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以仙修之隕力祭陣,仙禍以來,不是沒人做過。”
眾仙隕,而立因果大陣,抹去修濁登仙之法。
樓水鳴自刎,而補照水劍靈力之缺,立成照水劍陣。
她要以身祭陣!
有人回頭,似是看了一眼劍陣外的茫茫蒼生,不舍地收回目光,笑道:“天雷之威唯登仙者有一戰之力,我等實在是以卵擊石。缺了這一把劍,一人隕力未必足夠。城主若要去,可帶我一起走!”
“兩人不夠,三人可行?”
“我等修為不如城主,但凡人都知滴水可穿石……”
“……”
為何又是以命祭陣!
安無雪咬牙,死死看著那缺了一處劍影的空白之處。
為何又要以命祭陣!
真的要走到祭陣這一步嗎?
北冥戰力若都祭在這裡,劍陣就算不毀,那背後之人的打算是否也算成功了?
而且……仙禍都過去了千載,他還要眼睜睜地看著仙修祭陣嗎?
不會的。
也不應該!
戚循那句話的意思,分明是說那把劍就在他們唾手可及之處!
一定還有辦法。
他不願放棄,神情一凜,雙指並攏凝出靈力。
頃刻之間,祭陣一事還未落定,所有人便瞧見,那後麵才闖進來的隻有渡劫初期的仙修突然使出靈力,勾動巨劍下浩浩渺渺的無數陣紋。
有人急切道:“小仙師,未得陣主認可,擅動陣紋會被劍影——”切碎。
話未說完。
安無雪身周銀光大綻。
巨劍之上,被喚醒的陣紋蔓延而出,自他為中心,四方天地劍影盤旋,北冥劍陣回蕩劍鳴之音。
眾人紛紛一愣。
上官了了握劍的手猛地一緊:“你——”
安無雪閉上雙眸,神識沉入浩然劍陣中,想尋那多出的一把劍。
可是沒有。
他的神識穿過萬千陣紋,“看”過他當年親手布下的陣,沒有尋到戚循口中那最後一把劍的蛛絲馬跡!
到底會在哪裡?-
第一城外。
謝折風立於山峰之頂,出寒劍浮於身側,周圍再無他人身影。
上官然被做成傀儡的屍首已被他毀去,第三道登仙雷劫已經不會再形成。
可是……
他看向第一城穹頂。
第一道天雷要降下了。
可那結界強度——顯然不可能阻擋天雷!
他立時拿出一張天涯海角符。
符咒被激發,符咒另一端的人問他:“登仙劫雲解決了?”
“戚循,”他沉肅道,“你沒有修複四十九城劍陣?”
“有一城劍陣損毀,來不及了。”
謝折風神色一變——安無雪還在劫雲下,北冥萬千生靈還在結界下!
他抬手就要掐斷傳音,趕往主劍陣。
哪怕以仙者靈力抵抗劫雲會遭來百倍反噬,他也要回去。
“謝出寒!”
傳音那邊的戚循似是看到了他的舉動一般。
“你彆急著過去,我們當年立劍陣用了四十九把劍,但是可以激發北冥劍全力的共有五十把。安無雪在那裡,那把劍就在!”
“第五十把劍?我怎不知,”謝折風皺眉,“你告訴他在哪裡了嗎?”
“我不敢說。那背後之人以阿雪為幌子,一直用安無雪的身份行於兩界,我不知那人知曉阿雪多少事情,也不知那人到底在何處,會不會將我與阿雪所說之事聽去。
“北冥這一線生機,我若是說出口,當時耳目太多,反倒容易出事。
“但安無雪可以猜到的。”-
劍陣外。
曲忌之仰頭看了一眼劫雲,難得沉肅地和裴千說:“若是劍陣攔不住劫雲,我會以壽數精血為祭立傳送法陣,將你們還有曲問心一起傳出第一城。到時候你把曲問心交給仙尊,查清北冥禍事根源。”
裴千嘟囔道:“我才不走。”
薑輕也沒了笑意,格外憂慮地看著劫雲,又看了看劍陣。
“不知宿雪他們尋著那第五十把劍沒有……”-
第二十七城中。
一個掛著白燈籠的凡人屋舍內。
這正是安無雪和謝折風那晚路過的那戶人家。
孩童從窗戶裡探出頭來,看著遠天黑雲,問道:“娘親,那裡黑黑的,是不是有妖魔呀?”
婦人正在縫衣,看也沒看一眼,便說:“也許吧。”
孩童回過頭來,看向婦人:“那天晚上仙師說爹爹去斬妖除魔了,你說,爹爹和仙師是不是都在那裡除魔呢?”
婦人動作一頓。
她溫和笑道:“肯定是的。”
孩童對著窗,雙手抱拳,手指交疊,低聲說:“那我祝願爹爹和仙師平安順利,否極泰來……”-
第一城,凡世長街中。
有人從深夢中逐漸蘇醒。
濃黑劫雲壓得如此低,人群繁密之處已有紛亂,有人卷著金銀細軟,朝著城外而去。
馬車人流混在一起,亂成一團。
仙修弟子高喊:“莫要慌亂,莫要傷人!城主不會讓北冥出事的,仙門不會讓第一城出事的!”
可這劫雲越來越低,雷鳴聲仿若近在咫尺。
三刻的時間,修士禦劍都飛不出第一城,遑論凡人。
可他們隻是想跑。
仙修弟子剛剛辟穀,攔不住這混亂人流。
她眼見一個穿著紫色長裙的小姑娘被人流撞倒,趕忙以靈力撥開人流,扶起那姑娘。
“你爹娘呢?”
小姑娘呆呆的:“我沒有爹娘……”
仙修微怔。
“仙師,大家為什麼要跑呀?天上怎麼黑黑的?”
“……因為要打雷了。”
“打雷有什麼好怕的?我夜夜宿在商鋪門外,聽過不少打雷,”小姑娘好奇地望著天穹,“就是會下雨,弄濕了裙子,好冷……”
仙修抬手,替她擦了擦鼻頭上的汙塵。
這時——!
又是一道震耳欲聾的悶雷聲。
人群驟然驚叫起來。
仙修抬頭,瞧見雲層之上雷光凝成一團,眼看要落下了!
她趕忙拉過那小姑娘,將人護在身下,用儘所有靈力支撐起了微薄的結界,閉上眼,低著頭,等著那雷光徹底落下-
劍陣中。
安無雪遍尋無果,額間已冒出岑岑冷汗。
難道沒有多出來的這把劍?
不可能。
戚循不會在這個時候騙他,也不會告訴他不可為之事。
這第五十把劍到底在哪裡?
當年他們確實提過五十把劍一事。
是在決定立下四十九個劍陣之時。
當年的他看著畫好的陣圖,說:“所謂道衍之五十,遁去其一,正好是四十九之數。你說北冥當初立城之時,是不是故意遁去這其一呢?”
戚循笑道:“那先人倒是有雅興。怎麼,你想也多一線生機?”
安無雪挑眉:“未嘗不可。四十九太過完滿了,若是再多一線生機,湊個五十,豈不是有了餘地?”
“日後有空閒,確實可行。”戚循這般說。
但當時四十九劍陣都來不及立,他們誰還有心思去多餘弄一個?
而北冥劍陣成後,安無雪便入了蒼古塔受刑,其後百日,又花了許久修養。
此事他便擱置忘了。
那年他的生辰來臨,他都沒有心思去過。
戚循不忍見他一人荒涼,找他討要了春華,說:“好歹是個生辰,你才幾歲呢就不過了?春華給我吧。”
離火宗擅陣道、煉器,戚循經常會為他淬煉法器。
他將春華給了對方,繼續養傷。
過了半月戚循才將春華還給他,說:“喏,你的生辰禮物。”
他好笑道:“哪有用彆人的本命劍當生辰禮物送回來的?戚少宗主什麼時候這麼會打算盤了?”
