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第一城深冬的霜霧是從城後方的冥海延綿而來, 帶著淡淡的鹹味,又附著甩不掉的黏冷。
安無雪的雙耳都好似被冰涼霧氣堵著,讓他聽不清戚循所說。
但他明明聽得一清二楚。
他晃了一瞬,才明白自己不是聽不清, 而是不想聽清。
唯有亡者觸碰養魂樹精才有反應。
唯有死人才能見到星河道黃泉水後的養魂樹。
養魂樹是謝折風尋回來的, 那豈不是說明謝折風他——
不, 這怎麼可能?
可是……
他先前不是沒有想過其中不合理之處。
但他總覺得不至於,也不可能。
他雖然現在才知道隻有死人才能尋到養魂樹,但之前他便一直很清楚——世上唯有死人不能碰養魂樹精,唯有不願重看哪怕那麼一次生死之事的人, 才不敢碰養魂樹精。
不敢碰,這三個字所承的重, 太重了。
哪怕是他自己,他同樣也不想再經曆上一輩子隕落時所經曆的一切。
可當時為了不讓謝折風發現他的身份, 他依然用了養魂樹精。
他雖不想,卻無不敢。
什麼樣的生前死後,能讓謝折風這個養魂樹精的所有者,從始至終都沒碰過養魂樹精呢?
安無雪一動不動地沉默許久。
“……他是不能用養魂樹精, 還是不敢用?”他問戚循。
“我不知道, 我哪裡在乎謝出寒想什麼?你剛不在人世的那幾年, 我與謝出寒之間,同仇人也沒什麼區彆。
“我們是後來為了一同尋複生之法, 查清真相, 才合作的。謝出寒因為心魔掣肘,有時候需要我跑腿, 我才逐漸知道他有心魔。為了查離火宗的事情,我們翻遍古籍, 尋出養魂樹精的記載。”
戚循的折扇停在掌心,“我看到唯有死人才能看見養魂樹的時候,就覺得不可能了。活人遇不見,死人活不了,這樣的天地至寶,注定隻會存在傳說中。”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遠方天穹。
明明黃昏未至,天光卻忽而黯淡下來,連綿的烏雲不知何時飄蕩而來,遮住了日光。
好像要下雨了。
“後來謝出寒居然成功地把養魂樹精帶回葬霜海……”
安無雪雙眸突然有些酸澀之感。
“你見過養魂樹嗎?”他問。
戚循搖頭。
“我沒死過,是見不著的。”
安無雪長歎一口氣,胸腔滿是苦感。
難怪。
他還是宿雪的時候,還在困困的引路之下,靠近過霜海核心,見到了養魂樹,也看到了在養魂樹下控製心魔的謝折風。
養魂樹金光燦燦,就那麼大喇喇地擺在那裡,其上沒有任何特殊禁製。
雲舟借著宿雪混上霜海,就是為了尋到養魂樹精。雲舟當時明明有渡劫後期的修為,謝折風閉關之時,雲舟偷偷在葬霜海中行動,卻始終沒有尋到任何養魂樹一丁點的蹤跡,最終隻能等謝折風為了查雲劍門之事,將養魂樹精帶出落月峰,這才動手。
但此舉本就是謝折風將計就計,雲舟自然入了套,原形畢露。
從頭到尾,雲舟都不曾見過養魂樹。
安無雪以為是霜海防守嚴密,如今想來……
如今想來,從始至終,都隻有他和師弟能見到養魂樹。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師弟呢?
他思緒萬千,冷靜了片刻,才說:“困困曾經直接爬上養魂樹為我摘葉……”
“那是因為謝出寒寵它,這幾百年來,日日用獨一無二的神魂至寶當瘴獸口糧,困困吃多了,自然能感應到養魂樹了。”
“阿雪……”戚循輕輕說,“私心來說,我們回不到青梅竹馬的當年,我看到謝出寒依然能得你另眼,確實有些不忿。你我都知道謝出寒的性格,我若不說,他也不可能拿這件事博你同情。但我今日來尋你之前,想了很久,想到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你想知道嗎?”
“我覺得你是想知道的,那我就不能瞞你。”
安無雪確實想知道。
他想知道無情咒到底影響了謝折風多少記憶,想知道當年那一劍的真相,想知道謝折風為什麼不碰養魂樹精。
但他沒想到答案是這樣的。
怎麼會呢?
“……他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怎麼活過來的?”他喃喃道。
戚循依然是搖頭:“他怎麼可能會同我說?我知道此事,隻是因為我助他尋過養魂樹。但養魂樹精能照亡者生前死後,你若想知道……”
知道的方式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轟隆——”
天穹傳來一陣雷聲。
似有細雨飄下。
安無雪怔然許久。
戚循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戚宗主還有事關兩界和安無雪的要事得去辦,如今背後之人的下一步究竟是什麼還不明了,他們太過被動,戚循耽擱不起,說完這些,終究還是歎著氣離開。
安無雪一直在曲家門外站著。
直至細雨漸漸落成大雨,瓢潑而下,織成了一副濃厚雨簾。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流到他的脖頸肩頸,突然冷得他一個激靈。
他才發現自己出了神,連用靈力摒棄雨水都忘了。
曲氏門庭外的童子隻知道他是曲忌之的朋友,見他站在門外許久不動彈,上前關切問道:“這位仙師還有什麼事嗎?需要我再去通稟新家主嗎?”
