫地遞了出去。
“它認師兄神魂氣息,”他說,“師兄用它對我撒氣就好,不必臟了春華。”
本來隻是想探一探謝折風經脈識海的安無雪:“?”
這都什麼和什麼。
他懶得廢話,乾脆撇開那人遞劍的手,反過來抓著謝折風的手腕,用靈力揮開房門,把人往房裡拽。
謝折風根本沒有拒絕他的打算,就這麼順著他往裡走。
困困在門後推了許久,房門突然這麼一開,它直接撞進了安無雪懷裡。
“嗚嗚?”
它一個翻身剛剛重新飛起來,卻看見安無雪拽著謝折風,在茶桌旁坐下。
“嗚……”它用雙耳遮住雙眼,飛至床榻上,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裡。
謝折風略為茫然地被安無雪拉著在屋內坐下。
安無雪問他:“師弟可否暫時收回靈力護體,放開心神,讓我一觀你的識海?”
謝折風似乎沒有聽完他的問題,在他問可否之時便已經點頭。
可他問完,這人卻突然神色一變,起身後退了兩步。
“我知錯了。”
“……什麼?”
“剛才師兄要把我推給他人,我一時情急失態,惹師兄不悅,是我不對。師兄不喜歡寒桑花,隻喜歡雪蓮,我可以即刻就去歸絮海,將整個歸絮海中的雪蓮都為師兄取來。”
“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唯獨無情咒,我絕無應答的可能。”
第102章 第 102 章
安無雪呆了呆。
他全然沒想到對方是這般反應。
他記得少時, 他們奉命出山除魔,一同躲在狹小的山洞之中。整座山林都被濁氣覆蓋,夜間似有分辨不出來處的大妖鳴叫之聲,一下一下地戳進人的耳朵裡。
饒是安無雪已經在外曆練了許久, 也知道自己身為師兄應當更為穩重, 可他聽著那些唳叫, 都整晚難以安眠。
比他還要年少的謝折風卻從始至終麵不改色。
分明他才是那個師兄,但不論是師長尚在的少年時,還是共同執掌兩界的仙禍末期,天崩地裂都能冷著臉無波無瀾地麵對的那個人, 都是謝折風。
他以前不覺得師弟會害怕。
可他在觀葉陣中,想要給謝折風落下無情咒時, 師弟的恐懼讓他至今記憶尤深。
而他也不覺得出寒仙尊會有杯弓蛇影、後怕警惕之時,可現在……
他有些不自在道:“我說了不會再下咒便是不會再下。”
謝折風眸光輕閃, 居然還問他:“當真?”
安無雪沒好氣道:“我就算修為重回當年之巔峰,傀儡印不也還在?剛才仙尊不也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抬手將我製服?怎麼如今倒怕起來了?你我之間,從來都是我小心翼翼你隨心所欲,你靈力無礙, 我能做什麼你不想的事情嗎?”
他其實隻需解釋意圖便可。
他說完, 才發覺自己這番話說的, 竟然是在抱怨。
他趕忙止了話語。
謝折風卻問他:“師兄還有什麼要罵的嗎?”
安無雪:“……”
謝折風等了片刻,確認他沒話說了, 這才又走上前來, 如剛才安無雪所說,卸下靈力護體, 放開心神,等著安無雪看他識海。
“我隻是想看看你心魔的情況, 還有……”還有無情咒。
安無雪神識展開,觸上了謝折風的識海。
識海是修士最為隱秘之地,修士雙修不同於凡人之處,便是識海交融。
安無雪起先沒想太多,可他的神識剛進入謝折風識海之中,便猛地想起冥海水淵的那一次雙修。
他渾身一繃,神識都頓了一下。
身側之人的氣息似乎也滯了滯。
兩人都寂靜無聲地坐著,安無雪閉著眼,卻能感覺到師弟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僅能聽到那人氣息愈發沉了下來,還能感受到對方識海在悄悄躁動。
他們入屋時不曾關門,深夜的飛雪隨風飄入屋內,落在月色灑下的光影之中。
絮絮飛雪時不時拂過安無雪的臉頰,帶來細細碎碎的冰涼之感。
像有什麼東西,在幫著謝折風的目光,撓他的心。
他驀地睜眼。
這人視線被他逮了個正著,趕忙挪開目光。
“……你不是忘了嗎?”他咬牙。
這問題沒頭沒尾,但謝折風一聽便知道安無雪在問雙修一事。
正是因為忘了,所以方才,謝折風才沒忍住在想,雙修之時,神識被他的神識包裹的師兄……會是什麼樣的?
他怎麼能忘了呢?
此言謝折風自是不敢說,他在心中念了一遍清心咒,低聲說:“師兄彆生氣……”
彆生氣什麼?
謝折風不說,安無雪也不想知道。
他隻知道謝折風的識海稍稍安靜了下來,便也不再耽擱,細細探查起來。
這人神魂之上已經滿是烏黑,但凡有一點意誌不堅,謝折風怕是本身就能成為一個濁氣之源。
居然已經這麼嚴重了!?
他在觀葉陣中,根本沒看出謝折風有什麼異樣,還以為這人當初在擊殺趙端時以分魂之法壓製心魔後,心魔便沒有發作。
怎麼會……
他繼續探查。
無情咒仍然存在,也不知是謝折風已至仙者境所以可以抵抗南鶴的仙力,還是裴千所說的……情意過濃以致咒術自然無效……
但無情咒安安靜靜地待著,謝折風心魔又好似冰山後的驚濤駭浪,兩者之間似乎沒有關聯。
難道謝折風的心魔並不是無情咒導致的?