那時,戚循把玩著手中折扇,喝了口茶,說:“法器可是修士必不可少的助力,我替你讓春華多點用,這是贈你啊——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
等等……一線生機?
千年後的現在。
安無雪思緒驟停,於陣中探尋的神識都收了回來。
劍陣銀光一頓。
四十九把劍可以說是北冥劍陣的鑰匙,四十九個鎖孔同時開啟,才能發揮出大陣之威力。
少了一個,陣紋缺失,靈力不足,劍陣威力將會十不足一。
那隻有戚循知道的多餘的一把劍,便是北冥劍陣此刻的一線生機。
安無雪轉頭,看向正歸於鞘中、浮在他身側的春華。
當年戚循拿走春華,說要贈他一線生機。
可他把春華來回看了一遍,也沒發現什麼不同,權當戚循耍他玩。
難不成……這把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安無雪抬手,將春華喚回手中。
先前便一直看著安無雪的渡劫修士恍然大悟般道:“我想起來這張臉像誰了。他——他是——”
上官了了麵上錯愕還未淡去。
刺目雷光一閃!
“轟隆——”
雷劫落下了!!!
上官了了再無其他思緒,舉劍就要以身祭陣。
可她劍光未起。
剛剛還瞬間黯淡的陣紋倏爾又光芒大盛起來。
安無雪靈力彙集於那空缺之處,其餘四十七道圍繞著巨劍的劍影猛烈晃動。
“鏘——”
雷劫同結界相撞的那一瞬間——
北冥劍上無數陣紋泛動銀光,四十九處靈力流轉節點滯澀無阻,劍陣之力彙聚於結界之上。
劍影攢動。
春華出鋒,落入那空缺之處,四十九劍嗡然同鳴!
第097章 第 97 章
雷光降下的那一刻, 北冥劍凝成的結界驟然完備。
巨劍同雷光相觸,第一城頃刻間如地動山搖般晃動!
結界裂開蛛網般的縫隙。
可它並沒有碎裂。
第一道雷劫成功攔下!!!
北冥劍勾連環繞的四十八把劍影,共同調動泱泱北冥所有劍陣之力。
春華氣息流轉於陣紋之中。
在這一瞬間,北冥四十九城, 除了因劍陣損毀而無法回應第一城的第十五城, 其餘四十八城, 儘皆感受到了那隨著劍陣巨顫而蕩出的劍氣!
那劍氣凜冽卻溫柔,鋒利卻柔和。
有千年前便已在世的仙修,望著劍陣的方向,怔然出神。
這把劍的主人曾經踏過兩界千山萬水, 行過四海諸城,於仙禍惡戰中斬過無數魔修, 戰功赫赫,立四海萬劍陣, 肅誅魔十三條。
這把劍的主人也在荊棘川打退萬宗圍殺,抵擋了不知多少靈劍。
世人千年未見此劍出鋒。
可千年前便存世的修士們不會認錯。
這世間除了出寒劍,唯有這把劍,在那些千年前便渡劫的修士眼中鋒銳無雙。
分明劍名溫潤似水, 可劍鋒卻比出寒還要凶戾。
“安無雪!是安無雪的春華劍——!!”
劍陣外。
曲問心察覺到春華氣息, 突然開始瘋狂掙動起來。
曲忌之挑眉, 暫時替她解開了封口靈決,很有耐心地側耳問道:“娘親想說什麼, 讓兒子儘儘孝心?”
“這是安無雪的劍!剛才果然是他!他為什麼不認——”
曲忌之又給她封上了。
他笑著說:“是, 果然是安首座和戚宗主聯手,將你這大逆不道之人生擒, 不認你為仙門修士。”
“唔——唔唔……唔!!”
曲忌之凝出水珠:“娘親剛才喊那麼大聲,渴了嗎?”
曲問心搖頭。
曲忌之點頭:“那是渴了。”
他手一揮, 水珠直接朝曲問心臉上澆去。
“唔唔唔——!!!”
薑輕本來在認真調息,此刻終於看不下去了,低聲問裴千:“曲氏私底下是這樣的家風?”
裴千盯著劍陣和劫雲,老神在在道:“凡人有雲,上梁不正下梁歪,姓曲的為什麼這麼有病?那不就是家傳的。曲忌之好像和我們說過啊,他身上無情咒破之後,和曲問心之間就不一樣了。”
薑輕擦了擦額間的汗:“我沒想到是這樣的不一樣,曲小仙師說的還是過於保守了。”
第一城外。
出寒劍浮於謝折風身側,已蓄勢待發。
以仙者軀硬抗天雷,會讓雷劫威力更甚,但不論如何,隻要劍陣有絲毫不敵天雷之兆,他都會出手。
可北冥劍鳴傳出千萬裡,結界成功攔住了第一重天雷。
天涯海角符的另一端,戚循笑道:“怎麼樣?我就說安無雪能猜到。”
謝折風沒有應答。
他倏地眉頭緊皺,神色痛苦。
——安無雪的傀儡印發作了。
“謝出寒?你怎麼不說話?”
“他靈力耗儘了。”謝折風沉聲道,“他現在隻有渡劫初期!”
傳音符另一頭,戚循也驟然一驚。
他剛才隻能傳送折扇至安無雪麵前,根本沒辦法探查安無雪如今的修為,但安無雪和他共同麵對曲問心之時太過遊刃有餘,以至於他下意識把對方當成了那個千年前巔峰時期的落月首座。
巔峰時期的安無雪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激發陣法之力,可隻有渡劫初期的安無雪——如何抵擋第二道天雷!?
“謝——”
傳音符被掐斷。
謝折風雙眸已如幽潭般黯然,他抬頭,迎著狂風,看著那威勢不可擋的劫雲,麵上儘是殺氣戾意。
安無雪身上傀儡印發作之感不住地轉移到他的身上,他忍耐著周身劇痛,卻更恐懼。
師兄不可能放棄撤走。
若是劍陣擋不住第二道天雷,以命祭陣是最快的路,以安無雪之性情,絕無可能讓他人祭陣而自己苟活……
難道他要再失去師兄一次?
這絕無可能。
他絕對不能讓此事發生。
山峰靈力暴動,沙石滾落,眨眼間,謝折風已直衝劍陣而去!
與此同時,劍陣中。
安無雪立於巨劍下,靈力注於春華之上,同整個北冥劍陣仿若融為一體。
他嘴角溢出鮮血,卻仍然脊背挺直地站著,紋絲不動。
此刻,他作為春華的劍主,就是那缺失的劍陣,就是這四十九劍之一。
這才是當年他出蒼古塔後,戚循送他的生辰禮。
春華毫無變動,是因為戚循確實沒動春華劍。
戚循是在北冥劍陣之上,耗時半月,加了認可春華的陣紋。
隻要他手持春華入陣,他便是五十個劍陣之一,他便是北冥的一線生機。
可當年他的修為除了謝折風以外無人能敵,戚循也不曾想到將來。
如今安無雪隻有渡劫初期,結界抵擋第一道雷劫的那一刻,他渾身一顫,靈力瞬間被抽空,周身經脈如撕裂般劇痛。
他緊咬下唇,喉間滿是腥甜。
上官了了還維持著舉劍打算自刎之姿,神色一片空白。
彆人都不可能認錯春華氣息,她又怎麼可能認錯。
那是……
“宿雪……?”她嗓音輕顫,“兄長……?阿雪……?”