安無雪惶惶搖頭。
他沒有禦劍離開。
他隻是抱著春華,緩緩往外走去,逐漸走上了凡塵長街,走進了千家萬戶。
街邊石牆之上每隔一段距離似乎都有貼著仙修靈紙寫的告示,上麵說著凡人其實不太在意的城主更迭。
裴千在昨夜繼了城主位,上官了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北冥第一城,不知去了哪裡。
茶樓裡似有賞雨的修士,正在談論此事。
似是說上官了了“枉為城主”“險些沒能攔住登仙雷劫”“輕信小人”“指不定和魔修狼狽為奸”“也許從前北冥莫名其妙隕落的高手也和她有關呢”……
上官了了做了千年的城主,曾救北冥於傾頹,為建立北冥劍陣拚儘全力。可她離去之前沒能做好最後一件事,便背上了閒言碎語,失了千年名聲。
她被曾經敬仰她之人唾棄,千萬人在大街小巷中揣測著她的過失。
而她修為儘失,一切重來,也許正在北冥的哪一處隱瞞身份,聽著身邊的人談論這些,卻無從辯解。
……竟然同曾經的安無雪一般無二。
安無雪隻有感慨,並無他想。
他千年前入蒼古塔時,和上官了了所說之言已經是恩斷義絕,此後他死了,願意護持她的兄長自然也死了。
他如今隻是一個陌路人。
上官了了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他對這些流言蜚語恍若未聞,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
雨勢越來越大,蓋過了兩側聲響。
不少沒有帶傘卻急著歸家的凡人都用衣袍遮著頭頂,疾步跑在大雨中。
唯有安無雪緩步抱劍行於雨中。
他什麼其餘的都沒有想,心中隻閃過一句話。
他死過一次,怎麼師弟也死過一次?
天命究竟將他們放在了何處?怎麼橫跨了千年的渺渺人生,誰都沒能得到喜樂呢?
他想了很久,仍是無法回答自己。
直至天色稍暗,安無雪這才回到了小院。
小院外掛著的魂鈴已經被貼了好幾道傳信符。
安無雪一一打開。
有薑輕問他:“不知宿雪的要事解決了沒有?若是需要幫忙,儘管與我說。”
有上官了了簡短的辭彆:“兄長,抱歉,保重。”
有裴千的抱怨:“事情好多!我才第一天當城主!就這麼多傀儡術的瑣碎後事!我最開始就不該跟著仙尊回來北冥!!!”
還有玄方的留音、秦微的千裡傳信……
安無雪隻回了裴千的信。
隨後,他踏入院中。
困困正趴在屋簷下打哈欠,發現他回來,雙翅一動便飛到他跟前。
他趕忙用靈力撇去身上雨水,接住了它。
“嗚嗚……”
“我有事想問你。”
“嗚嗚?”
“謝折風死過一次,你知道嗎?”
“嗚……”
叫聲有些困惑。
困困也不知道?
他把困困放下,拍了拍小家夥的頭,獨自一人走進結界裡。
雷鳴和暴雨的聲音驟然全都被隔絕在外。
安無雪剛剛進屋,四方便隻剩下寂靜。
謝折風正在床榻之上打坐。
男人雙眸緊閉,眉心之上雪蓮劍紋一閃一閃,偶有烏黑,卻無失控之兆。
——他還在解咒。
安無雪無聲地行至謝折風身側,在床榻另一邊坐下。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屋內的火精前一夜被收起,如今一片昏暗。
漆黑之中,他看著師弟,不經意間,已經抬手,指尖輕輕觸了一下這人的雪蓮劍紋。
沉於過往記憶的男人毫無動靜。
他問:“你怎麼也死過一回?”
這個問題他問過戚循,問過自己,甚至問了困困,如今來問謝折風。
此時的師弟自然不可能開口回答他。
安無雪垂眸,拿出了一個靈囊。
是謝折風先前硬要留給他的靈囊。
裡麵放了許多珍奇靈寶和大威力的符籙,是謝折風想留給他修養和防身的。
其中還有……養魂樹精。
“你啊……”他拿出養魂樹精,悵悵道,“我在落月峰醒來的那一日,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居然有拿著此物來照你的一天。”
原來那日雲劍門前,養魂樹精橫亙在他和謝折風當中,在場的亡者並不隻有他一個。
安無雪深吸一口氣。
他將養魂樹精放在了謝折風的手上。
刹那間,金光大盛——
下一瞬。
眼前天旋地轉後,安無雪看到了熟悉的景色。
他正站在葬霜海中央的鬆林中,麵前飄著如柳絮般的霜雪,頭頂是望不見儘頭的登仙劫雲。
過往此刻的霜海靈力大震,長鬆搖擺得像是要被狂風吹彎了腰。
安無雪一眼認出了這是什麼時候。
當時謝折風和他說要閉關衝擊登仙境,葬霜海四方落下結界,他本該在落月峰守著,卻因為感應到第五根天柱而奔赴荊棘川,此後的事情……
養魂樹精帶出來的師弟的生前死後,居然是他不在落月峰的那段時間!?