“師兄,”這人突然說,“我曾閉關八百年根除心魔,神魂情勢如何,我心下清楚,不會釀成大禍,師兄放心。你……莫要皺眉了。”
安無雪緩緩睜眼。
——他皺眉了嗎?
他擔憂的並不僅僅是心魔,而是這無情咒的起源。
師弟天資如此高,師尊要硬生生改謝折風的道,讓無情咒和浮生道根骨共存一體,其中原因還未可知。
而且,他本以為是無情咒與謝折風根骨相衝,再加上他……他的一些事情,才滋生了如此頑固的心魔。但眼下終於得了空閒細細探查,卻發現並不像是這麼回事。
他問謝折風:“我可以審曲問心嗎?”
無情咒是曲家上一任家主封存,他還是得從曲家尋起因果。
“當然可以,”謝折風緩著語氣,“師兄的名字仍在落月弟子冊首頁,落月千年不曾選立新的首座,師兄已經在修真界所有仙修眼中死而複生,那便還是落月峰首座。”
落月峰首座,聽上去雖然隻是落月弟子首位,但落月又是千萬年來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首座說是門派首座,其實也是仙門首座。
“北冥禍事,你想查什麼,本就可以放手為之。”
安無雪收回神識,隨口道:“不必了,我無門無派,也不是什麼首座。隻不過為禍之人多半和我淵源匪淺,這一次我肯定會儘我所能解決此事,但是日後……我還是不插手兩界之事了。”
他不願鬆口回來,謝折風麵露黯然,說:“不論師兄想去哪裡,落月峰子弟眼中,師兄永遠是落月首座。”
安無雪無言。
謝折風又同他說:“今日是你生辰,你又為北冥費了太多心力,這幾日便歇一會吧?上官了了雖然修為大跌,但我在北冥,區區幾日而已,鬨不出什麼事情。
“城主府和落月峰要處理傀儡一事,第一城目前還在封鎖搜查,幾日也沒辦法有什麼進展。師兄歇息好了,再去審曲問心也不遲。”
“……好。”
他頓了頓,問:“你是如何和修真界解釋我死而複生的?”
“沒有解釋。”
沒有解釋?
安無雪輕笑一聲——這倒也是。
他自己都解釋不了,要是把他是傀儡之身的說法說出去,指不定還有大亂。
不如先不解釋,其他人怎麼猜便怎麼猜。
想問的問完,他又不說話了。
困困在被窩裡躲了許久,此刻終於忍不住,探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來,一雙大圓眼睛眨巴眨巴地往他們兩人這裡看。
謝折風知道自己該走了。
他起身,又把自己的靈囊留了下來。
“師兄好夢。”
“仙尊,我不——”
我不需要這些。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這句話,那人便深知他的脾性,居然直接走了。
靈力卷起輕風,吹動飄雪,掃落一陣梅花雪雨。
安無雪起身行至門前,發現滿院的寒桑花還是這麼擺著。
謝折風根本沒帶走。
這人來時帶了整個北冥所有的寒桑花,還有歸絮海裡最高潔的一朵雪蓮,去時,卻隻帶走滿懷風雪。
他歎了口氣,立下籠罩整個寒梅小院的結界,以防他人窺視打擾。又用靈力送出一個魂鈴掛在院門口,方便有人有要事尋他之時敲響。
做完這些,安無雪轉身,打算合上屋門繼續睡一會。
可腳步還未動,他回眸又看了一眼滿院的寒桑花。
他其實知道哪一朵是最冷的。
他上一世畏寒的毛病直至隕落都不曾修養好,哪怕換了個身體,對寒冷總是敏銳而習慣的。
安無雪緩步走到了那一朵旁,輕輕送出靈力,將那一朵寒桑花拿了起來。
他低頭,輕嗅了一下。
像是裹著冷味的幽蘭花香。
原來寒桑花的花香是這樣的嗎?
他上輩子在北冥許久,收到過那麼多朵寒桑花,為何從沒有細嗅過呢?
安無雪在那站了許久。
站到明月都從一個樹梢掛到了另一個樹梢上,他捧著寒桑花的雙手都堆滿了雪,困困從屋內飛出來,扒拉著他的衣袖。
他這才重新將那朵花放了回去。
屋門總算徹底合上,阻隔了所有霜雪。
結界之外,謝折風抱劍立於樹下,不舍離去,站在雪中看著。
結界籠罩院中一切,他什麼也瞧不見。
以他的實力,這世間什麼結界都無法攔他。
可唯獨眼前這一個,他能破,卻不敢破,生怕驚擾了夢中人-
安無雪這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醒來之時,日光灑在積雪之上,他推開窗,剛想起困困不見了,便見到積雪之中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嗚嗚……”
他:“……”
原來是顏色太一致,融在一起了。
他哭笑不得,推門而出,踏過積雪,把困困撈了起來。
“叮鈴——”
魂鈴響了。
玄方?上官了了?戚循?謝折風……?
神識一展——
安無雪挑眉,倒沒了反感之色,直接揮退結界,傳音讓那人進來。
裴千一進來,就拿出了十幾個靈囊。
安無雪:“?”
他稍稍後退了一下,目光掃過四周,確認無人,才說:“你搶劫了多少仙門世家?”