一時之間,謝折風為何突然留了個“爐鼎”在千年無人煙的霜海上,又為何寸步不離地將人帶在身邊,“宿雪”又為何對許多事都如此熟悉……
種種困惑,豁然開朗。
她未曾來得及欣喜驚訝,卻又想到“宿雪”與她一同破觀葉陣時種種,登時什麼都明白了,卻又什麼都不想明白。
若不是剛剛……她已經祭陣而死了。
千帆過儘,她居然又被安無雪救了一次。
北冥劍陣仍在顫動。
結界之上的蛛網正在愈合,劫雲迅速凝出了雷光。
第二道天雷即將緊隨第一道天雷落下。
安無雪又是一聲悶哼。
他經脈靈力全空,可傀儡印似乎沒有發作。
謝折風給他的靈囊被靈力衝開,星草散出仙者靈力,飄入他的身體裡。
其餘眾渡劫仙修儘皆無力思慮其他,全都手中結印,全心全意將靈力灌入劍陣。
可安無雪和他們不同。
他們隻是為劍陣提供運轉之靈力,而他和春華現在是劍陣的一部分。
方才天雷一擊,已抽空了他所有靈力。
他如今隻有渡劫初期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成為四十九劍陣之一。
可春華是他的劍,隻有他能用。
無人能替他。
謝折風留給他的星草已經儘皆枯萎,靈力被他吸收殆儘,卻完全不夠用。
那畢竟隻是用以減緩傀儡印發作的靈力。
他稍稍仰頭,看著那迅速再度濃黑的劫雲。
還有一道。
第一道天雷已經攔下,他不可能在應對第二道天雷之前鬆手。
宿雪的傀儡之身,能點燃心頭血嗎?能以壽數氣血為祭行回光返照之舉嗎?
若是以身祭陣,他的神魂之力應當足夠維持春華這一“劍陣”吧?
最終還是要走到祭陣這一步。
但祭一人——祭一個已經死了千年的人,似乎是對兩界局麵最無損傷的選擇。
他本想著此間事了,尋一處與前塵往事儘皆無關之地,養一院花草,在樹下掛個秋千,閒來無事,便抱著困困,在陽光下閉目休憩。
可惜了……
我其實還是挺想活下去的。
但是北冥的萬千生靈,也很想活下去。
“兄長。”
上官了了似乎在喊他。
安無雪疼得頭暈目眩,雙耳轟鳴,全然沒有反應。
他本就不再認這稱謂。
“阿雪?”
“……”
上官了了慘然道:“宿公子。”
安無雪瞧了她一眼,想著杯水車薪總比束手待斃要好,問:“城主,你可有補充靈力的丹藥?”
上官了了停在他麵前。
她說:“兄——宿公子,當年,對不起。”
“這個時候我不想——”
“你不想與我說這些,我知道,”她說,“我也知道現在情勢危機,我不能浪費時間。”
她驀地抬手結印,分明結出的是同其餘渡劫仙修用以灌注靈力的法印一模一樣的。
可這法印居然勾動陣紋,銀光如水波般湧動,最終居然流向那些勾連著春華劍之處。
安無雪呆了一瞬。
他現在是四十九劍陣之一,輕易動彈不得,隻能站在原地,睜大雙眼怔怔道:“你要朝春華灌注靈力?這樣行不通,現在春華是四十九劍之一,我是供給春華的劍陣,我修為不足——”
上官了了已經動手了。
她身周靈風卷動,靈力大盛,儘皆通過劍陣之中的靈紋朝著春華而去。
可這些靈力卻隻是流經春華,毫不停頓地通過春華彙入安無雪體內!
安無雪還未來得及說什麼,澎湃靈力便遊走在他經脈之中,脹得他說不出話來。
頃刻之間,上官了了居然開始境界下跌!
她從半步登仙之境,直接跌到了渡劫後期!
可安無雪的境界卻開始攀升到了渡劫中期,還在往上攀升。
他驟然明白上官了了要乾什麼。
她這是趁著他以身入陣之時,借由北冥劍陣,將自身所有靈力都彙入他這個“劍陣”之中!
安無雪高聲嗬斥:“上官了了!”
兩界從前傳他狠辣,可他嚴肅之時,從來隻是對著外人,不論是師弟還是了了還是戚循秦微等人,安無雪都是溫柔而平和的。
千年後再見,世間諸人和他都是萍水相逢,他無了溫和,卻也沒了肅穆。
這是他難得的厲聲厲色之時。
可上官了了卻沒被他嚇著,毫無停頓之意。
他怒道:“你這是在乾什麼!?”
隻聽女子飄然悲苦的嗓音傳來:“兄長之性情……應當是不想要我的東西的。可眼下第二道登仙雷劫不會給我們喘息之機,兄長千年前救我一次,方才救我一次,也救了北冥。
“這裡隻有我的修為能將你送至渡劫巔峰。
“於公,我該拚儘全力助兄長一臂之力。
“於私——我已經無法和你談私了……”
她出觀葉陣後直至現在,終於笑了一下。
下一瞬,她麵色一白,周身猛地一震,千年修為在這一刻儘數傾注入陣中,灌進春華,湧入安無雪體內!
安無雪之境界陡然攀升至渡劫後期、渡劫巔峰……
離那半步登仙之境,隻差一點!
這時,謝折風剛入劍陣。
傀儡印發作之兆卻突然消失。
……師兄靈力恢複了?
他思緒雖滯了一瞬,可腳步未停,仍朝著北冥劍而去。
北冥劍前。
眨眼之間,上官了了畢生修為已幾近散去。
“兄長若是以渡劫初期的修為,無法維持抵抗第二道天雷的結界,”她堅定道,“我不可能讓你祭陣的,不論如何,我也能祭陣。我要麼祭陣,要麼將畢生修為送給兄長,讓兄長以劍陣之能擋天劫——兩者擇一,兄長就當最後給個情麵,讓我留條性命,可好?”
安無雪雙唇微動,卻不知能說什麼。
他意外過,生氣過,無可奈何過。
現下事成定局,聽她這般說,隻道:“……倒是什麼都讓你說了。”
上官了了坦然道:“千年執掌北冥,我總該有點長進。”
她已麵如白紙,渾身顫抖,修為落入小成。
可她還未停下。
雷劫落下前的那一刻,她主動破道,將剩餘靈力修為儘皆送入陣中。
安無雪隻覺經脈痛楚瞬間消散,靈力充盈於丹田之中,春華悅動,久違又熟悉的感覺冒上心頭。
他的修為重回當年之巔峰——半步登仙之境!
“轟隆——”
又是一聲驚天雷鳴。
第二道劫雲落下。
雷光覆蓋整個北冥第一城。
上官了了修為跌至辟穀,失了所有力道,軟倒在地。
第一城中,凡人驚叫不止,魔修隱匿其中張皇保命,仙修急切卻無能為力。
北冥劍又是一次劇烈顫動。
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結界卻突然再度凝實,扛下了第二道天雷!
地動山搖。
可雷光過後,天穹劫雲散去,天光乍泄。
第二十七城中,本在傾力影響劍陣的戚循動作一頓。
掛著白燈籠的凡人屋舍裡,孩童探頭,朝婦人喊道:“娘!娘!烏雲散了!爹爹和仙師把妖魔打跑啦!”
第一城中,凡世長街之上。
此起彼伏的驚叫忽而一同停下,凡人怔怔看著乍然放晴的天穹,一時之間還未反應。
小仙修沒等來劫雲將自己劈得魂飛魄散,緩緩睜眼,聽著懷中的小姑娘笑她:“仙師騙人,沒有下雨!”
