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話音還飄蕩在蒼古塔外, 安無雪卻已經轉身,自己咽下了封鎖靈力的丹藥,迎著厚厚的寒霜,踏入頂層。
蒼古塔百日, 冰寒徹骨, 冷得能將人神魂都凍得失神。
他有時會透過那塔頂什麼也看不見的細窗, 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時而也會想起上官了了斥他“從來沒有心”。
若說不傷心不生氣,那怎麼可能呢?
那畢竟是他護持了一路的師妹。
可他後悔嗎?
他從未後悔過什麼。
當時他根本沒有時間做出萬無一失的應對之法,殺了上官然是他護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後一條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毀,北冥便有能夠力壓所有仙修的高手, 他也做到最後一次守諾。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 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殺的隻是個假貨。往後時光漫長,有些執念總會慢慢淡去, 屆時再尋機細說。
可上官了了沒有信他。
空口無憑,能用的證據、能使的秘法都會將真正的上官然找出來。他賭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賭贏了假的上官然,卻賭輸了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 那便是做了。
四海萬劍陣即將大成, 修真界滿是期望。
他在蒼古塔頂, 瞧不見他常常愛看的凡世煙火。
出塔之時,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 摸了摸困困的頭, 問:“鳴日城的劍陣著手準備了嗎?”
“你先養傷吧,”戚循憂慮地看著他蒼白的臉色, 假意輕鬆地笑道,“我才不告訴你。傷好了再來問我。”
他無奈:“好, 那……我師弟呢?”
戚循動作一頓。
那時還隻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嗚……”
“他一直在霜海。”
安無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對他們雙修之事、對他入塔受刑一事,無話可說?
他雙眸一黯,卻又覺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養傷了幾個月,還未從蒼古塔的寒傷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經安然無恙,可冷風吹過,他明明是渡劫巔峰的身體,卻還是會下意識冷得一個哆嗦。
蒼古塔頂層本就沒有人活著走出來過,他心中掛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這才能留有一絲生機。
可這畏寒的毛病,確是徹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剛站在門前想敲響師弟掛在長鬆之上的魂鈴,便覺得霜海的冷風有些難熬。
他轉念一想,如今既無要事,把人喊出來了,能問什麼呢?
問師弟怎麼對自己百日受刑隻字不提?
還是問雙修一事可有影響師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終沒有敲響魂鈴,隻身離去了。
安無雪去了北冥。
他曾經在北冥待了很久。
從前進出北冥,總會給第一城的城主府發信。
上官了了會來迎他,和他說:“在落月峰都是兄長照拂我,既然來了北冥,你可隻準走在我的後頭。”
但他已經再也不會發傳音了。
他戴著遮擋神識的帷帽,行於第一城外。
他聽見其餘進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談——
“你說上官城主現在還在城主府內閉不見客?是因為上官公子之死嗎?”
“畢竟是唯一的血親,你說安無雪怎麼想的,就算有什麼錯失,何至於將人殺得一點生機都沒有?”
“據說啊,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給上官城主留下。”
“當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沒包庇自己,領罪受刑去了,你彆說,單論這一點,我是佩服的。安無雪不想受罰,誰能逼他?連他都如此,我們行走世間啊,還是小心點,莫要犯了什麼罪責……”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過。
安無雪尋到了上官了了殺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劍布成了幾個月,整個北冥靈氣愈發充盈,魔修隻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橫屍於城外荒蕪之地,魔修不敢來偷,仙修更不可能來處理這些屍骨。
上官然的屍體還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劍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機。
安無雪在他身旁緩緩蹲下,發現他衣衫襤褸,束發淩亂,雙目未閉,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為了瞞天過海,搜過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時,便已經是個瘋子,也無人替他整肅衣冠。
他給上官然的屍體換了身乾淨的法袍,肅了衣冠,在這山峰裡尋了一處仙修和凡人都不太會踏足之地,立了個無名的碑。
此後,若非有正事,他從未主動踏足北冥。
記憶回籠。
往後種種不過是安無雪自己的回憶,他們還站在當年剛剛布成的北冥主劍陣之下。
幻境還處於上官了了質問安無雪為何殺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著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經不會回頭的過往,卻又知道一切都隻是徒勞無功。
最終,她身形一晃,指尖觸在謝折風立下的結界上,不再行進。
謝折風根本沒在意上官了了如何,隻是直勾勾地看著安無雪。
這也是謝折風查了許久卻不得而知之事。
難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無雪一手掩埋,當年若有證據證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時護住上官了了親手殺了血親一事,安無雪怎麼會不說呢?
就連養魂樹精,也沒有辦法找出已經毫無蹤跡、怨氣全散的往事。
誰也沒想到,幾百年後曲氏會出了個浮生道的天才,創下能以一方天地將人困在過往的絕世困陣。
也不會有人想到,這個陣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為禍北冥,以大力將整個第一城籠罩,反倒把他們帶回了千年前。
謝折風本以為安無雪不會想看到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聽不見的方式,以靈力裹住聲音送入安無雪耳中:“師兄……?”
他看著對方單薄的身影,想將人攬入懷中。
可他知道師兄不喜自己靠近,隻能僵在一旁。
安無雪稍稍轉過來看了謝折風一眼。
他剛才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盯了許久,盯到自己雙眸都冒出了血絲。
他隱約知道謝折風想和他說什麼,輕輕眨了眨眼,也以同樣的方式說:“我上輩子確實是怕她知道。其實劍陣成後,我和她隻能算個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決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畢竟有相識一場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師尊許諾北冥的,也是我許諾師尊的。而且……不僅僅是為她,也是因為當時修真界缺乏渡劫巔峰之人,且不說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間的平衡很容易出現問題。”
謝折風說:“北冥仙君的詛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綿至今,已經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當年氣盛,還沒有死過一回,想法簡單,有太多勘不破,應對很多事情,其實也是霧裡看花,自以為明白,實則糊裡糊塗。”
南鶴和一眾仙者去得太早,他們當時在修真界都隻能算是少年,卻要肩扛兩界,看似位居高位,實則很多東西也是頭一遭,稚嫩得很。
安無雪輕笑一聲,當年的憤怒和悲傷在此刻都不過是一句“糊裡糊塗”。
他繼續用靈力裹著聲音,單獨對謝折風說:“現在啊,我回頭一想——我以前覺著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覺得沒有做到最好,直至剛剛都有些遺憾。但也隻是直至剛剛,現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東西,彆人擋不了,有些天命,彆人替不了。我又是誰呢?我上輩子就算天賜玉骨金身,受命於天挽大廈之將傾,說到底不也還是萬千仙修中的一個?我算什麼東西,也妄圖包攬一切?
“曲氏一族為了護住曲忌之這個浮生道的天才,大費周章尋了個無情道的養子,最終呢?該是曲忌之的劫,他還是躲不過。
“在這陣中,我第一次攔她,是想著既然瞞都瞞了這麼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讓往事塵封,沒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攔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這些,就像現在這樣——怪沒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發現從前的我還是有點沒想明白。隨她去便是了,能破陣就好。”
安無雪已經死了。
這些因果,宿雪不會管,也沒必要管。
他悵然說著,驀地聽到前頭,上官了了嗓音輕顫,帶著哽咽:“謝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無雪正在麵對著劍陣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質問。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話語同這些言語混在一起,交疊起伏地傳入安無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個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輕信妄言,錯認惡徒為血親,最終親手殺了我的弟弟……”
“他當日隻是想先殺了那假貨,告知我那假貨不是阿然,瞞下我弑親一事,此後再慢慢打算——若我當日信他,根本沒有此後諸事。我不信,因而不僅失了弟弟,還失了兄長。我生怕詛咒應驗,可最終,讓詛咒徹底應驗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我居然還一直問他為什麼!?他明明告訴過我的,他明明和我說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從來沒有害過我……”
“他告訴過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統率整個北冥的尊者,曆經仙禍之戰,自小坎坷崎嶇,鮮少有露怯崩潰之時。
她甚至隻哭過三次。
北冥仙君隕落那日,她哭得無怨無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聲嘶力竭。
可如今,她臉龐滿是淚痕,卻完全哭不出聲來。
就好像那股被安無雪承擔的憋悶終於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渾身都在顫,明知此刻不是回想過往之時,可當年她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浮過她的心間。
她曾說安無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撥離間之語都是那個冒牌貨的胡編亂造,安無雪明知自己被人編排,仍舊對還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語,又哪裡會有私念?