裴千:“……”
他把那些靈囊全都掛在了困困爪子上,重得困困險些飛不起來。
他優哉遊哉道:“這個啊,是昨天和今天所有北冥的仙門世家,還有一些和首座有點前緣的門派,哦對,還有幾個渡劫散修,他們進獻給首座的——”
“送回去。”安無雪根本不等裴千說完,便語氣堅決地回絕。
他根本不想和那些人有什麼牽扯,靈寶法器再貴重又如何?
裴千卻麵露難色:“知道為什麼是我送進來嗎?因為那位姓玄的峰主昨日拒了一整日,一點用都沒有。那些人不要命的,用殺了他們威脅都沒有用,玄峰主實在沒辦法,又知道安首座不可能願意收這些……”
“所以他們覺得我對你或許會有好臉色,就把這個差事交給你了?”
裴千訕笑道:“是這樣。”
“你就這樣同意了?”安無雪恨鐵不成鋼。
“我也不想啊,”裴千無奈,“我也知道你應該是不想要的,一開始堅決拒絕來著。可是吧,這凡事都有個但是——你不是給了我一個可以滿足執念的幻術嗎?我前兩天剛把曲忌之坑進去,結果玄峰主居然和我說,如果我不幫忙,他就把幻術破了!”
“我這次是用雙修讓曲忌之放鬆警惕,好不容易才把曲忌之騙進幻術裡的,玄峰主要是把幻術破了,我不得虧死!”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臉了!”
安無雪:“……”
“哦,你除外。”
“…………”
第103章 第 103 章
安無雪看著困困手上那擠成一團的靈囊, 隨手拿了一個下來,打開一看,便瞧見許多珍貴靈物。
每一個都是仙門大族的底蘊才能拿出手的寶物。
他上一輩子見過不少珍奇,但也不曾同時擁有這麼多東西。
但他還是不想要。
他用不上, 也不會用。
他眸光輕轉, 想到了一個主意。
裴千在一旁心虛地左顧右盼, 這才發現院中積雪下,堆了滿院的寒桑花。
“謔,”他驚訝道,“你還說我打劫仙門世家, 你這不是也把薛氏打劫了?老天爺喲,薛氏沒有多少洞天福地, 全靠這一山的寒桑花賺些寶物靈石,眼下可全沒了。”
“不是我摘的, ”安無雪說,“但你倒是提醒我了。”
“啊?”
安無雪用靈力掃開石桌上的積雪,招呼裴千同他一起在梅樹下坐下。
“嗚嗚……”困困終於得以將這十幾個靈囊放在桌上,委屈巴巴地蹭著安無雪的手腕。
安無雪摸了摸它的腦袋以做安撫, 這才把十幾個靈囊全都打開。
裴千更不理解了:“你要乾嘛?”
安無雪從其中一個靈囊中找出了一個玉簡——是玄方整理的這些寶物的清單。
他從清單之中, 選出了一些不論是千年前還是千年後都不曾和他結怨的氏族門派或是散修, 留下了這些人送的東西。
他和這些人並無恩仇,反倒願意作為宿雪, 收下這些謝禮和拜禮, 算是結一段善緣。
至於其他……
他一言不發,低著頭, 將剩下的那些寶物分彆放入不同的靈囊當中,每放一個, 都直接從院子裡拿起一朵寒桑花塞進去。
裴千不知他到底要乾什麼,就這樣看著他來回弄了許久。
“好了。”安無雪說。
桌上的靈囊從十幾個變成了幾十個。
安無雪先把一個單獨拿出來,說:“既然是玄方誆你來找我的,一會你出去,他多半會在外麵等著問你。你出去之後,把這個靈囊給他,和他說仙尊摘走了薛氏所有的寒桑花,這些是用以交換的靈物靈石。”
“居然是仙尊搶劫的!”
安無雪:“……”
他無奈,“這不是重點。”
“哦……那剩下的這些是要乾什麼的?”
安無雪笑著拿起其中一個靈囊,解釋道:“比如這個,北冥王氏擅長以音道馭靈獸,這是他們的其中一本曲譜。裡麵還加了一朵寒桑花。王氏和齊氏自千年前便總有齟齬,不太合得來,這份靈囊我不收,但是王氏也不會願意收回去,不如就以王氏的名義,送給齊氏。也算是——助他們化乾戈為玉帛。”
裴千不解:“那為什麼還加了一朵寒桑花呢?寒桑花是示愛之物,若是在氏族中相互遞送,那可是有朝氏族聯姻之意啊。”
“那就看他們如何猜想了。”
裴千震驚:“真缺德啊。”
安無雪對這個評價很是受用,又拿起另一個靈囊,接著說:“這是北冥清丹宗的不傳靈丹。清丹宗是丹道大宗,兩界很多流傳的毒藥靈藥,都是他們傳出來的。用他們的靈丹,可以解所有出自清丹宗的毒。”
“他們和剛剛提到的王氏,也有點舊怨。我記得王氏一位渡劫中過他們的火毒,至今還沒解,把這個靈囊還有裡麵的寒桑花,也以清丹宗的名義,送給王氏。”
裴千鼓掌:“那這樣,王氏渡劫高手的火毒就可以解了,他們一定能化敵為友!”
安無雪把剩下的靈囊都這樣一一說過去。
最後,他說:“這些我便不收了,全按照那些和他們關係‘極好’的氏族門派名義,送出去便好。”
“太缺德了!但是缺德得我好喜歡,”裴千打量著那些已經定好歸處的靈囊,突然想到,“既然要這麼做,那最好是要一個無牽無掛無門無派的人去送比較合適吧。首座打算讓誰去?”