正值日升之時,東方灑下燦燦日光,流金染上千家萬戶。
安無雪瞥見那一縷日光。
可他精疲力儘,春華失了他靈力掌控,“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似是聞到了熟悉的冷息。
有人一刻不曾來遲,轉瞬間在他身側,輕柔地將他擁入懷中。
第098章 第 98 章
謝折風方才便到了。
他眉心雪蓮劍紋隱約泛著烏黑, 此刻終於隱下,心魔的叫囂與勸誘在這一刻歸於死寂。
若不是安無雪最後修為瞬間攀升,成功再度激發北冥劍陣全力以攔住第二道天雷,出寒劍眼下已經劍指劫雲。
劍陣剛剛平寂, 謝折風知道北冥四十九城中還有等他號令的落月弟子, 第一城生靈還等著這一場雷劫的解釋, 曲氏魔修和曲問心背後之人或許還在第一城中流竄……
可他看著師兄那如墜鳥跌落的身影,刹那間,什麼都忘了。
謝折風低頭看著懷中的人。
師兄的臉上很是蒼白,分明已經力竭昏睡過去, 眉心卻皺得緊緊的,似是夢中還在憂心那已經結束的登仙雷劫。
他不禁抬手, 輕輕撫平安無雪的眉心。
可他剛一收手,那剛剛平展的眉心再度緊鎖。
若是他能入夢, 他恨不得持劍替師兄斬了夢中那些擾人清夢的妖魔。
北冥劍下,有的渡劫修士也在兩道雷劫之後力竭,乾脆在這不可能有魔修放肆的劍陣內打坐調息。
有人尚還清醒,望著出寒劍尊和那位突然死而複生還救了北冥的首座, 麵麵相覷, 一時之間無人敢動。
上官了了氣若遊絲道:“他不恨你?”
她指的是這段時日謝折風和安無雪似是並無恩仇地同進同出。
謝折風瞥了她一眼, 自嘲道:“他若是願意恨才好。”
上官了了慘笑一聲:“這才是他。他怎麼樣?有受傷嗎?”
謝折風探了探安無雪經脈——渡劫每個境界之間的差距都比一個大境界還要大,安無雪轉瞬間從渡劫初期到半步登仙之境, 經脈骨血負擔太大, 此刻正在本能地吸收著靈力。
附近靈力都在瘋狂往安無雪身上湧,形成了一股看不見的漩渦, 好在謝折風是仙體,不會被這瘋了一般的靈力湧動所傷。
沒什麼大事, 就是需要靈力修養。
謝折風稍稍放下心來,看向上官了了,抬手落印,在上官了了身上下了個術法。
他說:“我替你下了幻術,隱去你境界跌落一事,幻術會維持三日,應該足夠你善後。”
他目光掃過在場仙修。
“在此之前,上官城主修為儘失一事若是傳出,致北冥紛亂,吾劍斬之祭旗。”
此地但凡拎出一個,都是仙門望族或是千宗萬派的執牛耳者,此刻卻儘皆垂首道:“是。”
謝折風又丟給上官了了一物。
上官了了接過,意外道:“……借影石?”
這靈物能暫時記下一時半刻之事,但存世之數不多,使用又需要大量靈力,基本沒人會想到。
謝折風會有此物,還是登仙後費儘心思尋到。
他這一兩百年來總是奔走四方查那些被扣在安無雪身上的罪名,習慣藏於袖中,沒曾想在觀葉陣中用到了。
眼下丟給上官了了,其中存了哪一段往事,又要讓上官了了去做什麼,已經不言而喻。
他又給遠在其他城的玄方發了道調度落月弟子善後的傳音。
做完這些,謝折風急著帶安無雪去修養,抱起人便要走。
上官了了對他說:“城主府東南側有一個長滿梅花樹的小院,深冬已至,此時遠遠望去已經能看到滿院梅花。那是千年前他落腳北冥時最愛住的地方,我封禁多年——”
她止了話語。
謝折風和安無雪已經不見了-
一處分劍陣前。
玄方本在聽著弟子稟報分劍陣修補情勢。
可第一道天雷劈下、劍陣蕩出春華氣息時,他便完完全全怔在那裡,弟子連喚他幾聲,他都毫無反應。
他最近因為宿雪這個和首座一模一樣的人出現,總是會想到首座,是他太想再見到首座,產生錯覺了嗎?
怎麼可能……?
他是不是入了什麼魔修捏造的幻境?
這一千年來,他曾經想過許多次,如果當初有人出手呢?
如果他沒有因那些看上去頭頭是道實則都是汙蔑的話而猶豫呢?
如果當時他在首座見到仙尊之前,將人攔下帶走呢?
首座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首座死了,落月的峰主長老們雖然不說,卻總是在路過磨劍石時,看著劍痕悵然歎氣;仙尊閉關八百年;戚宗主毫不停歇地奔走四方,想尋當年真相,想找複生之法。
可這麼多個春夏秋冬過去,首座魂靈仍然毫無蹤跡。
時間久了,他時常聽到那些閒言碎語。
仙尊這些年來不是沒有查清一些臟水。
可是一件兩件地澄清,總有人說那是落月為了自己的名聲、仙尊畢竟是首座的師弟……
他會為首座辯解,辯解到最後隻覺疲憊——就算那些真是首座做的,首座在仙禍之時對天下的功績,難道不值得眾生嘴下積德嗎?
因為最後汙名收場,便連先前的一切都不作數了嗎?
可他哪怕修至渡劫,成了修真界第一大宗的峰主,也終究隻是一人之言。
那時,玄方才真正明白,何為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可他所感,哪有首座當時感受之萬一?
春秋打眼過,他已經快習慣這種看不到希望的麻木。
直至照水一事真相大白,宋蕪出封被所有人看在眼裡,養魂樹精帶來的過往飄入千家萬戶……
那又如何呢?
人死了千年,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而此時此刻,玄方感受到了闊彆千年的春華氣息。
玄方怔然間,第二道天雷便已劈下。
這一回,北冥劍陣蕩出的,是更強勁的帶著春華劍氣的氣息。
絕無可能是幻覺。
是他。
他沒死。他回來了。
他分明是死在世態炎涼中。
可那把劍塵封千年,一朝出鞘,便是北冥劍陣將要傾頹之時。
“峰主?峰主?”弟子一直在喊,“峰主?峰——”
弟子一頓。
“……您怎麼哭了?”-
第二十七城中。
戚循收了靈力,看著那已經撥雲見日的第一城的方向,久久不語。
他遙遙望了許久。
喬吟茫然不知,可喬聽曾和安無雪共同應對過第二十七城之危,識得安無雪氣息。
他在飄雪中、巨劍下,抱劍等了戚循許久,直至戚循回神,他才問:“戚宗主,剛才以劍陣之力阻了劫雲的氣息中,最強勁的一道是宿雪的氣息。我識得他。你剛才提到的人——是他嗎?”
戚循側過頭來:“你的語氣,好像和他很熟?”
“算是朋友。”
“朋友……”戚循喃喃道,“我和他也是朋友。曾經是。”
現在……他不知安無雪還願不願和他之間互稱一句朋友了。
“曾經……?”喬聽一愣,麵露擔憂之色,“戚宗主可是和他有什麼恩怨?我和宿雪隻是萍水相逢,雖然說不上多了解他,但第二十七城先前危難之時,是宿雪和仙尊一同解了危局,他是個好人,若有錯處,多半不是有心之舉,非他本意,還望戚宗主莫要介意。”
戚循一愣,兀地大笑出聲。
他地位非凡,修為高超,突然如此,喬聽和喬吟都摸不準他的態度,神情愈發擔憂。
儘管如此,喬吟還是硬著頭皮,抱劍上前道:“戚宗主,我弟弟所說不錯,我願以二十七城擔保,宿公子他——”
戚循抬手止住了她的話。
他話中滿是自嘲:“我不是在笑你們,是在笑我自己。兩位與阿雪萍水相逢、不知細節,卻能為他辯解,毫不猶豫地替他說一聲‘非他本意’,而我當年卻……越是熟識,竟然越是嚴苛。”
他一揮手,扔了兩袋格外珍奇的法器靈寶給喬吟和喬聽,說:“阿雪在二十七城,多謝兩位有所照拂,此乃謝禮,應當足夠二十七城重振旗鼓。”
“阿雪既已出手,少則一兩日,多則三四日,他之身份還有北冥所發生之事,兩界必然儘知。”
“喬城主,喬公子,還望到時候,兩位眼下和我說的這些話,屆時依然不變。”
話落,戚循身影已經不見。
危局已解,劍陣傳送已開,他去第一城了。
喬聽愣在原地,竟是沒聽懂戚循在說什麼。
可是幾日之後,安無雪死而複生的消息傳遍兩界四海,他坐在茶樓中躲著想要尋他回城主府的喬吟,聽著來往修士交談。
眾人口中雖隻提了落月首座,可他回想起此前仙尊和宿雪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這才知道戚循那日之言是何意。
他回想著兒時聽過的關於落月峰那位首座的傳言,著實和自己認識那個宿雪完全不一樣。
他喝著茶,聽來往修士說——
“誰知道當年到底怎麼回事呢?”