安無雪又震驚又困惑,就這麼逆著碰不到他的狂風,一路往裡。
他在鬆林中央,看到了剛剛引動登仙雷劫的謝折風。
他以為這人應當正在手持出寒,立於雷劫下方,從容地等待雷劫落下。
可是沒有。
師弟正打坐於浮空的蓮台之上,眉心雪蓮劍紋滿是烏黑之色。
出寒浮在謝折風的身前。
謝折風突然悶哼一聲,神魂居然完整地從眉心飄蕩而出,離開身體。
安無雪沒由來心下一緊,脫口而出:“在雷劫之下神魂離體,你在乾什麼?不要命了?你瘋了?”
他下意識伸手想攔。
可他往前一撲,徑直穿過了謝折風。
——這不過是養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是已經無法更改的曾經。
安無雪怔愣了一瞬。
過往之中,謝折風的神魂剛剛離體,懸浮在身前的出寒便驟然出鞘!
劍鋒對著的不是劫雲,而是謝折風自己。
第122章 第 122 章
安無雪止住了再次上前的衝動。
——四方除了他, 儘皆是虛影。
這是謝折風的生前死後。
可這也是謝折風登仙之時。
他不懂謝折風要乾什麼,也不明白謝折風怎麼會死在登仙時。
他隻能看著師弟將劍鋒對著神魂,仿若瞧不見頭頂的登仙劫雲一般,緩緩把神魂中的心魔濁氣逼到一起。
這一幕似曾相識。
安無雪曾經見過謝折風將發作的心魔逼至一角, 分魂以壓製心魔。
但那不過一角而已, 雖然會讓人痛不欲生, 卻不至於有生死之危。
可當時的此刻,師弟神魂中心魔濁氣足以縈繞整片識海,濃黑靈力環繞謝折風周身,乍一看去, 比那九天之上的雷劫還要可怖。
謝折風是為了在渡劫之前根除心魔?
這個念頭剛剛浮現,便被他自己否決了。
不可能。
這個程度的心魔, 已經不可能瞬間斬滅了。
謝折風當年到底為什麼還未登仙就生了心魔?
仙禍那些時日裡麵,為何師弟從來沒有同他說過心魔困擾!?
“現在”謝折風又在乾什麼?
心魔未除, 居然就敢引動登仙雷劫,還敢在雷劫落下之前神魂離體……
安無雪不過思索了一瞬,眼前,謝折風便已經驅使出寒, 朝著自己神魂割下!!!
刹那間, 這人渾身痙攣, 神魂切離比刮骨還要疼上百倍,謝折風疼得險些栽倒下去。
當年的謝折風甚至不是安無雪如今見到的曆經千帆的長生仙, 從未經曆過分魂之痛, 僅僅隻是這麼一劍,他已經痛得咬破下唇而不自知。
但他隻那麼悶哼了一聲, 居然沒有停下,繼續馭使出寒劍分離神魂!
一劍又一劍。
從約莫第七劍開始, 謝折風渾身都在抖,連四方的靈力都在抖。
他已經無法用靈力拿穩出寒,卻還在落劍,劍鋒落的不準,偶爾還會白費力氣地刺痛他的神魂。
他依然沒有停。
劫雲越來越低。
安無雪看懂了。
——他在趕時間!
謝折風要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分魂!
“……你到底要乾什麼?”安無雪喃喃道。
過往的謝折風回答不了他。
哪怕安無雪當時就站在千年前的謝折風麵前,問當時的謝折風這句話,對方怕也回答不了他——師弟已經疼得險些失了神誌。
出寒還在揮出劍光。
不過片刻的功夫,對處於淩遲之刑的人來說,卻仿佛比凡人的一生還要長。
謝折風麵色蒼白得比霜海的飛雪還要白。
安無雪總覺得謝折風要堅持不住了。
他這個在一旁看著的人都覺著疼。
但謝折風就是沒有停。
那把沾染過無數妖魔鮮血的名劍就這麼對著它主人的神魂,笨拙而稚嫩地將謝折風近乎一半神魂分離而出。
被心魔濁氣環繞的那一部分神魂徹底被隔離出去的那一刻,謝折風渾身一顫,接連吐出好幾口黑血。
謝折風猛然從蓮台上倒了下來。
出寒劍感受到主人的危急,嗡鳴一聲,割破長空,疾速飛至謝折風身側,接住了他。
謝折風又吐出一口血來。
黑血直接落在出寒劍上,臟了雪白劍鋒。
眨眼之間,謝折風便仿若重傷垂死。
登仙劫雲凶險非常,死在雷劫下的人,遠比自古以來的長生仙之數還要多得多。
過往的長生仙渡劫登仙之時,哪個不是嚴陣以待?