她曾說安無雪從來都沒有心。
可安無雪為了護住她的道心,掐斷她的執迷,寧願入蒼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對外人道過一句。
該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人是她才對。
是她殺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長護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寧願安無雪從來沒有心!!!
上官了了隻覺血氣翻湧,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見,卻死死地對著一千年前那個“安無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對方當時的表情。
……該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甚至……”
她嗓音一滯,甚至沒勇氣說出那話來。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話。
——“當年你口中的那個人說,他確實沒有證據,劍陣將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斬後奏,可他殺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她甚至忘了安無雪其實和她解釋過。
她把安無雪的解釋當做辯解之言,在千年後的現在忘了個乾乾淨淨。
“上官城主。”
謝折風語氣寡淡,像是絲毫沒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緒影響。
他說:“這些話,你說與我聽做什麼?你覺得虧欠誰,便該對誰說。”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顫。
可是他死了。
汙名在身,魂飛魄散。
當年安無雪身死,她在北冥,聽聞消息悵然許久,覺得可惜,卻又覺得那是安無雪積怨已久,自食其果。
現在……
現在她隻恨自己什麼都沒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劍而出,幫他那麼一下呢?
他還會死嗎?
她該幫他的啊!
她欠了他那麼多,最後居然任由他慘死!
她連不知真相之時都在想,安無雪明明那麼好的一個人。
如今,她隻覺得明明那麼好的一個人……
那麼好的一個人,本該穿著一身閒適卻奢華的衣裳,墨發玉冠,雪白的靈囊墜在腰間一晃一晃的,他拎著燈籠,於萬裡無雲的星夜之下,在他傾力促成的這盛世裡,緩步行於長街中,聽著路邊的戲台捏著腔調唱著他的功績……
“啊——!!!!”
翻江倒海的紛亂痛楚終究壓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扶著額間,滿是痛色地屈膝跪下。
第092章 第 92 章
謝折風立下的結界籠罩著他們, 隔絕了過去與現在。
千年前的上官了了在北冥劍下斥問,千年後的上官了了一切動靜被攔在結界之中。
仿若永無交錯的千絲萬縷的時光。
上官了了渾身顫動,眉心勾連神魂,已顯出混亂烏黑之狀, 似有心魔將起之兆。
謝折風冷然之言適時響起:“師兄至死不言, 替你將此劫攔了千年, 你若是如今還深陷其中——”
“那上官城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出寒仙尊雖冷厲,但他大多時候隻是寡言,鮮有如此尖利之時。
安無雪都覺得稀奇,沒忍住瞥了這人一眼, 悄悄打量了一番對方的表情。
可他剛轉眼,卻被謝折風的視線抓到, 他趕忙又收回目光。
上官了了背對著安無雪和謝折風,低著頭, 雙肩聳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將那初兆鎮下。
——謝折風所言不錯。
當年被北冥城所有修士詰問的安無雪就在她的麵前。
那人萬千指責加身,分明可以道出真相瀟灑離去, 片葉不沾身, 最終卻隻字未提。
上官然已死千年, 她早已接受血親凋零之詛咒,眼下知曉真相, 她都還如此痛苦。
若是當年她殺了真正的上官然, 帶著一切終了之期望回到劍陣下,即刻知曉了自己所做之事……
那假貨說得對。
這世間本來已經沒人救得了她。
可安無雪將真相掩埋了千年, 才能讓此時此刻的她哪怕心中驚濤駭浪,都可抵禦道心破碎之危。
她不能墮魔。
她若道心出了差錯, 萬劫不複不說,又哪裡對得起當年安無雪之緘默?
放任痛楚反而是輕鬆,忍耐和忍受才是長年之苦痛。
上官了了對身後的謝折風說:“謝出寒,北冥事了,我想同你聊聊你這些年在做之事。”
她突然明白了謝折風這些年奔走兩界想要查清一切、複活安無雪的執念。
這世間意難平之事眾多,她仍是汪汪江流中的一滴水。
她也想。
可謝折風此刻隻是關切地看著安無雪。
他心中也苦,也悔,但連他這個當時不在場的人都痛恨自己,師兄呢?
他隻怕安無雪心緒難寧,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瞧著,半點沒理會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也沒多說。
心魔之兆壓下,她經脈之中靈力瞬間紊亂又平複,衝得她五臟一顫,帶出一口黑血。
她不在意地以衣袖擦去,緩緩站起。
安無雪這時忽而道:“陣眼現了。”
他方才便一直在候著幻境裡的異樣之處。
往事對於謝折風來說或許是想要追尋的真相,對於上官了了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事實,但對他來說,不過是再看一遍。
他恍惚之後便回過神來,盯著幻境核心,看見了陣紋靈力流動的終處。
那是……
謝折風似乎也看出來了,卻沒有說話。
上官了了死氣沉沉地問他:“在哪?”
“我——”
安無雪想說——我身上。
他險些就這樣說漏了嘴,話鋒一停,轉而道:“我覺得在安無雪身上。”
“身上是……什麼意思?”
上官了了問完,先行臉色一變。
她自己便明白了。
謝折風臉色也格外難看。
——要破觀葉陣,必須徹底搗碎陣法核心。
陣眼是千年前在北冥劍下被上官了了質問、被千夫所指的安無雪。
那豈不是說……
上官了了剛剛才看到上官然之死的隱情,就要出手殺了處於那樣境地之下的安無雪!?
安無雪自己都覺著好笑了起來。
曲問心背後的人可真是個人才,居然能想到這樣的損招?
那人當真是對人心曲折陰詭十分擅長。
難怪背後之人隻是嘗試了一下能不能阻礙他們,發現無法應對之後便放棄了。
背後之人怕是覺得——他們未必能在這個節點破陣!
安無雪終於好奇了起來。
他遲早要會會這卷動風雲之人。
“仙尊,城主,我隻有渡劫初期,著實對付不了此等陣眼。”
他現在修為還未恢複當年鼎盛之時,也就神識略勝一籌,要在短時間內打敗自己實在是希望渺茫。
唯有如今的謝折風和上官了了能殺了那時的他。
上官了了自是知道那隻是過往的夢幻泡影。
北冥生靈為重,她頃刻間便喚出本命劍,劍身之上靈力翻湧。
可她將要出手的那一刻,還是渾身一滯,握劍的手輕顫,竟是揮不出劍來。
怎麼偏偏是這一刻呢?
怎麼偏偏就是在她不相信安無雪的說辭的那一刻呢?
那時的兄長若是見到她拔劍而出……
她心中如駭浪翻滾,胸膛巨痛,全然不敢想!
謝折風更是眉頭緊皺。
哪怕那是假的——可他已經害死師兄一次了!
他如何能讓出寒劍光再入“安無雪”命門!?
這個念頭不過隻浮現出一瞬,不斷反複的心魔就抓住時機,想要侵占他的心神。
安無雪見狀,催促道:“仙尊。”
“宿公子。”
上官了了卻好似想明白了什麼,突然對他說:“謝出寒不會出手,也不能出手。他若當真對阿雪出手,他那閉關八百年的苦可就白捱了。”
她苦笑一聲。
“那惡徒將陣眼立在當年兄長身上,說到底都是我的罪孽才有今日。”
“誰的罪孽誰來背負,此陣,不論如何,該由我來破。”
安無雪以為她要出手擊殺當年的自己。
他正待後退一步,觀察破陣之時的陣法情況,以防出現意外。
可上官了了卻又問謝折風:“北冥生靈都在陣中,觀葉陣隻是前菜,那人必有後招。一旦陣破,我怕無再戰之力,你可有帶人來?”