“他救了北冥,該不會有彆的目的吧?”
“很多和他有關的事情,仙尊都發了記載真相的玉簡……”
“可是修真界現在不都是落月峰說了算,隻要仙尊想,把黑的說成白的——”
“當——”的一聲。
喬聽本命劍尚在鞘中,卻直接在那幾人所坐的桌上落下,戳出了一個大洞。
那幾人的茶水全被他打翻,他滿不在意道:“破損我賠,但是幾位明知有落月玉簡還編排無辜好人,是不是也該賠個罪?”
“……”
這些都是後話了-
安無雪沒死。
短短幾日,上至仙門氏族、大宗小派,下至平凡百姓,都聽過這五個字。
安無雪不僅沒死,據說幾日前北冥浩劫,不知從哪來的登仙雷劫將整個北冥第一城覆蓋,春華氣息連出兩道,北冥皆知——安無雪救了北冥。
上官了了將一個借影石掛於劍陣之上,織了一場幻夢,借陣主之權,以劍陣之能,將當年安無雪“戕害同道”一事展現於世人眼前。
她當著所有仙修的麵,言明自己當年識人不清、錯冤無辜,因果延綿千年,險些害了如今的北冥,萬死難辭其咎,無顏再執掌北冥,不日將會將城主一位交托。
宋不忘在照水城中聽聞此事,怔然許久。
秦微剛剛出蒼古塔,險些沒站起來。
蒼古塔頂層隻有安無雪一人活著出來過,秦微能活著出來,還是因為他職責在身,不可任性,謝折風特意叮囑過弟子注意他的生死,在他垂危之時給他送來靈藥,他這才在反複的苦痛中熬了出來。
他都如此……當年的安無雪呢?
他本想把傷養好之後,為安無雪去四海尋一些修煉靈物,可聽聞北冥一事,他大笑幾聲,拖著傷重之軀,親自在那些寫明千年前真相的玉簡之上,添上了北冥一事。
如今,除了離火宗一事,已經再無其他。可離火宗滅門的苦主戚循都沒說什麼,其他人又能說什麼呢?
秦微便乾脆領著司律峰弟子,滿四海地發玉簡。
霜海前,那先前為安無雪引路過的女弟子站在長鬆下,恍然看著先前自己同宿雪交談過的地方。
她還記得,那晚明月掛在鬆上霜雪後,她和仙尊留下的那位宿公子,談及首座的往事。
如今回想,竟然一切都是妄言。
她自言自語地對著長鬆說:“我隱約聽說,仙尊留下宿公子,是因為宿公子和首座頗為相似……”
她想起了那人一雙溫柔的桃花眼微彎,全無戾氣,不論她說什麼,那人都是靜靜地聽她說完。
首座也是這樣的嗎?
當真是端方君子,無愧金身玉骨之名。
“也不知北冥如此紛亂,宿公子怎麼樣了……”-
不過幾日,北冥尚在收拾殘局之時,兩界便已是人言人雲,紛紛擾擾。
安無雪卻隻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好像回到了殘魂歸於荊棘川之時,空空茫茫地飄蕩四方,漫無目的,失了來處,丟了去路。
那第五根天柱似乎一直在自己身側,無聲無息地頂天立地,好像沒有人看到它。
就這樣,很久,很久,很久……
大夢一場。
他醒了。
他睜眼——我做夢了嗎?
好像做了。
也全忘了。
屋外有人輕聲問道:“首座醒了嗎?”
第099章 第 99 章
這一聲“首座”, 小心翼翼地從門縫中傳來,伴隨著窗隙送來的風,飄在浮塵中,喊得他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曾醒來。
他揉了揉雙眼, 看向屋內格外熟悉的擺設。
春華躺在他的身側。
我在北冥?
這裡不是北冥的城主府嗎?
他習慣地用了個除塵法訣起身, 行至窗前, 推開透著天光的紙窗。
涼風立時吹入他的衣襟。
他修為重回半步登仙之境,靈力充沛,自然便會自行運轉,絲毫不覺著冷。
滿院梅花綻開, 冬風送來細雪,掛落滿梢。
梅花瓣隨風而落, 鋪滿小院,送了他滿眼的深冬芬芳。
好像這千年都沒有走過, 他還在北冥的城主府,還在劍陣初立之時。
可他記得先前發生了什麼。
觀葉大陣、登仙雷劫、北冥劍陣……
他晃了一瞬,一個白團子從門前繞來窗邊,一下子衝入他的懷中。
“……困困?”
“嗚嗚!”
門外敲門的人方才似是怕打擾到他, 此刻確認他醒了, 這才又敲了敲門:“首座?”
他皺了皺眉:“玄方?”
玄方怎麼在這裡?為什麼叫他首座?
他一個鬆手, 困困便明白他的意思,從他懷中飛起, 衝到門前, 用爪子拉開了門。
果然是玄方。
玄方乍一看到安無雪,居然比安無雪還要怔愣。
他眸光閃爍, 欲言又止。
他捧著個精致的托盤,上頭放著用料昂貴走線精細的衣裳, 還有幾個丹藥瓶子和一個靈囊。
安無雪掀開自己左手衣袖,看到了傀儡印。
他還是宿雪。
他沒記錯,也不是做夢。
……是謝折風把他帶來了城主府?
“此處是我當年常住之地,”他說,“沒想到千年轉眼過,故地仍在。進來坐吧。”
玄方這才將托盤放在茶桌之上,關上門入內。
可他沒有坐下。
他已是落月的一峰之主,此刻卻仿佛回到了千年前,以一個小弟子的姿態,立於安無雪身旁。
“首座,先前霜海旁,我……出言不遜,實在該打……”
安無雪眸光一轉,回憶了很久,才想起來他初到霜海之時,困困來找他被玄方撞上,對方似乎沒給他什麼好臉色。
他都忘了。
“玄峰主說的是那日困困衝入我懷中,峰主提醒我莫要越矩之事?玄峰主在落月峰地位超然,當時隻是提醒一個爐鼎不要沒了分寸罷了。”
雖說以身份待人確實不對,可他已不是對方的首座大師兄,沒什麼好說的。
他這短短一句話,既將玄方放在了峰主的身份上,又把自己從落月中撇開,哪怕玄方明明喊他“首座”,他卻還是那個隻會在意玄方有沒有凶到困困的“宿雪”。
玄方神色慘然,卻毫無抱怨之言。
“仙尊有事離開北冥幾日,讓我照顧首座。我看首座一直穿的都是落月普通弟子的法袍,尋了一件峰主所用的新衣。等回了落月,我再給您備新的。”
“對了,這些丹藥都是一些補充靈力的靈丹,淬煉過許多回,沒有雜質。”
“還有,靈囊裡是我覺得首座可能需要用上的東西……”
安無雪靜靜地聽著,對玄方的話似是沒什麼彆的感覺。
但他還是聽完了,才問:“北冥現今如何了?”
“觀葉陣破,劫雲散去,沒出什麼大事。但是有些仙修遇到觀葉陣死門,已經……落月弟子正在同北冥仙修一道處理危局之中的死傷,第十五城劍陣在昨日被修好了,曲家那位小仙師抓了不少本宗潛藏的魔修,各城都在肅清魔物。”
“曲問心呢?”