可謝折風先是引動登仙雷劫,後是將神魂一分為二,眼下竟像是要在雷劫中昏迷過去。
但謝折風雙眸渙散地看著遠方,雙唇微動,輕輕念了什麼。
安無雪細細一聽。
——“師兄”。
他在喊師兄。
就這麼兩個字,比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還要管用。
謝折風又挺直了脊背,複又打坐而起,重新逼出自己暫還清明的另一半神魂。
被分開的兩部分神魂光團飄在他的麵前。
四方靈力大震。
風勢越來越大,吹折了長鬆,吹得飛雪都成了利刃。
“轟隆——”
劫雲中傳來一聲悶響。
烏雲壓下,雷劫蓄勢待發。
謝折風麵前,一副若隱若現的空骨架漸漸顯形。
這空骨泛著淡淡銀光,分明還隻是虛影,可它每凝實一分,便多出十分肅殺。
安無雪神思一晃,更是驚駭——這是劍骨。
修士有根骨,根骨自然有天賦靈氣。
仙修根骨感應天道,分為玉骨、劍骨、陣骨等。妖修若是走仙道也一樣,走魔道,那便是魔骨。
安無雪便是天生的玉骨。玉骨感應天道得天獨厚,修行煉心比他人永遠多了一分通透。
而沒有天賦玉骨的人,根骨承載道途,其餘的全靠修煉。
落月峰都是劍修,身骨自然都是劍骨。
安無雪上一世的身骨是玉骨,也是劍骨。
而謝折風的,則是獨一無二殺氣凜然的劍骨。
看到現在,安無雪已經明白謝折風在乾什麼了。
可正是因為知道,他才更加震驚。
“斬我……”
無情道登仙,需見眾生,無偏私,不論眾生還是自己,親緣還是陌路,儘皆平心而論。
這世間偏私,便是“情”與“我”。
不斬情,便斬我。
若是道心有缺,則需要斬斷掛念情絲。“斬”之一字,寓意為斷,自由心證,隻需心中無掛念即可。過往無情道登仙者,皆為此途。
斬我其實更為簡單明了——那就是舍命斷生機,斬殺自己。
人都死了,哪來的掛念呢?
沒有人這麼做。
哪怕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劍,南鶴劍尊曲聞道,走的也是斷情路。
因為斬我便是連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麼登仙?
這條路,從來都是隻存在於上古流傳的典籍之中。
安無雪上一世甚至聽過不少無情道高手對此路嗤之以鼻,完全把“斬我”當做先輩愚弄後輩的玩笑。
但謝折風真的這麼做了。
這人居然另辟蹊徑,想到了另一個方法。
那就是分出另一個“我”。
仙修皆知,心魔是阻礙修行之物。
若是登仙,必然得斬除心魔,否則劫雲之下寸草無生。
可謝折風偏偏留著心魔,甚至鋌而走險,縱容心魔占據大半識海,從而他將心魔分離而出之時,心魔所占據的神魂,會是他的神魂主體,也就是無情道登仙斬我一路上,需要被斬滅的那個“我”。
之後,這人抽出自己的劍骨,將劍骨留給清明的那一半神魂。
清明的一半神魂占據根骨,心魔所圍繞的另一半神魂占據血肉。
謝折風就這樣將自己分成了兩個“我”。
那麼接下來……
安無雪怔怔地看著。
被心魔占據的神魂一顫,飄回謝折風體內。
……果然如此。
接下來,謝折風隻能用劍骨化形,以劍骨身渡劫,並且在最後一道雷劫落下之前,殺了“自己”,殺了那個隻剩下心魔的身體。
以骨斬身。
兵行險著,稍有差池,神魂俱滅。
安無雪身臨其境,已經看得冷汗涔涔。
若不是他知曉謝折風成功了,此刻一顆心都要提起來了。
對……謝折風成功了……?
既然成功了,為何千年之後還有心魔?
為何——
他神思一斷。
因為鬆林中央,異變突生!!
謝折風清明的神魂落在劍骨之上,正在努力化出身形。
另一側,失了根骨的身體本該隻是個行屍走肉。
根骨都沒有,根本不可能是個真正的活物。
可“謝折風”卻緩緩睜開了雙眼,站了起來。
四方靈力波動之下,不知何時摻入濁氣。
——謝折風體內居然有兩副根骨!!!
一為劍骨,二為魔骨。
劍骨被抽,魔骨還在,心魔進入的身體有骨,竟然反倒成了活著的那個謝折風!
烏雲遮擋了所有天光,昏暗之中,安無雪隻見“謝折風”身周的汙濁靈力漸漸淡去,最終被“謝折風”收斂進體內。
那分明隻是心魔。
可心魔以魔骨掌控了謝折風的身體,氣息同師弟冷息毫無區彆,隻這麼遙遙看去,無人能說這不是謝折風。
安無雪心神巨震。
他看清“謝折風”木然而殘忍的神情的那一刻,瞪大雙眼,雙瞳猛顫。
千年前落月山門前的那一劍,出劍之人就是他的師弟,他對此毫無懷疑。
當時,“師弟”便是以這樣冰冷的神色,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他罪有應得。
他從未認錯過謝折風。
也確實從未認錯過。
因為這就是……“謝折風”-
安無雪進入養魂樹精帶來的生前死後幻境之時,謝折風也想起了登仙渡劫時被他忘記的一切。
他當時並不是僅僅斬滅心魔渡劫登仙那麼簡單。
他分神魂、抽劍骨,自此放棄了自己活著的那具身體,打算以劍骨為身,斬殺自己。
可他不知道無情咒的存在,更不知道自己居然有兩副根骨。
心魔本不應該能控製他的身體“活”過來,但剩下的那具妖魔骨就這麼成了心魔控製身體的媒介,助心魔短暫成為了他。
心魔是他從神魂之中分離出去的,知曉他所知曉的一切。
因此心魔知曉,它不能對謝折風動手——哪怕謝折風那時還沒有還手之力。
登仙劫雲隻有謝折風能抵擋,修濁者在仙修的登仙劫雲之下隻會魂飛魄散。
就算它在妖魔骨中短暫“活”了過來,它的下場也隻有兩個——要麼是被謝折風斬滅,要麼是被雷劫誅滅。
心魔並不甘心。
這麼多年,它不論用什麼引誘謝折風,謝折風都從未生過墮魔之心。
如今,謝折風甚至為了蒼生和安無雪,行九死一生之舉,要在劫雲下斬我滅心魔!