安無雪有些困惑——那個時間點的他剛剛費儘精力布陣完畢,又因上官然之死心力憔悴,上官了了要以全盛狀態的半步登仙修為殺當時的他,雖然不容易,但也不至於無再戰之力吧?
謝折風總算理會她:“落月高手和我之仙體已經候在北冥結界外。”
“好!”
她走出了隱匿的結界。
可她就這樣緩步走到千年前的安無雪麵前。
幻境中的眾人沒想到憑空多出了一個上官城主,一時之間全都呆住了。
就連當年的“上官了了”自己都怔了怔。
上官了了卻誰也沒管,徑直在當年的安無雪麵前跪下。
“兄長。”
“安無雪”和安無雪都麵露茫然。
千年前的他是看不懂同時兩個上官了了出現,現在的他是沒明白上官了了這麼做有何意義。
上官了了不以任何靈力護體,對著他接連以至高之禮磕了三次頭。
“我知‘你’此刻對我毫無防備,我如今動手,是上上策,可我……”
下不了手。
“不負北冥,不傷‘你’,僅剩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是我應得。”
四方天穹開始震顫。
“安無雪”變了神色,似是開始失去理智。
幻境中的進展被上官了了的出現打斷,死門變動,殺機將現,陣眼將消。
真正的安無雪在後麵,不想接這三拜九叩,恨不得去把當年的自己拉開。
他皺眉:“她要乾什麼?”
他握上春華劍柄。
若是上官了了沒能出手斬殺從前的他,他自己便要出手了!
下一瞬——
上官了了持劍而起,劍鋒卻不是對著當年的安無雪,而是直接戳入地下!
在幻境崩塌的這一瞬間,她身周靈力大盛,靈力瞬間劍鋒湧入幻境之中。
她渾身猛地震了好幾下,本命劍都在猛烈震顫。
謝折風趕忙加固結界,將安無雪護在身後。
安無雪錯開謝折風的手,獨自一人立於一旁。
他喃喃道:“她不殺‘我’,這是要以神魂融入幻境,在幻境崩塌陣眼要逃竄的那一刻,抓住陣眼嗎?”
身前,謝折風輕輕地“嗯”了一聲。
上官了了選擇直接以蠻力破了死門,天地崩毀得越來越快,幾息之間已經蔓延至此處。
在“安無雪”隨之消散的那一刻。
她倏地七竅流血,麵如白紙,連著吐出好幾大口鮮血!
這一瞬間,她仿佛被抽去大半壽數與氣血,再也瞧不出先前那般的凜冽挺拔。
四方震顫,晃得人頭暈目眩。
安無雪經曆幾次生死門,知曉幻境崩塌的動靜是怎麼樣的。
這並不是尋常幻境崩塌。
是觀葉陣破了!
他微怔,竟然覺得有些好笑。
他無奈道:“那隻是虛假的泡影而已。她不動手殺人,硬要搏幻境破的那一刻去追尋陣眼痕跡,那神魂和軀體必然受損,何必?”
謝折風回過頭來。
“若她優柔寡斷,我也會這麼做。”
安無雪更是不解。
“為什麼?因為不想對‘我’動手?仙尊,她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就站在這裡,很清楚那就是虛假的我,你們誰殺了那個虛假的我,對真實的現在毫無影響,對我也不會有任何區彆。
“那麼同樣的——因心中過意不去而不願動手,對現在的我而言,也沒有任何區彆。”
謝折風麵色一白。
此言說的是上官了了,又何嘗說的不是他?
陣法正在破碎。
幻境如碎石般滾落,卻又如虛影般砸不著人。
上官了了的身影也混入虛無之中。
浩浩湯湯的時光洪流如決堤一般傾瀉。
觀葉陣破。
安無雪隻覺周邊光芒閃動,他神魂都晃了一下。
再度回神之時,四周仍是第一城內、北冥劍下。
可他僅僅隻是神識隨意一掃,便發現許多傀儡遊蕩其中,屋內凡人還在沉睡,不少修士身影似乎在逐漸出現。
這是真正的北冥第一城!
那些困於陣中的凡人因果不深,隻是一場夢,還未醒來。
還活著的仙修都在陸續出陣。
至高天穹之上,籠罩北冥的結界正在消解!
謝折風卻不見了。
這人仙體已在北冥外,破陣的那一刻,上官了了重創,必然無法繼續維持結界,謝折風怕是去換回本體了。
他正打算繼續展開神識,看看是否有布陣者的蹤影。
身邊突然一陣靈力波動,上官了了跌落而下,單膝跪地,身形晃悠,麵上血跡仍在。
安無雪隻掃了一眼。
幻境中的因果不僅讓上官了了心思大變,他也更是明白不少。
他之前其實還是有些沒放下,因此還會覺得自己是那個需要幫扶北冥的落月首座,贈葉詢心。
再次親眼一觀往事,他才看清了當年自己的局限。
上官了了覺得往事仿若千斤壓下,他卻反而覺得往事已過,自己一身輕。
再也沒有比此時更鬆快的時刻了。
他想去尋尋薑輕裴千他們,去探探第一城現在情勢。
上官了了卻喊住他:“宿公子。”
“……嗯?”
她嗓音十分虛弱:“你與謝出寒之間……似乎不像是彼此親密之人。你若不願,我可助你遠離。”
安無雪哂然。
這是看他和“安無雪”相似,想要出手相幫?
“我和仙尊確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但我自己之事,我自己有法子,上官城主的人情,我欠不起,還是算了。”
“你——”
這時!
第一城外圍的山峰之上,一片濃厚巨大的烏雲突然瞬間凝聚而成,雲層下居然翻滾著濃濃的濁氣!
這烏雲霎時擴散開來,瞬間將整個第一城籠罩。
剛從陣中恍惚而出的仙修們也儘皆震驚地抬頭看去。
威壓無形地籠罩而下,如無色的陰霾。
上官了了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了起來:“這是!?”
“登仙劫雲。”安無雪也不可置信地望著那一處,“濁仙的登仙劫雲……”
第093章 第 93 章
有人禦劍而來, 修為在渡劫,腰間掛著安無雪頗為眼熟的仙門望族所用的靈囊。
似乎是北冥齊氏的仙修。
“城主!?你受傷了?”
那人被上官了了的模樣驚到,趕忙上去扶起她,急忙問:“我一直徘徊困陣中, 陣破就見到這劫雲, 到底怎麼回事?有人要渡劫?劫雲底下還有濁氣, 魔修不是沒有瓶頸嗎……?”
不斷有人靠近。
上官了了咳了幾聲,卻對著安無雪說:“修真界千年唯有一長生仙,世人不曾見過登仙雷劫。除了從仙禍之時便存活至今的渡劫期,無人識得登仙劫雲。”
“你緣何能識得, 還能一眼看出這是濁仙的登仙劫雲?”
安無雪麵色沉肅地望著已經覆蓋整個天穹的烏雲,隨口道:“仙尊和我說過。”
上官了了眉頭緊皺。
謝折風這都說?
身旁這個半年內就破天荒修至渡劫期的“爐鼎”破陣之時便遊刃有餘, 一眼瞧出陣紋玄妙,眼下連麵對濁仙的登仙劫雲都臨危不懼。
她似是覺著有古怪之處, 可情急之時,上官了了也來不及細思。
登仙劫雲這四個字剛從上官了了的口中說起,其餘趕來劍陣下的修士便已經麵色大變。
濁仙。
這個稱謂已經消失了太久,以至於連其餘第一城的修士聽到登仙劫雲之時先是驚詫, 隨後才反應過來“濁仙”二字之後果。
哪怕仙禍之前, 兩界生息千千萬萬年, 存於同一時代的長生仙時常不到雙手之數!
這世間若再有一個濁仙……
上官了了因破陣而神魂重創,此時展開神識都疼。
她深吸一口氣, 掩下虛弱, 推開意欲扶著她的其他修士,站直正色道:“可有人見到曲問心?”
“曲家主?陣中不曾得見, 破陣之後似乎也沒碰到……”
“薑輕呢?曲家那小仙師呢?”