安無雪看向他。
裴千:“。”
他起身想溜。
安無雪卻說:“玄方能破了你好不容易給曲忌之下的幻術,我自然更可以。”
裴千坐了回來,乖乖將那些靈囊納入懷中,斬釘截鐵道:“給首座跑腿,是我之榮幸。”
困困在一旁打了個滾。
“嗚……”
裴千瞪了它一眼:“你彆笑!”
“嗚嗚!”笑得更厲害了。
這一回,連安無雪都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邊笑邊說:“你放心,我什麼時候白讓你做事了?這些都是對你有用的。”
“對我有用?”裴千撇撇嘴,“你把這些人的禮物都送給了他們的冤家,這些人收下的時候肯定反應不過來,發現之後也隻能吃啞巴虧,非常憋屈地彼此化乾戈為玉帛。”
這些人可真是,要說補償安無雪當年的委屈,償還安無雪如今的恩情,一個都沒能做到,贈禮還都去了舊怨之人手上。
“他們鬨不起來,恩仇也被迫全消,最後要說好處,也是整個北冥的好處吧?我已經是個浪跡四方的散修了,北冥再怎麼樣,能和我有什麼關係?”
安無雪笑而不語。
裴千放棄理解,感歎道:“我想收回剛剛說的一句話。”
“哦?”
“落月峰的人也太不要臉了,包括你!”
安無雪又笑了幾聲。
這時困困已經跟著笑得躲進了他的懷裡。
他抱著毛茸茸的白團子,披著一襲同渡劫巔峰高手身份全然不符的素衣長袍,坐在梅樹下、石桌旁。
雪後初晴,積雪未消,天光灑下,映出人麵如桃花,像是春日坐在了冬雪裡。
他雖是在調笑,可連調侃都調侃得如幽蘭輕擺,雅得不似人間之物。
常人死過一回,背了千年的汙名,還以身入陣救了那些曾經的舊人,不說埋怨咒恨,總該有些委屈的吧?
可安無雪似乎什麼貪嗔癡惡都沒有一般。
千帆過儘,他就這麼在飄梅落雪中坐著,比天光還要明亮。
既沒有當世高手的架子,又沒有與這世間隔閡了千年的謹慎。
不矜不躁,不卑不亢。
裴千驟然斂了神色,悠然長歎。
“首座。”
“……嗯?”
“觀葉陣中,你和我說,我對你有誤解,是因為我不曾見過千年前的你,因為我不知你在仙禍時是如何統率兩界的。”
裴千掂了掂手中的靈囊,“我現在見到了。”
安無雪一愣。
“但我之所想,不曾變過。若我降世於千年前,也是泱泱北冥中,曾經聽命於首座、共立四海萬劍陣的一個散修,我也會唯首座是從,同首座一起扶亂世於飄搖。”
“即便是現在,我其實……也是把你當做我的半個師長的。”
裴千話語一頓,麵上沉肅之色一掃,嘴角噙笑道,“那些人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眼無珠!”
安無雪眸光微頓。
他雙眸仍然盛著笑意,坦然道:“時局不同而已。當年……太亂了,又亂了太久了。”
他說著,竟是緩緩閉上雙眼。
浩瀚神識展開,自這開滿梅花的小院延展,蓋過整個第一城城主府,卻還未停歇,漸漸覆蓋上四方所有的大街小巷。
有修士行於長街,有凡人擺著小攤,有說書人在茶樓裡高喝……
似乎還有人在說前幾日劍陣之事,在說著“安無雪”的名字。
他勾起唇角。
他就這麼“看”著眾生,說:“仙禍打了太久,世間其實很少能有真正的恩怨兩消,太多人的怨恨在當時都無處可去。一開始,這些恩怨還有傾注的去處——濁仙未滅,魔修橫生。
“可是後來,濁仙死了,魔修也式微,世間眼看就太平了。但還是有太多人的仇怨都找不到去處……”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憎恨埋怨的對象。
“不論是黃發還是垂髫,凡俗還是仙長,終究難以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
他當年不也照樣被私情所擾嗎?
“既然做不到不偏不倚,那許多事情,自然不是為了公正、為了對錯。隻是為了讓心裡舒坦而已。”
安無雪收回神識,睜開了眼:“眾生本來就是糊塗的。你也糊塗,我也糊塗,他們也糊塗。既然都糊塗,計較太多,不是為難我自己嗎?”
他上一世,對自己最大的期望是挽救亂世,護住所有想護住的人。
這一世,他隻想做一個最糊塗的人,活過最糊塗的一輩子。
話音落下,輕風吹起細雪,埋葬了所有聲響。
許久。
裴千剛想告辭去幫安無雪跑這一趟腿,安無雪門前的魂鈴卻被人敲響了。
安無雪神色登時複雜了起來。
他揚聲道:“我本想著修養幾天再去拜訪城主,但城主既然今日來了,便請進吧。”
院門未關,結界未立,上官了了直接走了進來。
她仍是那一襲黑衣,長發垂落而下,飄在積雪之上。
她如今修為隻有辟穀,連個初入仙門的弟子都不如,唯有神識修為未跌。
幾日過去,她早已知曉不少事情。
可這是他們危局之後第一次平靜地待在一處,上官了了仍是恍惚了一下,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裴千趕忙說:“兩位有事要談,我一個無關之人,還是先走吧……”
“不必,”上官了了卻攔住了他,“你不算無關之人。”
“啊?”