它不僅沒有成功讓謝折風墮落,今日還必死無疑。
全都是因為那個安無雪。
它擁有謝折風的能力,知道有人回到了落月峰的護山大陣之中。
歸來者氣息紊亂,步履蹣跚,顯然受傷極重。
是安無雪。
是“他”心中高潔無雪,配得起世間萬般美好的師兄。
心魔輕笑了一聲。
它以靈力編織了幻術,遮蓋落月峰上方的登仙劫雲。
那時,所有落月峰弟子抬頭望去,看到的都是劫雲散去、仙氣蕩出的假象。
他們以為出寒劍尊終於登仙出關,成為了仙禍末期兩界四海唯一的長生仙。
可真正的謝折風還在葬霜海上,以劍骨為身,抵擋已經開始落下的雷劫。
反倒是心魔拿著出寒劍踏出霜海,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出葬霜海,見到弟子前來恭賀稟報。
弟子和它說,安首座滅離火宗滿門,在荊棘川入魔,遭萬宗圍殺。
弟子戰戰兢兢,問仙尊如何處理,問仙尊是否先開啟落月護山大陣,替安首座抵擋萬宗。
“哦?”它饒有興致道,“開大陣乾什麼?誅魔十三條是他自己定的,以身入魔,罪該萬死。有罪,自然該當——伏誅。”
……
謝折風並不知曉落月山門前發生了什麼。
他被一道道天雷劈中,神魂在疼,劍骨在痛,渾渾噩噩,似是忘了四海是什麼,兩界在哪裡。
唯一支撐著他逆天而為活下去的,是安無雪。
他想,隻要他能成功登仙,自此情念不會再阻礙他的道途,也不會再影響蒼生格局。
他斬滅了心魔,可以同師兄一起清肅四海,在清平盛世中,放師兄最喜歡看的煙火。
他就這麼撐到了最後一道雷劫落下之前。
劍骨得雷劫淬煉,終於能化形出完整的身體。
可謝折風睜開眼,瞧不見他真正的身體,也沒看到出寒劍。
他神念一動,察覺到出寒劍正在落月山門後百丈台階之上。
謝折風轉瞬間掠至山門後。
他見到“自己”手持出寒劍,就這麼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階。
出寒出鋒,沾染了他人斷絕的生機,引動寒霜,四方滿是飄落的無根風雪。
謝折風又震又愣——怎麼可能?他已經抽出了劍骨,心魔為何還能操控一具無骨的身體!??
“最後一道雷劫了麼?”心魔抬頭望了一眼蒼穹,用著謝折風的臉,玩味道,“你居然真的成功了。可惜啊……”
可惜什麼?
“轟隆——”
最後一道天雷將要落下。
謝折風沒有時間細思。
他走到這一步,不容有錯。
他掌心一動,出寒劍立刻認出誰是真正的主人,“颯”地一聲回到他的手中。
劍光斬我的那一刻,心魔對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麼嗎?”
“我們應當……”
“還是會再見的。”
謝折風一愣。
出寒已穿透他的身體。
他死了。
他殺了自己。
生機湮滅,雷劫落下。
最後一道雷劫是問心之劫,沒有威力,隻會誅滅道不成卻妄圖登仙之人。
若是問心失敗,天道不允,謝折風便會自此神魂俱滅,一縷殘魂都留不下。
他清晰地感受著死亡,卻沒有感受到雷劫的痛楚。
四方風雪如潮水般退去,他好似失去了意識,又好似神魂落入星河道後的黃泉水中,卻又馬上浮出了黃泉水麵。
他死了嗎?
他……沒死嗎?
他的意識又回到了落月峰。
天道認可了他的斬我。
登仙劫雲終於真正地散去,落月峰四方仙力衝蕩,四海齊賀。
自此,謝折風失了血肉,隻剩根骨。
那日以後,他之身骨從來都是承載枯骨的化身。
千年後,荊棘川內安無雪殘魂氣息消失,謝折風心魔複發纏身。
他數次離開落月峰,皆以化身行走,無謂本體在何處。
因為他的本體隻是一具仙骨。
因為出寒仙尊自千年前劫雲散去的那一刻起,便已經是一個登仙的死人。
星河道後的黃泉水浸了不知多少往昔生死,攔了無儘妄圖回頭的怨魂。
唯有一具枯骨上過碧落,淌過黃泉,重返人間。
第123章 第 123 章
謝折風斬我之時, 並未將心魔那句“還是會再見”當真。
他以為那是心魔負隅頑抗的不甘之言。
他為了兩全之法,以命入局,終於成功搏到了登仙的一線生機。
引動登仙雷劫之前,謝折風其實已經做好了自此神魂俱滅的準備。
那時四海萬劍陣已經穩固。
照水城以安無雪和樓水鳴為陣主, 琅風城以安無雪和謝折風為陣主, 北冥城以安無雪和上官了了為陣主, 鳴日城以安無雪和當時的鳴日城主為陣主。
四海臨城的四方天柱相輔相成,滌蕩濁氣,再度將冥冥之中坍塌的天道撐了起來。
濁氣不再隨處可見,妖魔式微, 各自躲回了方寸一隅,雙方即便交戰, 也不過是大魔與渡劫仙修相戰,不會似仙者交手一般驚天動地。
世間不會再有濁仙, 隻要修真界再出一位長生仙,致使兩界生靈塗炭的濁仙之禍便會就此終結。
因此謝折風被全天下寄予了厚望。
所有人都覺得隻差這一步了。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偏執,識海有自年輕時便開始生根發芽的心魔, 心魔不根除, 他不可能登仙。
他撇不掉情愛, 便根除不了心魔。
他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他當時的打算很簡單。
若是他失敗了,那他本就不論如何成不了仙的。他死在雷劫下, 師兄還不知他心中情念, 應當隻會為他這個小師弟傷心一陣子後接手仙尊之位,繼續穩固四海局麵。
這世間多一個謝折風也好, 少一個謝出寒也罷,其實並無不同。
若是他成功了, 那他就可以給世間一個清平,也給他的師兄一個盛世。
謝折風以為他成功了。
他再度恢複意識的時候,仍然在落月峰山門後引入山腰的長階之上。
劫雲散去,仙者境成。
原來的身體已經隨著心魔死在出寒劍下,被最後一道雷劫擊成了飛灰.