“沒有……都沒有……”
突然有人小聲說:“我在陣中有遇到流竄的魔修,與其交手, 有幸殺了一個,搜魂發現教他們修魔之人也是散布傀儡術之人。”
“城主……我看那人像是、像是——”
“是不是落月峰那個前任首座?”膽大一些的已經急著接口道,“他對北冥和劍陣之熟悉無人能比肩,他隕落前就修濁入魔,又是個陣道大家,研究出傀儡之法複生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難道現在渡劫的就是他!?”
上官了了倏地冷笑一聲。
她不顧身上傷勢,靈力卷起,拔出本命劍,蕩出淩厲劍氣!
“情勢不明,禍事不曾查清,妄加揣測人雲亦雲隻會火上澆油。關於安無雪,事情終了我還有要說的話,事關當年真相。爾等再讓我聽到妄議——”
劍鋒一晃,她雖止了話語,意思卻已明了。
那些人紛紛止了揣測:“是。”
上官了了驀地收劍,身形一晃。
她臉上滿是淚痕血跡,更顯麵色蒼白,衣袖飄飄,堂堂北冥第一高手,卻像是要在這烏雲傾覆之下隨風而去。
破陣雖將她重創,卻不至於如此。
神魂之傷,身體之痛,哪能比得上錐心刺骨的打擊?
有人又要上前扶住她,她卻止住對方,低聲說:“不用。”
這幾句話交談的功夫裡,安無雪卻仿佛不曾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般。
他隻是稍稍抬頭看向那劫雲最開始蔓延之處。
濁仙劫雲遮蔽在整個第一城內外圍的上空,濁氣附著在雲層之上,但那最濃鬱之地所在的地方……
神識收回,他總覺著剛才探到的地方有些熟悉。
上官了了已經在問:“我神識受創,可有人探過這劫雲?那一處我好像有點印象……”
上官了了也覺著熟悉?
安無雪突然想起了什麼,神色猛地一頓。
難道那裡是——!?-
北冥城外。
結界剛破的那一刹那,玄方便發出傳音。
落月與北冥附近宗門的仙修已經候在外側許久,隻待此刻。
“大成期後期以下於北冥城外圍阻攔外泄濁氣,繼續隔絕北冥。大成巔峰弟子、渡劫長老峰主按照安排入諸城。切記,儘量速戰速決,將各城分劍陣儘快修複!”
數不清的靈光逆著濁氣化入北冥-
第一城內。
陣破不過一刻,可劫雲自升起到囊括第一城甚至不到一刻。
登仙劫雲舉世罕見,千年前謝折風破境登仙,兩界儘皆看到登仙劫雲暈染天際,延綿不止。
可那是成功之後的劫雲,渡劫之時的劫雲也覆蓋範圍如此之廣嗎?
上官了了喃喃道:“不對,這太不對勁了……”
她破陣重創,卻也知禍亂北冥之人必有後手,因此才同謝折風提前說好。
可眼下第一城的魔修似乎都藏了起來,她預想中的惡戰也不曾出現,反倒突然冒出濁仙渡劫。
怎麼可能?
泱泱北冥,她了如指掌,怎麼可能會有魔修在第一城這種地方,在她眼皮子底下修至足以登仙之境!?
有人問:“城主,我們可否傳信出寒仙尊?在仙尊到來前,我們可以合力阻攔那魔修登仙。”
“隻要仙尊在那人登仙之前將其斬殺,便可解危局!”
“我覺得其中有詐!這魔修就是為禍北冥的人嗎?這個人那麼聰明,為什麼反而不在我們都困在觀葉陣中之時渡劫,剛剛好在觀葉陣破之後,這不是等著我們去阻止嗎?”
上官了了一直沉默不語,此時才說:“我明白了。”
安無雪也明白了。
上官了了說出了安無雪同樣想到的:“觀葉陣被曲問心改動過,他們又偷了胎石用以加強陣法之力,造出這麼個舉世無雙的凶陣,無形之中已經有不少人困死在陣中。死在陣中的修士和生靈都是濁氣之源。
“陣破了,我們出來了,這些怨氣濁氣也被釋放出來,全被那魔修吸收去,這才能讓那魔修衝擊仙者境!”
因此隻有陣破才會出現登仙劫雲。
她說著,趕忙給謝折風發了傳音。
其餘修士更是急切:“可是……濁氣登仙之法,不是被徹底毀去了嗎?城主,我們不去阻止嗎?”
上官了了輕咳幾聲,沉穩道:“諸位莫慌,我還是覺得不太對……”
“我也覺得不太對,”安無雪說,“城主不冒然出手是對的。”
如今兩界雖太平已久,但千年還是太短了,仙修高手的數量還很難追上仙禍以前仙道昌盛之時,渡劫巔峰都找不出多少個。
能看出這其中蹊蹺的,隻有安無雪和上官了了這種曆經仙禍的渡劫期。
他本就是為了傀儡印和那背後之人而來,不論他多麼想隱瞞身份此後做個尋常人,此刻也不可能躲在背後。
他心下也十分焦急,不得不迅速道:“我先前也聽說北冥城內似有人要登仙,可我如今細想還是覺著那不可能。修濁登仙之法是南鶴仙尊立因果大陣,將此法有關的一切都從天道因果中抹去,眾仙同歸於儘,仙隕之力注入大陣,更改天地大因果,這才徹底抹去此法的存在。
“要尋回那登仙法,要麼能逆轉如此代價抹去的因果,要麼重尋新道,這兩種都不太可能。”
若有人當真能做到其中之一,還需玩這麼多陰謀詭計乾什麼?這天下還不任由那人作踐?
可正是如此,更顯得這登仙劫雲詭異非常!
“你……”上官了了更遲疑了,“你怎麼連這也知道?”
安無雪眼睜睜看著謝折風已經現身,還是說:“哦,也是仙尊告訴我的。”
謝折風:“……嗯。”
他就這麼平常地走出來,四方仙修便儘皆安心下來。
眾人趕忙道:“仙尊!”
男人白袍無垢,墨發被雪簪隨意掛著,卻毫無鬆散之意。
他手持出寒劍,黑眸幽幽,神色冷然。
長生仙本體威嚴甚重,威壓不顯,卻已經壓得人大氣不敢出。
出寒仙尊當年斬儘天下妖魔,是這千年來仙修心中頂天立地的劍。
越是危難,這把劍越讓人信服。
安無雪趕忙行到他麵前:“你可有探那劫雲之下?”
他稍稍低頭,凝出隻有謝折風能聽到的傳音:“那裡是我當年重回北冥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謝折風雙眸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卻又露出了些許了然。
這人也以傳音之法,單獨回答他道:“師兄這麼一說,倒是和我探到的對應得上。”
說完這句,謝折風這才放開了嗓音,同在場的所有人說:“我剛才化身回歸本體,過來之時神識探著劫雲,發現劫雲之下的魔修穿著千年前盛行的仙修法袍,發束齊整,但神色呆滯,明明已經引動登仙雷劫,卻毫無渡劫打算,不像有神誌,像傀儡。”
傀儡。
謝折風不著痕跡地看了安無雪一眼,結合方才安無雪所說,接著道:“我知道那一處,我師兄當年在那裡埋葬過無辜而死的親者。至於是什麼親者,上官城主在觀葉陣中看過往事,應當能猜到是誰。那人我沒見過,但我能確信,劫雲之下是個以千年前的渡劫期修士屍首煉就的傀儡。”
上官了了渾身一僵,嗓音啞得像是混了塵土:“那是——是阿然?兄長……我當年那般對他,他居然……居然還回來安葬阿然嗎?”
她安葬的反而是個作惡多端的假貨。
那時安無雪已被她質問多次,還挨了百日冰寒之刑,卻仍不忍上官然暴屍荒野,回到北冥將人入殮安葬。
而今安無雪慘死千年,仍被世人所疑;上官然死不瞑目,卻還被人利用屍骸。
上官了了慘笑一聲,悲痛道:“他為了我的道心,為了我的仙途,拚儘全力……我居然……”
“迷障千年不破,止於渡劫巔峰,眼皮子底下有人用我血親製傀引動登仙雷劫,我都直至事發才知——當真是個廢物,哪裡值得他這般良苦用心?”