上官了了轉過身,正對著安無雪。
她終於開口道:“兄長。”
安無雪動作一頓,無言。
她驟然明了,苦澀道:“宿公子方才說要去找我,可是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安無雪這才說:“我隻是想問一下上官城主——雷劫之危已過,北冥劍陣也被完全修複,你可有後悔散了修為?若是後悔,雖說我沒辦法讓上官城主重回巔峰,但動用北冥劍陣,還是能還你一些修為。”
“你果然一點沒變。”上官了了喃喃道。
“我已經破道了。宿公子,我這些年都在執迷中修行,失去的那些修為,重回我身,隻會加注心魔。是我對不住你,能儘我所能償還,怎麼可能後悔?”
安無雪默然。
他也不是什麼優柔寡斷之輩,話已至此,他也沒必要執拗什麼。
他不再提此事,隻問:“昨日有不少人在我門前聒噪,我有聽到幾句談論上官城主的——你要離開北冥?”
“哪有辟穀期當城主的道理。我的修為能瞞得了一時,總不可能瞞得了一世。”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既然破道重來,我自然該去尋我要走的路。”
“北冥需要能主持劍陣、力壓仙門的城主。”
“我已經定好人選。”
安無雪挑眉。
“人選在哪?”
上官了了抬手,指向了在一旁不敢出聲的裴千。
裴千:“?”
她說:“在這。”
裴千:“???”
他趕忙看向安無雪,卻見安無雪沒有任何意外之色。
他想起剛剛安無雪說的那番話。
“……”
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安無雪會說——北冥局勢變動,對他會有大用。
裴千:“。”
第104章 第 104 章
一旁, 上官了了等了片刻,沒有等來安無雪驚訝之言。
她歎氣道:“當年四海尚亂,你我奔波於北冥劍陣之事,總是你在安排, 我在聽。我以為這麼多年過去, 我總該能幫你安排好一切……沒想到, 我的打算,你早已清楚。”
安無雪平靜道:“正是因為相信上官城主的能力,劍陣之中,你散儘修為之時, 我便明白,你應當已經想到後手了。”
北冥這樣一個仙道昌盛之地, 上官了了若是破道重修,必然無法統率北冥數不儘的仙門和氏族。
而新的城主, 不僅需要對劍陣了如指掌、能夠得心應手地用劍陣守護北冥,還需要有一定的修為。
渡劫巔峰鳳毛麟角,渡劫後期便夠用了。
此人若是無牽無掛更好。北冥各仙門之間都各有齟齬和勾連,不論從哪家選個高手出來, 都必然會有不同的聲音, 還會導致北冥局勢顛覆。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並不清楚主導禍事之人是否藏身於仙門氏族之中, 若是從中選人,運氣“好”選到禍主, 將陣主之權給了那人, 那可真是將兩界安危雙手奉上了。
那還剩誰最合適?
自然是已經脫離曲氏,這麼多年都不曾回北冥不可能是此局主導者的裴千。
裴千看他們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回, 仿佛在談論什麼板上釘釘的事情,他幽怨道:“我可以拒絕嗎?”
安無雪說:“可以。”
裴千正待順坡下驢, 上官了了便說:“除了你之外,我確實還有一個人選。”
那豈不是更好?
裴千配合道:“那另外一位道友必然是個殺伐決斷的天驕,霽月光風的正經人。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榮,等到城主交接完畢,我必然帶上一份厚禮前往拜謁!”
上官了了說:“曲忌之。”
“好,我恭祝這位曲道——啊呸!”
裴千猛地一頓,臉都擰在了一起,“怎麼是他!?”
安無雪這時才說:“曲小仙師確實也可行,雖然他是曲家人,但他這一回同曲問心決裂,帶頭整肅曲氏,不太可能和魔修禍亂有關。他還出身陣道世家,是北冥皆知的陣道天才,接管北冥劍陣定然得心應手。
“可若是曲小仙師當了城主,北冥劍陣自此會聽他的不說,北冥無數仙修都唯他馬首是瞻。”
“以北冥的實力,要在兩界四海找人,或是強求什麼,應當不難。屆時曲小仙師是四十九城共主,做一些滿足私心無礙兩界的事情,彆人應當也不會管的。”
裴千神情垮得越來越厲害,仿佛已經預見曲忌之登位之後的可怕。
安無雪剛說完,裴千一改方才的抗拒之色,撩起袖子,道:“上官城主,我覺得,我這個人還是挺可靠的,你還是考慮考慮我吧。”
上官了了:“……”
她點頭,“你若是願意,我自然不會考慮彆的人選。”
安無雪笑了一聲。
他這一笑,上官了了怔了怔——她很久沒有聽到安無雪這樣的笑聲了。
從千年前上官然一事之後,他們二人算是決裂,她便再也沒有和安無雪有現在這般的時刻。
兄長剛才狡黠的調侃勸誘也好,還是現在被逗笑出聲,都是因為在場的另一人,和她……毫無乾係。
“兄長……”
“時候不早了!”裴千趕忙說,“第一城不小,我要把那些靈囊都送到還得費一番功夫,我就先走了。兩位聊……”
他趕忙往院外走,卻又猛然想起了什麼。
“一進來就被你連著坑,我差點忘了!我……我想著你睡了幾天,也許口中會覺得寡淡,給你帶了點吃食。”
裴千從自己的靈囊中掏出了一盤被靈力包裹保護著的冰糕,放在石桌上,這才一溜煙跑了。
安無雪看著那冰糕,伸手,抓起一個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冰糕是琅風城人愛吃之物,北冥並不常見。
但裴千先前在琅風城住過一段時間,會帶冰糕給他,似乎也說得通。
那人連這點細枝末節都思慮到,生怕他認出來,卻忘了——或是想不到最關鍵的一點。
當年他最愛吃的便是謝折風親手做的冰糕,怎麼可能不識得這個味道呢?