心魔和那憑空多出的妖魔骨被天雷淬煉後,隻剩下清澈的神魂。
神魂歸體,妖魔骨同他的劍骨再度融合——融合之時他的意識正在被黃泉水勾走,是後來天道將他從星河道拽了回來,他並沒有瞧見自己的另一具根骨。
似有峰主、長老、弟子圍上來恭賀。
有的人神色格外複雜。
落月山門外,居然還有不知多少修士。
秦微格外不可置信地說:“謝出寒,居然是你下的手……?”
我下的手?
我下了什麼手。
他隻記得他分神魂、抽劍骨,而後……
而後什麼?
他茫茫地望著前方。
他剛死沒多久,劍骨化作的身體隻有形沒有感。
從前五彩斑斕的落月峰在他眼中隻有黑白二色,他聞不見花香,感受不到輕風。
儘管如此。
謝折風本該高興的。
可他環顧四方的人頭攢動,神魂分明已經圓滿,卻又空蕩蕩的。
少了什麼。
他登仙功成,師兄不來恭賀嗎?
他恍恍開口:“師——”
師兄呢?
突然。
謝折風神色一頓,雙瞳猛地一顫。
最後一道雷劫落下之前,心魔所經曆的一切通過已經回歸的神魂,在這一刻融入他的記憶之中。
師兄……
師兄!???
謝折風雙目一紅,渾身一顫,顫抖著抬手,抓了抓眼前黑白的虛空。
其他人似乎都在喊他:“仙尊?”
謝折風恍若未聞。
他連自己自己重傷未愈都忘了,也忘了自己已經入了仙者境,出寒跌在地上,連它的主人都沒將它拾起。
謝折風未用一絲靈力,就這麼如凡人一般跌跌撞撞要往山門處跑去。
可他剛邁出幾步。
他腳步一頓。
他的神魂分體又合之,曆經重重雷劫淬煉,正是最脆弱之時。
他肝膽俱裂,心神巨震,神魂晃蕩。
經年累月下來,無情咒本來已經被謝折風無意識壓製些許。
此刻,它悄無聲息地發作。
一切與情愛有關之事,不過剛剛掀起巨浪滔天。
咒術符文一閃,驚濤駭浪瞬時化為烏有。
他忘了。
他全都忘了。
他忘了相擁而眠的年少過往,忘了曆經風雨的生死與共,忘了冥海水淵的一聲“阿雪”。
謝折風隻記得自己曾經分魂斬我,根除心魔,渡過九重雷劫。
他隻記得“自己”持劍看著狼狽的師兄的那一刻。
……是他被心魔左右,殺了師兄!?
他神思一晃,禦劍而起。
謝折風趕到落月山門下之時,山門旁那盞長明燈依舊閃爍,落月主峰弟子堂裡,寫著“安無雪”三字的弟子令牌碎裂。
山門前空無一物,安無雪身死道消,屍骨無存。
他追尋著安無雪殘魂氣息,一路尋到荊棘川。
似乎有落月長老攔著他,和他說:“四海皆知仙尊登仙,妖魔垂死掙紮作亂,天下在等著您啊——!”
謝折風撇開了對方。
仙者靈力在茫茫遼闊的荊棘川中鋪開,他在眼前的黑白中一寸一寸地找著。
剛被塑形的“身體”毫無實感,荊棘似乎劃破了他的白衣,卻帶不來一絲鮮紅。
他明明察覺不到痛,卻痛得厲害。
他當真是個廢物。
自以為機關算儘,最終居然被心魔左右,斬斷師兄生機。
他害死了師兄。
魂飛魄散的為什麼不是他?
這世間禁術千萬,為何沒有以命換命之法?