可她活著。
安無雪死了。
這又是什麼滑稽的天命?
親者或相爭或反目或凋零,仇者必快意。
句句成真,字字不落。
她的母親真不愧是浮生道的佼佼者,果然了解親生的女兒。
北冥仙君比誰都清楚,她聽到詛咒的那一刻,便會因為執迷詛咒,而一步步走上應驗詛咒的路。
上官了了倏爾大笑起來。
笑她自己。
一念之差,囚困一生。
她高聲道:“諸位道友,那引動雷劫的是我親弟屍身,當年被我親手斬殺,安無雪為護我方才隱下此事。如今情勢危急,我不便闡述太多,事畢之後會同諸位細說。”
即便她身死,謝折風也會說的。
但她會儘量活下去。
她要為兄長正名,要尋回阿雪的魂靈,要讓他擁有他應得的一切。
她以靈劍割破指尖,逼出精血。
上官了了蒼白的臉色頓時消失無蹤,仿若不曾重傷。
她以壽數氣血為祭,將自己逼回全盛之狀。
第094章 第 94 章
上官了了如此, 四周仙修都能聽出話語中的驚濤駭浪,不敢多說什麼。
安無雪隻是看了她一眼。
如今他們已是萍水相逢陌路人,上官了了如何決定、又想做什麼,對他而言, 除了乾係北冥危局, 再無其他。
他收回目光, 看向那劫雲中央,心底逐漸發寒——埋葬上官然總是他自己一人做的吧?彆說是知道的人都死了,這事從頭到尾就沒人知道過!
那背後之人到底哪裡知道的這麼多!?
既能布下觀葉陣以當年往事藏下陣眼,還能知道他埋葬上官然的地方, 悄無聲息地把上官然的屍首拖出來煉製成傀儡?
而且,上官然上一世淒苦, 那背後之人連上官然的屍骨都不放過,又將人煉成傀儡, 反而用來對付上官然的故土。
安無雪憤怒多過震驚,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上官了了瞧不見他的神情,隻對著其餘仙修,冷著聲說:“我們如今該擔心的恐怕不是什麼濁仙。既然是傀儡, 說明是有人將北冥凝聚的萬千濁氣注入其中強行引動登仙雷劫, 傀儡注定渡劫失敗, 不可能登仙……”
更不可能突然有濁仙臨世。
這一點,在場高手都看得出來。
安無雪卻更心慌了:“但是背後之人沒道理搞這麼大一出, 最後就做個讓傀儡渡劫的荒唐事。”
渡劫還必然會失敗。傀儡而已, 又沒有完整的魂靈,哪來對抗天劫的本事?
“不行, 不管怎麼想不太對——”
他說話之時,目光正在掃過四周。
周圍有一仙禍之時便是渡劫期的仙修看著他, 壓低聲音對身側的朋友說:“仙尊和城主身邊那個人,我怎麼覺得有些眼熟……?”
“沒見過,應該是落月峰的人……”
“……”
安無雪聽在耳中,根本沒心思去管。
他隱約想到了什麼。
觀葉陣對仙修來說都消耗巨大,第一城凡人還在沉睡,一時半刻醒不過來。
街上全是失了靈力供給的無主傀儡。
這些傀儡……上官然也被做成了引動登仙雷劫的傀儡……
傀儡……
傀儡!!!
安無雪雙瞳一震。
他急得忘了一切需要留心之事,轉過身,把著那人握劍的手:“仙修渡劫可帶靈物法器相助,你登仙之時應當也帶了……”
就算不帶,出寒劍總不可能不在身邊。
“劫雲可會把出寒劍這樣屬於你的法器靈劍都算在渡劫的範疇內?劫雲會劈出寒劍嗎?”
千年前他知道許多事情,唯獨謝折風登仙那日,他被萬宗圍殺,一無所知。
謝折風許久不曾得安無雪主動靠近,他雙眸一閃,竟立時柔了神色。
他以另一手包著他的手背,安撫道:“我在此,你彆擔心……”
他們如當年一般挨在一起商討著兩界大事,安無雪感受著那人掌心溫度,心中念著劫雲一事,隻認真聽著謝折風答道:“自然是會的,法器靈劍都是我的東西,都可以助我渡劫,既然在劫雲之下,天道劫雲當然不會略過。”
“那如果第一城內,所有傀儡身上粗糙的傀儡印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引動——那它們算不算要陪同上官然渡劫的‘法器’?”
謝折風當年的登仙劫雲起初根本沒有覆蓋如此之廣!
傀儡之禍、觀葉困陣、登仙劫雲,直至此刻才連到了一起!
那背後之人根本沒打算在今日就和已經身在北冥的謝折風當麵交手。
從一開始,那人的打算就是散布傀儡之術,讓整個北冥遍布粗糙的傀儡,又將上官然的屍體作為天地靈物,製成大魔傀儡,而後在北冥劍陣中做手腳,又布下觀葉陣,收集大量濁氣,注入上官然體內,強行引動不可能渡過的登仙雷劫。
傀儡全都能被上官然身上完整的傀儡印驅動,同上官然算一個整體。
——它們儘皆在天雷清算之下。
而今傀儡遍布整個北冥、遊蕩在整個第一城,整個第一城都會麵臨天雷降下!!!
安無雪喃喃道:“瘋子……”
“這背後之人怕是早就清楚,要徹底摧毀北冥劍陣很難。所以此人繞了這麼一大圈,借天雷之力轟擊北冥劍,連這茫茫一城的性命都不顧了!”
他話音未落,籠罩整個第一城的劫雲“轟隆”一聲,雷電在其中翻滾,舉目望去,竟然無一處僻靜。
謝折風自己便是在場唯一渡過登仙雷劫的人,根本不用安無雪細說,隻需一個打眼,頓時看出即將要發生什麼。
他眸光微沉,嗓音難得帶上了明顯的怒意:“劫雲被引動的那一刻,第一層天雷劫雲已經凝成,剛才我們出陣的時候又凝了一道,現在劫雲之中已有兩道天雷。
“天道不可逆,我現在就是將上官然挫骨揚灰,第一道天雷也不會停下。”
他頓了頓,這才說,“我不能出手擋天雷。我已登仙,再攔天雷,相當於以仙者境助人登仙,劫雲不會散,隻會更強。”
天色愈來愈黑了。
濁仙劫雲完全擋住了天光,逐漸將北冥第一城在白日裡拉入黑夜中。
上官了了瞧不見光亮,卻能感受到劫雲威壓越來越重。
她隱約覺得宿雪知道的太多,對背後之人的目的,猜測得比她還快,謝折風對宿雪的態度也……
眼下卻沒那個功夫想這些。
她沉聲道:“你的意思是,不論如何,天雷都會落下至少兩道?”
謝折風眉頭緊鎖。
安無雪見謝折風神情,想到了其中最關鍵之處。
“你當時渡劫,自劫雲升起,到第一道天雷落下——多久?”
“三刻,第二道天雷會緊隨第一道而來,不會停頓。”
眾人儘皆神色大變!
三刻,修為普通的仙修禦劍都飛不出第一城範疇。
即便他們當真不管北冥劍陣了,第一城生靈也不可能有時間撤離!
謝折風抬頭望著那轉眼間已經壓得越來越低的劫雲,沉肅道:“我現在必須去毀了登仙源頭,阻攔第三道雷劫形成。這已經形成的兩道雷劫,一人之力難以阻擋。
“上官城主,結界開啟那一刻,我落月弟子已入北冥修補分劍陣,你率眾仙修以北冥劍陣為基,調動儘可能調動的分劍陣之力結出結界,尚有可能攔下兩道天雷。”
背後之人想用天雷毀劍陣,可劍陣本身不是沒有自保之力。
上官了了頷首,不再多說,手中結印,發出諭令。
一道道靈光隨著她衝入巨劍下方的每一處勾連分劍陣的陣心之中。
這些陣心有的已經無恙,有的仍然毫無反應,顯然是那一城的分劍陣還未被修補完畢,無法協同主劍陣。
其餘修為不足的北冥仙修分散在劍陣外側與城中,以防橫生枝節。
安無雪剛想進劍陣——他也是渡劫仙修。
謝折風突然和他說:“師兄。”
“時間緊迫,還有何事?”