他還以為這人昨晚走了之後消停了。
沒想到出寒仙尊帶著落月弟子善後北冥事宜時,居然還偷偷跑去做了冰糕,讓裴千找個借口送來。
他看著手中那被自己啃了一口的糕點,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放下,接著啃了下一口。
上官了了在一旁,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安無雪的動靜。
她躊躇道:“……宿公子?”
安無雪轉過頭:“城主還有什麼事嗎?”
“謝出寒說,你也是一無所知地在落月峰中醒來。在此之前,你的殘魂都在荊棘川,那千年來,你……可還好?”
安無雪吃著冰糕,徹底咽下一塊後,才說:“你這問題好生奇怪——問一個死人好不好?彆人一縷殘魂是什麼樣的,我自然也是什麼樣的。”
上官了了露出心疼之色。
生前眾叛親離,孤苦無依的一縷殘魂就這樣飄蕩千年,能有多好呢?
“這裡你住著可還舒心?我當年雖……雖然十分糊塗,”她小心翼翼地說,“但並未動過此地,以靈力封存著滿院的梅花樹。你在落月峰隕落的消息傳來,我在院外站了很久,我現在才明白,我當時或許是想再見到你的……”
“阿雪,我已知道你當年用心之良苦,誤會已消,我們當真不能再同從前那樣嗎?我永遠當你是我的兄長,我會儘我所能償我之過錯。”
她越說越情急,嗓音竟是啞了下來,帶了些許哽咽。
“此後年歲還長,我可以重修立道,可以護著你,再也不用兄長為我操心了。”
安無雪動作一頓。
他本來剛拿起下一塊冰糕,此刻卻又放下了。
他說:“城主在觀葉陣中,遇到了很多往事吧。”
他突然提起觀葉陣,好似和他們此刻所談並無關係,上官了了一時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安無雪接著說:“我也看了很多千年以來的北冥,還見到了五百年前的你。”
上官了了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你見到我,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和你說對不起,你拔劍而出,劍鋒橫在我的咽喉前。”
“阿雪——!”
“我知道幻境裡的你沒有殺我的意思,隻是想對我撒氣。但是,你看,了了,如果安無雪不是在你知道真相後出現在你麵前,你我之間是另一個光景。”
他招呼困困趴上桌,也喂困困吃了幾口冰糕,閒話家常般說:“我其實一直都不明白你們為什麼會想回到從前。謝折風……”
他一頓。
他想到無情咒。
罷了,不提謝折風。
“秦微是這樣,戚循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可你們後悔,想的都是解除誤會抵消虧欠,這樣便可當做沒發生過。但我……”
他嘲弄般笑了,“我不是賭氣離去千年,我是真的死了。我如果沒有這一次重來的機會,也許隻會是誤入歧途的魔修,直至這世間都沒人記得安無雪這三個字,也不會有所改變。或者像我在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見到的你那樣,若我沒有帶著證據和真相出現在你麵前,你和秦微都隻會質問我怎麼敢出現。”
上官了了已經完全僵立在一旁。
“憑什麼呢?”安無雪突然問。
他終於將這些壓在心底的話說出口。
“明明我死了,諸位是覺得我罪有應得也好,後悔愧疚也罷,都是你們的事情,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你們終究無法對著個死人尋求所謂的原諒。可我活著,反倒要麵對你們的那些賠罪和道謝,反而要承載你們想要回到當年的期望。”
“我沒死,我重活一次,分明是我自己的機會,怎麼到了最後,成了你們的機會。”
他坐在石桌旁,抬眸望著綻開的紅梅,看也沒看上官了了一眼。
寂靜無聲中,他抬手接住了幾片被風吹落的花瓣。
他又抬手一揮,讓那些落花隨風而去。
“憑什麼呢?”他又問。不是質問,隻是闡述。
他的語氣不帶喜怒,嗓音裹著一如既往的暖,平靜而和順。
可對上官了了而言,已是無可辯駁的鋒銳。
她哭著喊他:“阿雪……”
安無雪無言。
良久。
上官了了終是明白——覆水難收、破鏡難圓。
她悄然從靈囊中拿出了一件縫了皮毛的絨衣,將其擺在那盤冰糕旁。
她說:“……這是極北境的狐族毛發做的衣裳。當年……你從蒼古塔出來後,我聽戚循說你得了畏寒的毛病。極北境的狐族就生活在蒼古樹下,皮毛是天賜的禦寒之物,我用靈石換來它們攢下的毛發,做了這一件可抵禦些許寒涼的外袍。”
“那年你生辰,我帶著這件外袍去了落月峰下,想贈你此物。但我猶豫許久,還是回了北冥……”
她那時,還是怨安無雪的。
於是不論是安無雪常住的這小院,還是她做的這一身絨衣,最終都被塵封千年。
如今她想送,可安無雪連身骨都不是當年那副。
絨衣已經無用了。
但她還是拿了出來。
“千年前該送的生辰禮,遲了再久也該送出去。今天是你難得重來的生辰,我就不在這惹你煩心了。”
“過幾日我將劍陣陣主之權和城主一位交給裴千,助謝出寒和兄長尋出禍事線索後,便會離開北冥,重修尋道。”
上官了了抱劍作揖,對他行了大禮。
“我確實不該奢求你的原諒。我隻希望你能開心喜樂,隨心所欲。兩界之事,你想管,我們會傾力助你。你不想管,天塌下來自有謝出寒和我們頂著。”
“阿雪,若誰又欺負你了,你不必費心應對,隻需往我們身後一躲就好。”
“宿公子,保重,告辭。”
她走了。
安無雪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絨衣和冰糕,歎了口氣。
他頭也沒回地對著院門口一直藏著的人說:“有人托裴千塞仙門氏族的寶物進來,有人留了一身我如今用不上的絨衣。你呢?借裴千之名塞了一盤冰糕還不夠,可又是有什麼要塞的?”