“師兄……”
謝折風尋遍荊棘川。
一無所獲。
……
後來出寒劍氣衝天而起,凜冽劍光落入天地四方,清肅天下妖魔。
四海萬劍陣同鳴,劍塚之下萬劍共吟,像是一首崢嶸鋒利的哀歌。
處在養魂樹精幻境中的安無雪看不到仙禍終了後的那一刻的天地。
他隻能跟著謝折風,看著謝折風所經曆的一切。
不知看到哪一刻開始,安無雪的心已經酸楚到了麻木。
他隻能感到空蕩蕩的木然,抓不出一點清晰的頭緒。
他突然有些想哭。
他不知是想為謝折風哭,還是為他自己哭,還是為當年種種所哭。
他隻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來。
安無雪恍惚回想起來,千年後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後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裡,滿院寒桑花送來如幽蘭一般的花香,藍紫色鋪滿梅花樹下。
師弟和他說“我尋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無雪並未多想。
長生仙仙體冷熱不侵,他覺得謝折風或許隻是乍一走過寒桑崖,短時間之內察覺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
可如今想來……仙者隻是冷熱不侵,而不是冷熱無感。
不怕冷,不代表不知冷。
謝折風不怕寒桑崖冰涼,是因仙者冷熱不侵。
可謝折風尋不出最冷的那一朵,是因為他是個感知不到冷熱的故去千年的死人。
原來如此。
原來當年,有如此多的如此。
安無雪站在過往幻境裡的葬霜海邊沿,低頭俯瞰著千年前落月峰的萬千山巒。
他從來行路無悔,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後悔自己曾經的任何決定,更不會想要回到過往。
但此時此刻,他居然想抓住這逝去的千年前,想回到南鶴不曾隕落之時,那時他沒死過一次,謝折風也沒死過一次。
可過往注定隻能是過往。
謝折風的生前死後應當要結束了。
養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除非太長,進入者在現實之中不過眨眼一瞬。
他要回去了。
千年後還有太多事情等著他。
他如今終於知曉了那一劍的根源,卻有了更多的困惑。
師尊到底為什麼要給師弟下無情咒、改道途?
謝折風斬我登仙,為何會突然橫生枝節,突然現出一具妖魔骨?師尊是為師弟探過根骨的,師尊知道嗎?他千年後也給謝折風探過根骨,但他隻是探了師弟適合的道途,不曾細細探查,如今千年過去,那具妖魔骨如何了?
師弟無情咒完全解開了嗎?
安無雪想著,靜靜等著幻境結束。
可他就這麼站在霜海旁,看著謝折風持劍歸來。
年輕仙尊麵色蒼白如雪,滿目通紅,卻已經沒有眼淚——他淚水早已哭儘。
謝折風當時初入仙者境,又不分晝夜殺儘天下大魔,此刻終於回了無人注視的洞府,不再撐著用靈力維持形體。
這人不過走了幾步,便已經顯化出一具枯骨。
枯骨之上,銀光流轉之中,居然隱約有淡淡烏黑縈繞。
他死之後,謝折風心魔再度根生。
此事謝折風已經同他說過。
可是……
安無雪困惑地環顧四周——為什麼幻境還沒有結束?-
臥房內。
無情咒徹底解除,謝折風想起了一切,緩緩醒來。
他乍然記起那許許多多被遺忘的過往,心本來就在疼,此時此刻更是疼得如萬蟻噬心,烈火烹烤。
他還未來得及思慮什麼。
剛一睜眼,謝折風便瞧見安無雪坐在自己身邊,養魂樹精躺在他的手上,屋內金光大放。
——師兄正處在他生前死後的回憶之中!!!
謝折風趕忙掐出法訣,落於養魂樹精之上。
結界被仙者靈力蕩碎,在院外的困困猛地飛了進來。
它一進來便瞧見此景,又撞上謝折風目光,登時明白謝折風在乾什麼,雙翅震動著上前,使出神魂之力,助謝折風提取養魂樹精凝結而成的幻境。
“颯颯——”
輕風從大開的屋門外吹入。
安無雪猛地收回神識。
謝折風生前死後的幻境分明還未結束,他卻被什麼外力強行帶了出來。
輕風拂過臉頰,他睜開雙眼,瞧見師弟剛用法訣收斂起養魂樹精的金光,將那金光用靈力包裹起來。
謝折風捧著恢複平靜的養魂樹精,麵前漂浮著團成一團的金光,驀地對上安無雪的視線。
安無雪微愣。
……是謝折風提前把他神識引出來了?
四方驟然靜了下來。
困困雙爪扒拉著床沿,不敢出聲。
安無雪仔細地看著謝折風。
師弟似乎有些憔悴。
解開的畢竟是生根在識海中千餘年的仙者咒力,謝折風消耗極大。
可眼下再憔悴,都沒有千年前這人拖著一具枯骨走回霜海門前時憔悴。
他思緒輕動,回神之時,指尖已經觸上謝折風臉頰。
這人下意識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無雪聽見這人氣息瞬間變沉,渾身緊繃,唯有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仍然輕柔。
“師弟。”他說。
他許久不曾開口,乍一張口,嗓音有些嘶啞。
謝折風眸光微動。
他似是在緊張,似是在無措,似是在彷徨。
無儘的複雜眨眼間閃過,最終餘下的,是忐忑不安。
安無雪率先開了口,卻又滯了滯。
他心中一片混亂,知道了太多,想說的太多,不知道的也更多,想問的自然便也多。
亂七八糟。
他不知自己想說什麼。
這時,一道傳音符突然飛入臥房。
沉靜被打破,困困幾步上前,叼著傳音符回到安無雪麵前。
安無雪打開傳音符。
“宿雪!救救我!”