這人突然拿出了一個靈囊。
靈囊鎖著,可剛一靠近安無雪,他便能感受到其中似乎包含充沛的長生仙靈力。
“我在二十七城時,尋喬聽要了些可以貯存靈力的星草。”
安無雪剛要冷下臉來,謝折風卻說:“我沒有彆的意思,我知師兄不可能在危局之時離開城內,隻是擔心我不在時,師兄出手被傀儡印掣肘。”
“這些星草中的靈力,是我這段時間尋隙存在其中的,不會影響我之戰力。”
“星草沒有很多,但有此物在,好歹能減緩爐鼎印發作。”
出寒仙尊還站在眾人簇擁之中,言出便是號令兩界之事。
可他對這種小事卻已經裡裡外外都想了個遍,講出口的說辭讓安無雪並無不適之感。
從前思慮諸事之人分明是安無雪,可這一回,安無雪反倒成了那個被人妥帖考慮的對象。
安無雪一怔,這人剛好趁著他這麼一瞬間的怔愣,直接將靈囊放在他手上。
他腰間已經掛著謝折風那拿出去都足以引起兩界哄搶的靈囊,手中又捧著一個。
靈力卷動,白衣身影消失在了劍陣之下,直衝那濁氣最濃之處而去。
安無雪:“……”
他無法,隻能將靈囊收起來,轉身又打算進劍陣。
主劍陣此時已經開始輕蕩,天穹劫雲“轟隆”地打了一聲悶雷。
靈力卷動,狂風暴起,吹得安無雪衣袖簌簌作響。
有人喊他:“宿雪!!!”
又怎麼了?
安無雪又停下腳步。
這一聲格外急促匆忙,他轉過頭去,卻瞧見薑輕居然被強勁靈力往他這邊打來。
他猛地一驚,展開神識,靈力凝於雙手,趕忙接住了薑輕。
薑輕落地便是一口鮮血,麵色慘白,身上法袍滿是劍痕。
他已是渡劫初期,緣何傷成這樣!?
“什麼人!?”四周仙修紛紛拔劍。
安無雪順著薑輕被打來的方向看去,隻見一華服女子一手化出鎖鏈,按著裴千,鎖鏈泛著濁氣,緊縛裴千雙手。
她另一手持劍,劍鋒架在裴千咽喉之前,就這麼挾持著裴千落在劍陣外。
安無雪認得那女子——仙禍之時他見過曲問心。
曲問心身後,曲忌之也持劍追來。
他雙眸黑如墨、深如潭,眼神陰沉幽然,滿目怒意。
安無雪修為明麵上隻有渡劫初期,曲問心看都沒看他,隻是稍一掃過那些拔劍仙修,滿不在意道:“劍陣外怎麼都是些小輩,上官了了在陣內?”
“怎麼回事?”安無雪擔憂問道。
薑輕滿是歉意:“你讓我盯著曲小仙師和小裴,我們在陣中都好好的,破陣之時曲問心突然出現,趁著陣破混亂之時抓走了小裴,我和曲小仙師和她周旋到現在。”
“我們本就不是她的對手,小裴還在她手上,我們根本不敢下死手,一直處於被動,她剛剛不知收了誰給的傳音,抓著小裴就過來了。”
不遠處,那幾人對峙之中,曲忌之緊握劍柄,咬牙道:“你把裴千放開!娘,他離開北冥這麼久,能對你想做之事有什麼用?你不就是想用他來要挾我嗎?我可以換他。”
曲問心譏笑一聲,對自己的兒子說:“你詭計多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又不是不知,我製得住裴千,可未必能控製得了你。”
安無雪:“……”
裴千愁雲慘霧道:“家主,你這說的我怪廢的。”
他又低頭,目光越過咽喉前的劍鋒,看了眼自己雙手上的鎖鏈。
“……”
算了,確實有點廢——他擅長的是陣道又不是打架,誰知道曲問心修濁之後修為高那麼多啊!
離劫雲降下的時間越來越近,劍陣之中的動靜越來越大。
上官了了似乎已經在嘗試調動四十九城所有劍陣之力,城內仙修高手的靈力激發陣紋,巨劍之上已經凝出結界雛形。
曲問心沒留意到安無雪,裴千卻知曉他的身份,朝他看來。
安無雪握上春華劍柄。
他渾身緊繃,盯著曲問心一切動靜,生怕錯漏一時,造成不可挽回之後果。
隻聽曲問心對曲忌之說:“這雷劫隻要成功落下,北冥劍陣必毀無疑。我知道上官了了要做什麼,她想借北冥劍陣自身之力和眾仙修靈力凝出結界抵抗天雷,但這需要其餘四十八劍陣相助。
“忌之,你比娘親聰明,看陣比我準,怎麼做才能截斷分劍陣同主劍陣的聯係,你應當已經能看出來一點吧?我隻需你幫我截斷其中一個,我就放了裴千。”
裴千立刻道:“我呸!北冥劍是北冥的天柱,要是毀了,豈不是仙禍重來?那我這個害了劍陣的人難道還能活?彆救我得了,現在死了算了!”
他看著安無雪。
這話似是對曲忌之說的,又是對安無雪說的。
曲忌之抬眸望了一眼濃黑的劫雲,突然收了劍勢,輕笑道:“裴千說得對,我若真這麼做了,我們日後也未必活得下去。我不可能助你,你殺了他,我便和他一起死。”
裴千噎了一下,擰眉道:“行吧,就當一起殉道了。”
他乾脆一梗脖子,閉上眼,一副等著曲問心動手的模樣。
曲忌之望著他,又說:“但我與裴千死後,希望娘親看在我們母子一場的份上,將我們葬在一起,權當是我為他殉情。”
裴千猛地睜眼,趕忙縮回脖子,轉頭看向安無雪:“殉情還是算了!宿雪!救救救、救我啊!!!”
第095章 第 95 章
曲問心本來沒把其餘所有修士看在眼中, 連薑輕她都不曾理會,裴千這麼一喊,她順著裴千目光看過來。
安無雪眉梢輕動,已打算出手。
可曲問心卻愣了一下。
她看著安無雪的臉, 又看了一眼安無雪手中的春華, 再度看了看安無雪的臉。
他們千年前見過, 安無雪知曉她或許會認出這張臉。
但他本來明麵上的身份就是和安無雪長得像的落月來者,氣息又和上輩子全然不同,曲問心不論反應如何,他都可以否認。
可曲問心的反應卻很古怪。
“你……你不是和我說謝仙尊親臨, 你現身容易被他發現,讓我想辦法阻礙上官了了嗎?”
安無雪一怔。
薑輕困惑道:“宿雪, 怎麼回事?她好像認識你?而且——”
他一頓。
之後的猜測他根本不敢說。
曲忌之和裴千也麵露錯愕。
他們不是不能聽懂曲問心的意思,反而是太能聽懂了。
誰都知道曲問心一人做不出這麼大的事, 她背後肯定有人,她不過是一枚棋子。
如今她不僅對安無雪的“複生”毫無意外之色,反倒直接對安無雪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再結合方才薑輕所說——曲問心是收到疑似背後之人的傳音, 這才挾持裴千來到劍陣下, 想逼曲忌之幫忙毀陣。
她這麼說, 豈不是認安無雪為指使之人?
就連安無雪自己,聽到她那話的時候, 都產生了一種“難不成就是我指使她”的荒唐感。
難道說……
指使曲問心之人怕是從一開始, 就沒有現過真身!