“她被審了幾回,卻一個字都不曾說過。仙尊說她不可能知道背後主使在哪,我們怕她之後有用,暫時沒用搜魂之法。”
“可有抓到曲問心背後之人?”
“不曾,天劫過後,仙尊曾以仙者神識來回探查第一城,沒有發現什麼異樣。那人要麼是隱在仙修中,要麼是早就在惹起禍端之後離開第一城。”
“是好事,”安無雪卻說,“那個人不敢和仙尊當麵交手,便不可能是仙者境,這才隻能行陰詭之事。”
他問完這些,總算放下心來,卻又想到自己此刻的處境。
心間突然沉甸甸的。
“你知曉我的身份,現在……都知道了?”
玄方神色一頓。
“是——”
“多謝你的東西。”安無雪得到肯定,便趕忙打斷了玄方。
他鮮少有逃避的時候。
可是此刻,他不想聽。
當時劍陣危急,天雷在即,他知道自己會暴露身份,可他沒得選擇。
眼下危局已解,他難得放任自己一番,不想聽身份暴露後的事情。
他已經有很多事情總是逼著自己去做,或者逼著自己放棄,隻這麼一點小事,非是不敢,而是不想。
可老天總是習慣和他作對。
玄方和他說:“首座休息得如何了?院外有一些北冥仙門氏族和門派的仙修,劍陣擋下天雷之後,他們也都知道首座回來了,正候在門外,等你醒來,想見你……”
安無雪抱著困困,撫摸困困後背的動作一滯。
“……想見我?”
“是。等了許久了。”
“想見我,還是想見安無雪?”
玄方呆了呆,似是沒理解這句話。
他麵前的不就是安無雪嗎?
安無雪也沒在意他的反應,又說:“算了,既然要見我,躲著也不是事。就在外麵嗎?”
“是……”
“那勞煩玄峰主轉告一聲,我即刻便出來。”
“首座,”玄方苦笑,“當年我還小,曾在落月山門前,見首座劍斬宵小,護佑落月山門。當時我希望首座來日能立於兩界之雲端,俯瞰蒼生之風雪,我當年未曾踐諾,蒼天既然又給了一次機會,自然是願為首座肝腦塗地。”
“‘麻煩’二字,實在是說不上。”
安無雪卻輕笑一聲,閒話家常般道:“可玄峰主不也終是成了護佑蒼生的一方高手嗎?”
玄方一滯。
“嗚嗚……”困困在安無雪懷中打了個滾。
安無雪拍了拍它的頭讓它安靜,這才接著說:“玄峰主喊的首座,他畢生隻是為了兩界蒼生,死前若說是有遺願,那應當就是兩界清平。”
“如今兩界清平,玄峰主鎮守一方,那對於你口中的首座而言,便算不上是不曾踐諾。”
“若說是對我——我與玄峰主唯一交集,不過是半年前的落月相識,實在是沒那個臉麵,讓玄峰主這樣的人為我肝腦塗地。”
“不論我是誰,玄峰主是玄峰主,我是我,麻煩了就是麻煩了。”
安無雪既不受玄方的悔歉,又不施之怨憤,仿若兩人當真隻是因緣際會,幾麵相識。
玄方張口便想反駁。
可他目光落在安無雪身上,瞧著青年端坐在茶桌旁,垂眸望著懷中的白團子,神色溫和,一雙向來溫潤的眼睛裡盛滿光華。
窗外冬梅飄香,涼風送雪而入,凍不著境界高深的修士,卻仿佛停滯了時光。
他竟是不敢開口打擾。
他隻好無聲作揖,退下去告知那些等在屋外的人。
房門又開又合,安無雪複又抬眸,看著窗外長了千年的仙梅。
“花開又敗,風雪再大,隻要根係還在,來年總會再有花香。”
懷中的小東西聽不懂他的話,“嗚嗚?”
“該下的雪,總是要下的。”
他說。
害怕逃避總是沒用的。
他放下困困,讓小東西待在屋內,也沒用玄方給他帶來的那些東西,仍然穿著那身素衣,自己拿起春華走了出去。
院外站了好些個仙修。
安無雪稍一打眼,看著那些熟悉的家紋或者配飾,便能認出——北冥齊氏、王氏、薛氏……
還有一些門派。
大多都是渡劫期,有的人甚至當年和他打過不少交道,卻也曾在萬宗圍殺之時,站在人群中質問他。
當時他是牆倒眾人推,很多人不知真相,隻是隨波逐流,怨恨會讓他自己困於過去,所以他從來沒想計較什麼。
有人似是正在問玄方他何時出來,見著他走出,院外突然一片死寂。
這是安無雪重新醒來之後,第一次以上一世的身份現於人前。
還是舊人麵前。
他握劍的手緊了緊。
其實他還是想安安靜靜地活在這個從前不曾體會過的盛世裡,做一個廢物,做一個凡俗,等到壽數將至,天人五衰,就在這樣一個梅花院落裡,躺在雪和梅中。
可惜天命總是不願意讓他如願。
有人終於打破了沉寂:“安首座——”
“諸位,”安無雪率先道,“我前幾日消耗頗大,剛醒來,也許有些不清醒的地方,說話也未必妥當,先在這邊請諸位見諒了。”
玄方鼻頭一酸。
本就沒有人能說話一直妥帖完美。
放在他人身上,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這些。言語之失,誰又會當回事呢?
可安無雪卻好似將這份謹慎刻進了骨子裡,擔心一言之錯,便會讓人心生不滿與積怨。
這世間臟惡萬千,總能得人諒解。唯獨他的首座,肩上背了太多苛刻。
院外仙修也大多神色複雜。
沒有人想到,安無雪救了北冥不計其數的生靈,維持北冥劍陣不毀,出來見到眾人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一句話。
氏族門派的仙修中,有人一步上前。
安無雪眸光一凝,眉頭緊鎖,頃刻間拔劍而出。
在場之人都是見過千年前春華鋒芒的,這一聲劍鳴分明不帶靈力,卻讓眾人儘皆神色一緊。
那本來要上前的人也趕忙止住腳步。
可安無雪隻是持劍而立,不疾不徐道:“諸位若是要和我分說千年前的事情,我這千年來確實沒有長進,還是隻能說一句——不是我做的。有些事情出寒仙尊已經查清,其中細節我也不知,問我不如問落月峰。”
“我這一回並無意兩界高位,北冥出手是無可奈何,之後若無必要,我不會插手四海萬宗之事。”
“我話已至此,若是還有什麼要計較之事,我也不是坐以待斃之輩。春華當年見血便不分仙魔,如今也不是懦弱退讓之劍。”
先前要上前那人神情一抖,竟是直接在他麵前跪了下來。
“安首座。”
安無雪一愣。
人群後方,一聲歎息傳來。
其餘諸人察覺到來者氣息境界,立時讓出一條路來。
紅衣男人手持折扇,緩步朝他走來。
“阿雪,”戚循嗓音哀然,“他們是來向你賠罪和道歉的。”
第100章 第 100 章
來者是戚循, 安無雪下意識便想轉身回去。
可戚循說的話讓他有些困惑。
賠罪?
道謝?
他仍手持春華,維持著戒備之態,雙眸之中卻閃過一絲空茫。
師弟和玄方不論與他關係如何,終究是曾經同門, 會在他死後千年漸改當年態度, 他雖然也意外, 卻能明白一些。
可院外的這些人,能與他恩怨全消都算是清淨的結局。
又哪來的什麼道謝賠罪的?