男人不甘不願地現出身來。
謝折風本來藏得好好的,可他剛剛在外頭,把安無雪對上官了了說的那些話聽了個十成十,一時氣息不穩,堂堂長生仙,居然被人發現了蹤跡。
他緩步走到安無雪麵前:“師兄……”
安無雪雙眸映著皚皚白雪,眸光如華,轉過眼來看他。
謝折風怕他生氣,趕忙說:“我沒想打擾師兄,本來是想等師兄回屋,幫你在院子裡裝點此物的……”
他說著,拿出了幾個不帶任何靈力的凡俗之物。
是幾盞還未點燃的花燈。
花燈各種樣式都有,有安無雪先前便喜歡的小兔子,小魚,還有蓮花。
安無雪微怔:“你買的?”
“我做的,今晨找了個老鋪子學來的。我隻是……看你次次見著都愛買,應當是十分喜歡這一份凡塵煙火的。師兄定然不會留人一同過生辰,夜晚院子孤寂,我方才做了一些,添點熱鬨,給你掛滿這些就走。”
第105章 第 105 章
安無雪打眼看去, 見那花燈精巧細致,連垂掛花燈的細木都毫無尖銳之處,大小格外一致。
花燈上的水墨點睛栩栩如生,那小兔子花燈竟然比安無雪在照水城帶走的那一盞還要可愛。
他看著, 已經開始想象, 花燈中燭火燃起, 這一手的燈火掛在房簷下、明窗旁,會有多麼動人。
一雙握劍殺魔的手,做起花燈來,倒是得心應手。
他沒忍住問:“師弟去學這手藝的時候, 匠人沒誇你天分高嗎?”
“……嗯?”謝折風顯然沒想到安無雪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問題,怔愣一瞬, 才一五一十地說,“沒有。他們沒說話。”
安無雪失笑。
——是沒說話, 還是不敢說話?
他望著那些隨著輕風微微晃動的花燈,不知為何,剛才分明吃的是清甜的冰糕,喉間胸腔卻好像填了什麼酸麻之物, 又澀又酸, 卻又好像沒有苦味。
他今日收了很多禮物。
除了昨夜淩晨的雪蓮, 有些是他自己主動留下的,有些是他人非要塞來的。
其中珍奇靈寶不儘其數。
他上一世身居高位, 不管是不是生辰, 也總是會收到一些珍貴之物。他自己也不是什麼仰人鼻息的小修士,想要什麼, 本就能隨意取之。賀禮對他而言,實在是算不上什麼稀罕的東西。
重活一次, 那些人喊他“首座”“兄長”……
依然還是將他當做“安無雪”。所贈之物,依然還是落月首座該用的東西。
他以為謝折風也是來做一樣的事情的。
他點破這人蹤跡,本是想著將人打發了,不論謝折風還想塞什麼給他,他都不在意。
但他沒想到會是這區區的凡俗之物。
謝折風惴惴不安中,安無雪忽而說:“你其實……也一點都沒變。”
是冷得教人手藝的匠人都不敢出聲的出寒仙尊,是那個會毫不猶豫替他出劍斬斷凡塵執念優柔的謝折風,也是少年時練劍磨破了手還為他端來冰糕的師弟。
“……師兄?”
謝折風有些摸不準他的心緒,“你說我沒變,可是我哪裡還是沒有長進?”
這問題問得著實另辟蹊徑,安無雪不知如何作答,轉而問道:“師弟不用去處理曲家的事情嗎?”
“落月弟子和北冥仙修還在善後北冥四處遊蕩的傀儡,我沒動曲問心,想看看她背後之人會不會來找她,此刻隻能守株待兔看看。”
“不耽擱正事便好。”
“自然不會。師兄不必憂心,我先前……”謝折風低聲說,“說你放不下蒼生,隻是出於我的私心,怕你離去,也怕你獨身一人帶著傀儡印會出事,這才找的借口。”
“四海兩界的事情,我身在其位,這些是我該憂心的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無雪輕笑了一聲,卻也沒說什麼。
他吃完了那一盤冰糕,直接用靈力碾碎霜雪淨手,起身去那梅樹下,化出了一個足以讓一人坐臥的秋千。
他抱著困困坐下,拿出那記載了傀儡之術的書冊,無聲翻看了起來。
雪中,花下。
安無雪身量分明高挑得很,可這麼坐臥在那裡,卻又好像隨時要融進霜雪中。
單薄得不像個曾經撐起蒼生的身骨。
謝折風怔然看了片刻,又是一陣輕風掃過,花瓣飄落在他眼前,他猛地想起自己已經入內許久。
安無雪並沒有驅趕他的意思。
……那應當是沒有生氣的吧?