也許背後之人不論和誰談及身份,都是直接暗示或是明示對方自己是“安無雪”的。
一如他在趙端死前的回憶裡看到的, 如果趙端不是一個對兩界諸事不甚了解的紈絝,恐怕當時聽那人的傳音便會猜測那人是“安無雪”。
曲問心也一樣。
曲問心一直以為背後之人就是他!
所以在現在的曲問心眼裡, 就是安無雪死而複生,不知何時聯係上了曲問心,也許是用什麼利益或者是修為來同曲問心交換,兩人合作主導了北冥之禍,引發濁仙雷劫,到了此刻安無雪躲避出寒仙尊不敢現身,便讓曲問心想辦法阻礙上官了了……
曲問心來到劍陣外,反而看到了安無雪。
所以她的反應不是“居然是安無雪”,而是“你怎麼在這裡”。
安無雪越想心底越發寒。
他突然明白了那隱於暗處的真正幕後主使的打算。
那人就是故意讓曲問心來此認出他來的。
因為裴千在曲問心手上。
謝折風無法出手應對雷劫,此時也正在第一城外銷毀上官然屍首。
上官了了在嘗試凝合眾仙修與劍陣之力。
雷劫在即,四十九城各劍陣情勢不明,北冥劍陣未必能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前結出足以抵擋天雷的結界。
時間緊迫。
第一城生靈已經逐漸從深夢中醒來,有人不知發生了什麼,有人已經發現天穹詭異,正在張皇失措。
可他們都不可能在劫雲落下之時逃離。
北冥劍陣一旦被雷劫劈毀,那是殃及兩界之禍!
這個時候,還要花時間擋曲問心、救裴千……
太難了。
他如果想救裴千,此刻最兵不血刃、最容易的方法,就是順著曲問心的誤解,應下曲問心的話,假裝自己確實就是那個背後之人,從而讓曲問心鬆開裴千,之後再做打算。
可劍陣旁到處都是人。
如果他當真是個不小心被曲問心錯認的普通仙修,那還是個好事,順水推舟再做解釋便好。
但他就是安無雪,就是那個符合背後之人所有特征的安無雪。
他要是應下了……那人就是想看他應下!
那人就是想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認下為禍北冥的真正主使的身份!
“宿雪……?”薑輕見他沒有開口,仍是喊了他一聲,“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莫要擔心,我自是信你的。”
曲問心本就因他沉默而麵露探究,她戒備地看著,對著裴千的劍都不自覺更近了些。
曲忌之神情更是緊張,他盯著那劍鋒,厲聲道:“曲問心!!”
裴千趕忙又往後努力縮了縮脖子。
安無雪斂下一切神色,穩著神情,表麵似是沉靜非常。
可他雙唇緊抿,袖袍之下雙拳緊握,格外緊張。
剛剛裴千向他求救過,再拖下去,曲問心自己便會反應出不對勁了。
他得儘快應答哄騙曲問心幾句,就能輕易救出裴千,屆時他們聯手不可能打不過曲問心……
可四方仙修都在看著。
他剛準備張口,眼前耳邊似又閃過當年所曆所聞。
當時荊棘川裡,他被萬宗高手指責問罪。
他說不是他做的,可彆人說“證據確鑿”“安首座向來心狠手辣”“你做了那麼多怎會少這一件”……
他說他不知道,可彆人說“離火宗靈脈隻有春華劍痕”“狡辯”“你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我若現在認了我就是那個和曲問心合作的人,此後再做辯解,他們還會信我嗎?
他呼吸一滯,卻聽天邊又是一道悶雷響。
舉目望去,劫雲幾乎貼著北冥巨劍上那還不足以承受雷劫的結界,已完全壓下。
時間不多了。
他心下一定,張口打算先行認下:“我——”
這時——
一把折扇從劍陣中而出,附著靈力,卷起厲風,直衝安無雪而去。
看似帶著淩厲殺氣。
可安無雪對這把折扇所有者的氣息實在太過熟悉,以至於本能便知——對方的攻擊沒有殺意。
他回過身,腳尖點地後撤,刹那間舉起劍鞘格擋。
一聲輕響。
劍鞘同那折扇相撞,折扇再度回轉,卻又朝著安無雪而來!
安無雪卻因剛才格擋的動作,離曲問心近了一些。
曲問心此時還當安無雪是那個幕後之人,她摸不清情況,還在思慮是否要出手相幫。
安無雪視線一壓,瞧了一眼自己和曲問心拉近的距離……
他又就著那折扇攻勢,假意同那折扇周旋。
幾個來回間,不過十息的功夫,安無雪已經退至曲問心身前一丈之處!
曲忌之稍稍側了側頭,手中靈劍本是蓄力待出之勢。
可他望著和折扇有來有回的安無雪,率先看明白了什麼,竟隻是站在那裡,反而沒有像先前那般急著救裴千。
曲問心眉頭緊鎖,喃喃道:“不對……”
她卻猛地回過神來:“剛才裴千是在向你求救?”
她發現了古怪之處!
但她反應得還是太遲了。
正值此刻,安無雪和那折扇攻勢突然一拐,竟然在同一時刻,一同朝著曲問心前後而去!
他們本就隻有一丈距離,前後夾擊,那折扇甚至刹那間便直取曲問心眉心。
她根本沒有辦法再管裴千,收劍就要躲開。
安無雪立刻拔出春華,砍斷鎖鏈!
——折扇是來助他的。
他剛才是故意和這折扇交手,悄無聲息於交手之時接近曲問心,從而出其不意,一舉救出裴千!
曲忌之早就等著這一刻,趕忙幾步上前將裴千拉到身後。
安無雪這才說:“曲家主,你認錯人了,但我該多謝你把我認成他人,這樣才給了我剛剛的機會。”
曲問心不過一個躲閃的功夫,人已經被救走,她勃然大怒:“你們——!”
她手袖一揮,不知甩出什麼法器,居然蕩出大陣氣息。
曲忌之提醒道:“宿公子,那是我曲氏秘寶,其中有上百種殺陣,莫要被那東西攝到!”
安無雪隻是掠步後退,說:“她用不出來。”
隻見剛剛和安無雪佯裝交手的折扇靈光一閃,居然直接化作一個紅衣男子。
曲忌之認出那折扇化身:“戚宗主?”
戚循輕笑一聲,對著曲問心說:“在我麵前玩陣道?那你可真是時運不濟。”
他雙手交疊,頃刻結出好幾個法印,連著送出。
北冥劍蕩出劍氣,瞬時被他攝入手中融入法印裡。
那法印對著曲問心轟下,法器光暈還未灑下,曲問心便已被那帶著北冥劍氣的法印打中,法器之中的陣道法門悉數被破。
曲問心目眥欲裂,正想開口,戚循卻不想讓她此刻說話,又掐了個靈決,封了曲問心口舌。
周圍城主府的仙修見曲問心被戚循所封,紛紛上前,將人拿下。
戚循這才落地,掠步來到安無雪麵前。
安無雪剛剛便認出了那把折扇。
可他此刻乍然見著人,還是神思一晃,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想避開對方的目光。
可他還沒挪開目光,便瞧見戚循的身體驀地淡了一些。
——這不是戚循真身!
“長話短說,”戚循快速道,“我在第二十七城,本想傳送來第一城,可是第一城似乎出事了,上官了了封了傳送,正在竭力調用其餘四十八分劍陣之力。我隻能分出一縷神識在我的本命法器之上傳送而來,沒想到剛到就遇到此事。”
他們眼前這個不是真正的戚循,隻是戚循的一縷神識在本命法器之上的化身。
“我雖不知第一城究竟怎麼了,但北冥劍陣的陣圖是我們當年一同畫下,我比上官了了清楚其中情勢。”
他說的“我們”,其實便是安無雪和離火宗。
可離火宗滿門全滅,這一句“我們”,如今已隻能是安無雪和戚循二人了。
戚循語速極快:“劍陣共有四十九個靈力流轉的節點,要發揮出北冥劍陣的所有力量,陣紋之中的靈力流轉必須毫無滯澀,四十九劍缺一不可。
“大部分的分劍陣都沒有問題,但是第十五城的分劍陣似乎被完全摧毀,短時間內不可能重立,不要再做徒勞嘗試了。”
安無雪一直認真聽著,聽到此刻,他神色驀地一沉——北冥劍若發揮不出全力,如何抵擋足足兩道登仙雷劫!?