他出來之前,本是做好了一言不合又要動手的準備。
安無雪出神怔愣間,方才跪下那人已經接著戚循的話說:“戚宗主所言甚是。我當日就在北冥劍陣之中, 一時眼拙,不曾認出安首座。我修為不如上官城主, 當時隻能略儘綿薄之力,給劍陣輸送靈力, 無力回天之際,卻見安首座以身入陣,連擋兩道雷劫。”
“此後雷劫結束,我知曉許多真相, 寢食難安, 已在院外等了兩日……”
對方嗓音入耳, 安無雪乍一回神,細細看去。
他瞧見那人腰間掛著的靈囊上繡著齊氏家紋, 那日既在劍陣中, 想必是齊氏的渡劫修士。
齊氏……
他入觀葉陣,還遇到過齊氏已經隕落的先人。
原來是這般因果。
應對登仙雷劫時, 他記得此人確實在場。
聽上去,似乎是雷劫結束之後謝折風或是上官了了說了什麼。
他不清楚, 也不在意。
“你是北冥修士,”他說,“儘你之力,救第一城生靈,本就是你們北冥的事情。你既然已經承你之責,便不算愧對北冥,來找我說乾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嗎?”
“首座也救了北冥——”
“我救的是無辜受累的生靈,不是北冥。”
是北冥也好,照水也罷,或是琅風鳴日,亦或是沒有毗鄰四海的那些地方,都沒什麼區彆。
既如此,那就談不上什麼道謝。
“不、不僅是北冥……”
齊氏仙修已經有些麵紅耳赤,“還有我齊氏先輩隕落的原因,族內不知真相,誤把首座當罪魁禍首,直至如今……還有、還有上官公子之死,還有其他!仙尊和上官城主都已告知我們……”
“哦……”安無雪恍然。
原來賠的是這個罪。
他不疾不徐地說:“那似乎和我也沒有關係。我已經不是落月峰首座了,我姓宿,單名一個雪字。”
那人神情一滯。
安無雪沒死的消息傳開之時,兩界中人不知安無雪為何沒死。
有人覺得是仙尊當時便沒有動手,有人覺得是長生仙無所不能,行起死回生之舉……
可無論如何,荊棘川之事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安無雪這個名字也確實死了千年。
再怎麼樣,也無可更改。
安無雪既然說了自己叫宿雪,其餘人越是對著宿雪賠罪安無雪之事,越是顯得當年圍殺可笑。
齊氏仙修果然說不下去了。
他僵在安無雪麵前,就這麼跪著。
安無雪卻不想受這跪拜大禮,抬手揮出靈力,便把那人強行扶了起來。
他想,他是不是真的該在落月峰還是荊棘川給自己立個墳,對著每個來找他的修士說——“要罵還是要誇,是要跪下大哭一場,還是潑灑狗血大罵一場,都去安無雪墳前自便。”
這些人愛吊唁,便去墳前哭去,對著他一個活人哭,他還打發不了這些人,當真是麻煩。
他怎麼沒早點這麼做?
被他扶起來那仙修還是不願退去,又說:“千年前,北冥齊氏曾前往荊棘川……”
那人一頓,竟是有些沒臉細說。
但此人提到荊棘川,說的是什麼,已經明了——安無雪在荊棘川被萬宗修士圍殺,那時他隻是經脈被濁氣侵蝕,分明沒有入魔,卻無人信他,隻想讓他認罪。
先前照水真相廣告天下,落月本就解釋了很多細碎“罪名”,而北冥雷劫事後,除了離火宗滅門一案,所有事情都已清楚。
若不是如此,他們直至今日,怕是仍然堅信安無雪修濁入魔、誤入歧途。
其他人這時紛紛道:“當年我等實在是……實在是……實在是黑白不分啊!”
那齊氏仙修梗了許久,這才厚著臉皮繼續說:“雖然首座出手,是出於救人本心,但對我等而言……雷劫那日,我齊氏不論仙修還是氏族內的凡人,大多都在第一城內。雷劫若是落下,齊氏一族怕是難有完卵,首座與北冥諸多仙門有舊怨,卻沒有袖手旁觀,反而以德報怨,我實在是有些慚愧。”
他說著,竟然又要跪下,“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償還當年之過,首座若有吩咐,即便是要了我這條命去——”
安無雪聽著,再度以靈力攔著那人,不讓那人跪下。
對方已經滿臉通紅、全是愧色,可安無雪眸光輕轉,竟像是聽到什麼幽默之言,勾了勾唇,說:“這位道友……不,不止這位,諸位道友——我千年前,也曾在北冥多年。”
他說完這話,眾人紛紛麵露困惑。
安無雪卻懶得解釋,直接收起春華,也沒管站在一旁的戚循,轉身便回院了。
“首座——”
有人想攔。
溫和的嗓音飄入眾人耳中:“我有些乏了,諸位若是有人想找我算那些我也不知道的賬,直接朝我拔劍便是,在下奉陪。若是其他,恕不相迎。”
話音漸行漸遠,安無雪的身影也消失在了眾人眼中。
他分明毫無尖銳之意,卻冷得讓人不敢追去。
那齊氏修士仍然站在原地,似還在思忖安無雪剛才說的話。
玄方先前不會懂,眼下卻能聽懂。
他歎了口氣,對那齊氏仙修說:“閣下,首座當年背負如此多的汙名,即便他沒有挽救北冥,這些委屈就不存在了嗎?他一定要救了北冥、做了什麼,才能配得上一句賠罪,得到爾等一句愧疚?
“而且——你剛才說,齊氏曾參與千年前荊棘川圍殺,並冤枉過首座莫須有之罪,而首座以德報怨,救了北冥第一城,因此你深感羞愧,來此道歉賠罪。
“可千年以前,首座就沒有救過北冥嗎?北冥紛亂不是首座和仙尊城主等人合力終了的嗎?北冥劍陣不是首座主立以鎮壓北冥濁氣的嗎?就算首座天賜玉骨金身,生來就該救亂世於傾頹,但他所做,早就遠超於天道所賜吧?”
“怎麼當年齊氏可以不由分說動手,如今卻又這麼容易記得雷劫之恩?”
“因為——”
“因為千年前你覺得理所應當。因為安無雪拯救天下蒼生是該做之事,隻要沒做到最好、沒能讓所有人滿意,那便是錯。而如今‘宿雪’沒有這個標尺,那隻要‘宿雪’受了委屈,都能被人看到,而不論‘宿雪’做了什麼,隻要是做了,都會被人感謝。”
玄方說到這,嗓音一沉,自己也覺著好笑。
十成之事,安無雪若是沒能做好那一成,便好似連做好的九成都不算數了。
可安無雪死了一回,變成了宿雪,十成之事,做一成就能得到感謝,做到五成就能輕而易舉地被人感恩戴德。
其他人如此,玄方自己當年不也如此?
又有什麼好五十步笑百步的呢?
他止了話語,終是無言。
玄方字字誅心,那齊氏仙修神色慘然,一句辯駁之話也找不出來。
“我……”他垂頭喪氣,“確是什麼都遲了……”
其餘諸人麵麵相覷,無言許久。
那齊氏仙修無可辯駁,沒了法子,可他又愧疚難當,實在不願意就這樣離去。
他乾脆直接掏出了一塊玉牌,強行塞到玄方手中。
“這是刻了我北冥齊氏家紋的令牌,不論在哪都可號令我齊氏修士。還請玄峰主轉交安首座,讓我等略儘綿薄之力……”
其餘諸人見狀,像是終於尋到了口子,紛紛擠到玄方跟前。
“這是我王氏馭使靈獸用的琴譜……”
“還有我的……”
“我的……”
“……”
院外玄方焦頭爛額,院內安無雪直接以結界隔絕了外界聲響,終於重回清靜。
他剛回到梅花樹下,一道天涯海角符便不知從何處遠道而來,似是染著厚重風塵。
在觀葉陣前,安無雪若是感受到這符咒所屬者的氣息,怕是會揮手便將天涯海角符打碎。
可現在……
他竟是猶豫了一下。
他甚至不是在猶豫要不要毀了,而是在猶豫要不要聽。
送來這道符咒的人卻生怕他抬手毀咒一般,天涯海角符剛到他眼前,他猶豫剛起,謝折風那低沉平穩卻裹著關切的嗓音便傳入他耳中:“師兄醒了?可有不適?傀儡印如何了?靈力有滯澀之處嗎?有什麼缺的?玄方有照顧好你嗎?我不在北冥,但會儘快回來的……”
安無雪:“……”
他以前怎麼沒覺得師弟這麼囉嗦?