他鬆了口氣,屏著氣息,無聲地在院中掛起了他今晨剛做好的花燈。
他將那小兔子掛在了梅花樹下的長欄上,把小魚掛在了房簷下,又在窗邊掛了好幾盞……
他行至臥房床榻旁,拿出一盞蓮花燈,又拿出一盞和其他花燈截然不同的似是小獸形狀的花燈,一同掛在了床榻旁。
困困不知何時從安無雪懷中飛了出來,悄悄飛來找謝折風。
它看到床榻上的花燈,圓圓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轉,爪子扒拉在小獸花燈上,轉過頭看向謝折風:“嗚嗚?”
謝折風目光微柔:“是你。”
那小獸竟是個瘴獸形狀的花燈,和困困長得如出一轍。
困困高興得舔了舔他的手腕。
他又去彆處裝點,終是將人世凡俗的喧囂與繁華,無聲地帶進了這仿若與世隔絕的小梅林中。
做完這些,他滿是不舍。
留下的理由沒有了,他該走了。
謝折風很想留下,但他知道自己或許反而會讓師兄煩心。
師兄得來不易的安寧幾日,又是重新醒來之後的第一個生辰,他不想毀了。
他走回梅樹下,想最後看一眼安無雪便離去。
可他來到那秋千旁,卻見書冊不知何時掉落在了積雪之上,秋千在輕風中一蕩一蕩的,上頭臥著的人雙眸輕閉,眉心舒展。
竟是入了夢。
困困跟著他飛過來,正要開口。
他捂著小東西的嘴巴,無聲地說:“噓。”
莫要擾了安無雪得來不易的清夢。
困困扇動翅膀的動靜都小了許多,靜悄悄地飛到安無雪身側,趴在安無雪身旁,一同睡下。
謝折風上前撿起書冊,坐在石桌旁。
他沒走-
院外。
上官了了方才剛走出來沒多遠,又停下腳步。
她用神識看到謝折風走了進去,卻許久沒有出來。
怎麼謝出寒就沒被趕出來呢?
她想不通,站在院外等了許久,突然說:“你們既然也來了,為何不去找他?”
秦微和戚循不得不訕訕現身。
她隻是修為跌落,神識修為還在半步登仙之境,戚循雖然藏得好,可秦微修為到底不如之前的她,被她發現了蹤跡。
秦微苦笑道:“我哪裡還敢找他?他生辰這樣的好日子,我去給他找不痛快嗎?”
他說著,還咳了幾聲。
蒼古塔當年能凍傷安無雪的根骨,自然也能凍傷秦微的根骨。
“北冥真冷啊,”他說,“我以前怎麼沒感覺呢?”
戚循嗤笑一聲:“活該。”
秦微挑眉:“我活該,你——咳、咳咳……你就清清白白了?那你怎麼不進去?”
戚循眼角一抽,梗了半晌,竟然無話可說。
他和秦微也不是一起來的,而是自己在外麵躊躇之時,發現有另一人鬼鬼祟祟的。
結果一看,居然是秦微。
可他和秦微在安無雪回來之前便已經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乾脆各自躲各自的樹梢上,誰也沒在意誰。
眼下被上官了了喊了出來,戚循這才發現秦微身上法袍亂七八糟的,還有好幾道劍痕。
他無從反駁,隻好揶揄秦微道:“落月峰是沒靈石了嗎?秦長老衣裳怎麼如此破敗?和狗打架了?”
“可不是狗嗎!”秦微沒好氣道,“我來北冥的路上,聽到有個渡劫修士和幾個大成修士談論阿雪回來的事情,非說就算其他事情是冤枉的,離火宗滿門也是阿雪殺的,還說什麼有仙尊當師弟真好,死而複生洗清罪責輕而易舉——狗屁!”
“謝出寒廣告天下的那些,哪些不是有了確定證據之後才說的?”
“我氣不過,把那幾個人揍了一頓。區區渡劫中期,如果不是我傷還沒好,哪裡會讓他們近身?”
他“呸”了一聲,轉而問上官了了:“阿雪現在怎麼樣了?”
“修養得挺好的,”上官了了落寞道,“隻是不想與我多說什麼。我留下也是礙眼,便出來了。”
戚循轉著手中折扇,苦澀道:“罷了。就在外麵這樣陪著也好。我昨日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生辰禮,他不應我,我也不知道千年過去他喜好如何。但他從前就不缺珍寶,應當是不屑於那些外物的。”
“我給他準備了一份薄禮,是他從前每每見到從不願錯過之物,入夜之時送他。”
“希望他能開心一些……”-
安無雪淺淺睡了一覺。
他境界驟然拔高,消耗頗大,這幾日都睡了過去,今日卻還是覺得有些睡不夠。
他本想著小憩一會,沒想到再一睜眼,天光隻留下西邊細細一縷,星夜東流,明月乍現。
他瞧見了滿院花燈。
恰好在晨昏交替的那一刹。
花燈附著仙者靈力,被落下法訣,夜色降臨的片刻之間,花燈之中燭火瞬間燃起。
黑暗還不曾籠下一瞬,燈火連綿而至,光華送入他的眼眸。
師弟坐在不遠處的石桌旁,石桌之上不知何時已經堆滿了古籍玉簡。
那人穿著他當年贈的白袍,雪簪束發,黑發上之上點落星星點點的梅花瓣,正在低頭認真翻閱著古籍。
察覺到他醒來,師弟放下手中玉簡,轉過頭來,花瓣順著輕風而落。
“師兄醒了?”
“我……”
安無雪還未來得及應答。
“砰——”
“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