戚循的身體越來越淡了。
他看著安無雪:“四十九劍陣缺一不可,但我們當年其實共準備了五十把劍……”
他的嗓音也越來越淡,最終沒了聲音。
化身失去靈力支撐,徹底散去,隻剩一把折扇,“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裴千急得下意識想拉住人,伸手卻撲了個空,趕忙在折扇麵前蹲下,喊了幾聲:“戚宗主?戚宗主?”
“不是吧,凡人話本裡才會有人遺言沒交代完就死的啊!”
曲忌之說:“他那不是遺言。”
“那他憑什麼隻說一半!”
“……”
第096章 第 96 章
第二十七城分劍陣內。
戚循雙手結印, 雙眸緊閉,動也不動。
喬吟喬聽兩人站在戚循身後,焦急等了片刻,戚循終於睜眼。
“戚宗主!”喬吟趕忙問道, “第一城如何了?為何這裡遠遠看去一片烏黑?傳送為何關了?”
戚循蹙眉道:“我不知具體情況, 但我看到第一城有登仙劫雲, 上官城主正在調動劍陣所有力量。可我剛才嘗試用二十七城的分劍陣溝通其餘分劍陣,第十五城分劍陣怎麼也尋不著,怕是已經徹底毀了,如今他們也焦頭爛額……”
他這話就像是平地一聲驚雷, 四周仙修頓時麵露驚慌。
喬聽還算冷靜:“可需我等幫忙?”
戚循搖頭:“二十七城劍陣運轉無虞,已是爾等——甚至是我, 唯一能做之事了。”
喬吟擔憂道:“那缺了第十五城劍陣,他們能怎麼辦?”
戚循抬眸, 遙遙看向第一城那濃厚劫雲所在的方向。
風卷起,吹動他的衣擺。
似有雪花拂過他的臉頰。
北冥入深冬了。
他說:“他的生辰快到了。”
“……誰?這和雷劫還有劍陣有什麼關係?”
戚循抬手攤開手掌,接住了細碎飄雪,低頭凝視。
“生辰喜樂, ”他說, “阿雪。”-
劫雲之下。
安無雪低頭看著那折扇, 五味雜陳。
他還記著在霜海上再見戚循之時,戚循對“宿雪”的反應。
戚循剛才看著他的目光……像是已經知曉一切了。
他垂眸斂神, 說:“剛才和曲問心交手, 他在法器上附的靈力耗儘,自然維持不住。”
折扇是戚循的本命法器, 居然就這麼傳送過來,還直接掉到他麵前。
當真是不怕他對當年之事心懷怨恨給毀了。
他歎了口氣, 將這折扇撿起來,和謝折風那兩個靈囊掛在一起。
裴千還在想方才戚循的話,焦急道:“他說那第五十把劍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曲忌之搖頭:“我自小長在第一城,學習陣道也研習過北冥劍陣,從未見過第五十把劍。”
“北冥一共四十九城,此乃自古以來北冥初立之時便有的定數。從來隻有盛衰更改,四十九之數未曾更改過,”薑輕也格外憂慮,“宿雪,你知道那第五十把劍是什麼意思嗎?”
安無雪不知道。
正是因為不知道,他比其他人都要擔憂。
連他都不知道……
“也許上官城主會知曉其中關鍵,我要入劍陣,”他看了一眼曲問心,說,“曲小仙師,你們曲家的事情……”
“我必會處理妥當,不會讓曲家誤入歧途之人阻礙劍陣。”
劍陣之中突然蕩出一陣狂風!
地動山搖,四方震蕩,劍陣外守著的仙修弟子儘皆身形一晃,有的修為不高的修士已經被衝出幾丈遠。
安無雪心下一凜——上官了了怕是已經在強行調動劍陣之力。
可她不知第十五城劍陣不可能歸位,調不出劍陣全力,強行嘗試,已遭反噬。
他趕忙轉身要往裡去,薑輕在一旁持劍而出:“宿雪,我和小裴陪你同入吧。”
“薑道友修為在渡劫初期,還身受重傷,入內恐有性命之危。”他說,“裴千,你照顧好薑道友。”
“好嘞!”
裴千剛一應下,安無雪已經匆忙禦劍而起,消失在了劍陣外。
薑輕輕咳一聲,困惑地看著安無雪消失的方向,轉過頭問裴千:“他不也是渡劫初期嗎?”
裴千撓頭,裝傻道:“可能他身上有落月峰的秘寶,能有作用吧……”-
劍陣中。
靈力大震,飛沙走石中,無處不在的陣紋滾著銀光,光芒似在一陣一陣地晃蕩著。
安無雪以靈力護體,神識稍稍外放,逆著風流而入。
劍光散亂,可這劍陣識得陣主神魂氣息,那些捍衛陣法的劍影每每靠近安無雪之時便自行散開。
他就這麼來到了巨劍下。
隻見上官了了等人正手中結印,身周靈力大盛,經由法印,傳入陣紋之中。
一圈若隱若現的小劍影圍繞著巨劍,小劍影緩緩轉動,其上勾連著千絲萬縷的陣紋。
這邊是其餘分劍陣之縮影。
安無雪神識一掃,果不其然隻能數出四十七道劍影。
加上主劍陣,共有四十八個劍陣應召。
劫雲之下,籠罩第一城的結界愈發雄厚,可卻在那一聲聲悶雷震響中,顯得十分脆弱。
缺了一把劍,北冥劍陣全盛之力發揮不出。
北冥城一眾渡劫儘皆臉色蒼白,顯然靈力已經快要被陣法抽乾。
他們方才已經嘗試了兩次,卻還是調動不出劍陣全力。
安無雪剛一靠近,便聽到上官了了問他:“你怎麼進來了?”
先前那覺得他眼熟的修士也不住地往他這邊看。
安無雪答道:“城主不必再試了。”
“何意?”
“剛才戚宗主傳來音訊,第十五城劍陣損毀,無法應召。”
“什麼?”
“這可如何是好!”
“難怪我等試了兩次都不行,城主,如今大家靈力已經快要耗儘了!”
“……”
雷劫轟下,北冥劍陣保不住不說,這一城生靈該如何是好!?
有人聽聞此事,手中法印都顫了一下,陣中又是靈風大震。
上官了了緘默片刻,突然低聲說:“兩刻了。”
謝折風說,第一道天雷降下,隻有三刻。
如今兩刻已過,隻剩一刻。
漂浮的劍影仍在圍繞著巨劍晃動。
北冥劍沉穩內斂,聳立於昏天之下,儼然不動。
安無雪也十分焦急。
他走到那缺了一處的地方,看著那第十五把空缺的劍,說:“等不到這第十五把劍了,我們不能再做徒勞無功的事情。戚宗主說,四十九劍缺一不可,但是當年準備了五十把劍。城主,剩下那把劍,你可知曉在哪?”
他這般入劍陣如入無人之境,還從容地談及劍陣一事,上官了了一怔。
“……什麼第五十把劍?”
——她不知道!?
安無雪更是錯愕——因為他也不知道。
他本以為是什麼他死後的事情,可上官了了不知,他也不知,隻有戚循知道,戚循卻沒有為他指出那把劍所在。
這把劍在哪?
從何而來?
戚循既然提了,這把劍他們應當立刻便能尋到,為何北冥仙修儘皆茫然?
有人仰頭喊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滋啦——”
天穹似有尖利聲響延綿而來。
安無雪抬眸,看見雲層之中雷電翻滾,已經逐漸凝在一起。
那雷電帶著足以滅絕長生仙的威力,眼看就要劈下!
上官了了驀地收回輸送靈力的法印。
她抬起自己的本命劍,指尖拂過劍身,一字一句道:“既來不及、尋不到,這第四十九把劍,也不是非要劍不可。”
她反手挽劍,揮出劍影,眉心之中閃出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