他這回不猶豫了,揮手使出靈力,把天涯海角符捏成了齏粉。
身後傳來一陣輕風,似有靈力波動。
“玄方能攔住其他人,果然攔不住你。”
他沒回頭。
“阿雪。”戚循這樣喊他。
成片的梅花樹下隻餘下他們二人,再往裡便是臥房,安無雪已經無處可退。
他與戚循的相見,終是躲不掉。
他上輩子最後一次見到戚循,對方站在萬宗修士之前,執劍對他說:“安無雪,我和你自此恩斷義絕,你死我活。”
而後他死了。
這輩子第一次見,是霜海上,明月下,戚循對著他這張臉看了許久。
也不知那時,戚循對著“宿雪”,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終於回過頭去,看向不遠處的紅衣男子,低聲說:“戚宗主。”
戚循雙眸一紅,幾步來到他跟前。
“……戚宗主?”他喃喃道,“看來我沒有得到什麼優待。”
安無雪對他,同剛剛對院外那些仙修,並無區彆。
“……你是來問離火宗一事?”安無雪隻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不怪我嗎?”
“恩斷義絕,你死我活,”安無雪說,“我做到了。我沒怪你,離火宗無一幸存,我也很難過。如果你我易地而處,當時的我突然得知落月峰遭劫,我也未必能冷靜。”
戚循手中折扇一收。
“無可厚非,也無話可說,是這個意思嗎?”
安無雪無言。
戚循便又說:“你……你死之後,我日日回想你那日所言,常常去被挖空的靈脈看春華劍痕,想了很多很多遍。我忘了從第幾遍開始,我漸漸冷靜了下來,覺得一定有問題。
“可是我實在看不出問題出自何處,就這樣尋了幾百年的真相,去了很多秘境,還上過很多所謂的複生之法的當。”
他故作輕鬆地聳肩道,“真是浪費了我好多法寶。”
安無雪隻當是聽彆人的故事:“那真是可惜了。戚宗主,我真的有些乏了。”
戚循動作一頓,神情微僵。
他隻能說:“明日是二月初五。”
“……嗯?”
“阿雪,二月初五是你生辰。”
安無雪這才想起來這個日子。
他的生辰其實是故地的遭難之日,最開始他是不過的。
可後來謝折風替他斬斷了這一執迷,他才知,越是在意越是難以放下。
再之後,他開始以平常心對待生辰,年少時會和戚循、秦微還有上官了了,還有一些故友,一道在落月峰慶賀。
但後來……
後來他身邊沒什麼人,便漸漸忘了過。
“……你說起生辰,我倒是想起來了——千年前的那個生辰禮,我還是該和你說聲謝謝。”
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雷劫之時,若無春華這一線生機,一切都未可知。
戚循悵然道:“我千年前沒告訴你,是想著留個驚喜,可惜後來世事太多,漸漸掩了此事……”
“當時你和北冥算是鬨翻,我知你還是會操心北冥蒼生,指不定將來還要來北冥,所以想著讓北冥劍陣認可春華,以防不時之需。”
“那都已經是千年前的賀禮了。你如今有什麼想要的生辰禮嗎?”
“戚循,”他總算喊了對方的名字,“我連忌日都有了,過什麼生辰呢?”
此言是他隨口而出,既是調侃,也是拒絕。
可對戚循來說,這短短一句話,似乎比先前所有言語都要冰寒。
戚循僵直地站在他身側,雙手都抓著折扇,卻連如何開扇都忘了。
他就這麼被安無雪送客送走了。
梅花院中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沒有來客,也沒有故人。
安無雪終於任性了一回,沒有去想傀儡之禍,也沒有去想這一次次禍亂的根源,就那麼抱著困困,坐在院中發呆。
他足足發呆到了夜晚,又抱著困困去睡了。
這一晚,他睡得格外沉穩。
夜色愈發濃稠。
月朗星稀。
劫雲並沒有給繁盛的北冥帶來多大的影響,這仙道昌盛之地,哪怕入夜,也有不少修士禦劍穿梭於夜空之中。
一道道靈光像是交織的流星,將凡世悲喜都飛入夢中。
“……嗚嗚?嗚嗚?”
安無雪被困困扯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睜眼,卻見天色仍然暗著,窗戶開了個縫,外頭似乎不算暗。
不算暗?
他好像沒有在院中留燈。
困困還在急急忙忙扯著他,要把他往屋外拽。
他登時起了警惕之心,披起外袍推門而出。
困困卻沒跟著出來,一溜煙回到了床榻上,藏進錦被裡。
“吱呀——”
夜風“呼呼”灌入他的衣袖。
芬芳花香混著飄雪與寒梅,拂過他的臉頰。
他的警惕頃刻間化作怔然。
他站在門前,看見滿院堆滿了泛著如星霧般的藍光的寒桑花。
院中小道都被這滿滿當當的寒桑花遮蓋,瞧不見一點兒空隙。
梅花掛著明月,為滿地寒桑蓋上一層光影。
師弟站在寒桑花中,回過頭來看他。
那人墨瞳比幽夜更為深邃,卻又藏著期許,隻這一眼,他仿若瞧見了當年尚且年少、還未登臨仙尊位的師弟。
他從來不曾見到這般陣仗,陣仗中還站著個謝折風。
“……仙尊這是把寒桑崖搬空了?”
謝折風眸光一閃,居然有些訕訕。
“我聽他們說,北冥人以寒桑花示愛,寒桑之上的冰霜越冷,代表情意越濃,所以北冥人總以采到最冷的那朵寒桑花為榮。可我……”
長生仙不畏寒不懼熱,這分明是世人都豔羨之處,可他站在寒桑崖上,又一次覺著這體質當真礙事。
他隻能感到寒桑花瓣有些許冷意,卻找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出寒仙尊的劍能斬儘天下妖魔,可麵對這滿山的寒桑花,最終卻隻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他說:“這裡麵定然是有最冷的那一朵。”
安無雪站在花海後。
他雙唇輕動,卻不知自己想說什麼。
他當年收過很多很多朵寒桑花。
可他一朵都不曾留下。
如今當年最想要的那一朵就藏在這滿園花海中,可凡世都已經滄海桑田。
都這麼久了。
這麼這麼的久,他已經不再執意了。
他掃了一眼梅花樹下的點點藍光,躲著謝折風直勾勾的視線,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把它們全摘了?駐地在寒桑崖旁的薛氏沒有和仙尊鬨嗎?”
謝折風麵露茫然。
安無雪得到了肯定答案——誰敢和仙尊鬨。
這人怕是搬空了寒桑崖都不知,那其實是薛氏所屬。
他剛想讓謝折風將這些送還給薛氏,謝折風卻又突然喊他:“師兄。”
安無雪快速眨了眨眼,鴉羽似的睫毛輕顫,抖落方才掛著的細雪。
身前的人低頭,打開靈囊。
白光一閃,安無雪一晃眼,隻見師弟伸出雙手,掌心朝上,虔誠地捧著一朵雪白的蓮花送至他麵前。
“觀葉陣中,你和我說你喜歡歸絮海的雪蓮,可陣中隻有第一城,我實在拿不到此物。我一直記著,我沒忘。雷劫結束後,正好你因突破沉睡,我去了歸絮海……”
琅風城在至西,北冥城緊挨極北境,來回至少兩日。
這人還要善後北冥諸般事宜,安無雪睡了不過三四日,仔細算來,謝折風在劫雲散去後,竟是一刻不曾停歇。
“……這是歸絮海至深處的雪蓮,埋於深海中,得海水冰雪嗬護,從未受過罡風之苦,最是明亮。”
“師兄,”他說,“生辰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