“裴城主這是又怎麼了?你又被曲忌之堵了?”
“……是和你有關!!寒桑崖的薛氏收了你之前給他們換寒桑花的靈物,想同你道謝,順便和你攀個關係。但是他們一直見不到你人,就找來了我這裡,你快出來吧……”
安無雪隔著傳音符都能聽出裴千的愁眉苦臉。
“道謝你替我應了就是,我就不去見他們了。”
“他們走了,”裴千說,“但是留下了給你的謝禮。”
“哦。”
若是其他時候,安無雪還會處理一二。
但他現在心中千頭萬緒,師弟還在他麵前坐著,他實在沒空管這種小事。
他說:“既然是謝禮,你留下吧,差人送到我這就行。”
“宿——”
安無雪直接掐斷了傳音符。
傳音符的另一端,裴千看著傳音符化作齏粉,轉過頭,又神色古怪地看向麵前薛氏送給落月首座的“謝禮”。
幾個樣貌姣好、男女各有的爐鼎正乖巧地站在那裡,期待地看著他。
裴千:“……”
這真的,是,可以,留下,的嗎?
“來人,”裴千大手一揮,悲壯道,“領他們去安首座暫住的小院。”
第124章 第 124 章
安無雪那邊。
裴千的傳音一斷, 一同坐在床榻旁的兩人邊又沒了聲響。
一個心中一團亂麻,一個心中天翻地覆。
謝折風在一旁躊躇許久不敢開口,可安無雪剛剛動了動雙唇,這人便擔心安無雪口中說出什麼絕情之言, 驟然急促道:“師兄, 我都想起來了。我不該忘了的, 你恨我厭我,實在是我活該。但我往後絕不會忘,當年承諾卻未做到之事,我必然會千倍百倍做到!”
他如今甚至不敢渴求安無雪的原諒。
之前他隻知道自己害死了師兄。
如今一切明了, 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不僅害死了師兄。繼任仙尊之前,明明是他最先越過同門之情, 他卻在師兄動了心之後忘卻……
當年師兄眼裡的自己是什麼樣的呢?
一次又一次地釋放似有若無的情意,卻永無應答。
看似有情, 實則無情,還不如從頭到尾冷漠至極。
之後他斬我登仙,本是他鋌而走險選的路,失敗了, 最終他沒能護住安無雪, 該神魂俱滅的是他才對。
饒是他再想得師兄當年笑顏, 眼下也被愧疚與痛苦淹沒,根本沒有臉麵再說出“原諒”二字。
他分明不是回憶中千年前的那副枯骨, 此刻的臉色卻如同當年一般蒼白難看。
“我還不如當時渡劫失敗, 帶著心魔一同死在九重雷雲之下……”
這樣,心魔好歹沒有辦法用他的身體和出寒劍殺了師兄。
安無雪靜靜地聽著, 聽到最後,他睫毛輕顫, 眸光一頓。
他的雙眸倒映著男人白衣的身影、盛著養魂樹精的光芒,眸中卻仿佛流淌著萬千星河,複雜多變,又璀璨光明。
他還未來得及應答什麼。
謝折風又說:“我忘了你找我討要過一次雪蓮。觀葉陣中,我以為那是第一次……”
他以為他破陣之後星夜往返北冥琅風,不曾爽約。
原來他已經遲了千年。
謝折風胸膛疼得厲害,像是巨浪拍下,壓得他喘不過氣。
“對不起——”
安無雪突然抽回了被謝折風握著的手。
謝折風手中一空,以為安無雪聽不下去,他驀地一慌:“師兄——”
他嗓音一頓。
“……嗯?”
——安無雪指節曲起,輕輕敲了一下師弟的額頭。
一如當年,謝折風初入落月,他敲了一下小師弟的頭,假意生氣地讓對方喊自己師兄。
出寒仙尊許久不曾被人這般以稚童對待,連慌亂和無措都退了下去,瞬時神色空茫。
安無雪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師弟。
他親眼看過養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五味雜陳,剛剛還不知如何麵對師弟。
生氣?怨恨?他千年前生死之際都不曾被這些想法左右。
他似是有些委屈。
可這委屈源自於心中酸楚,並非是氣惱和責怪。他理不清思緒,便一時之間沒有胡亂開口。
沒想到他還一句話都沒說,結果聽這人說了一通亂七八糟。
他沒好氣道:“‘還不如當時渡劫失敗’?誰教你這麼想的?”
謝折風被他這麼一敲給敲懵了,還在出神。
這人自小便生的俊美非常,當年謝折風還未拜入落月,琅風城的人就算會在背後碎嘴小謝公子是個啞巴,卻也必然會跟著一句“就是長得格外好看”。
但從來沒有人敢在小謝公子麵前說這句話。
此後,師弟成了仙尊,這張落入凡俗必然會引動風塵的臉蓋上了遙遙不可碰的寒霜,便再也沒有人敢直視議論,更無人記得千年前琅風城街頭巷尾的碎言。
安無雪也險些忘了。
可如今師弟撇開一身清冷與疏離,毫不設防地坐在他的身旁,就這麼呆滯茫然地看著他,居然像個初入仙門的小弟子,仿佛他對師弟做什麼都可以,他對師弟說什麼都能被相信。
這人千年執掌四海,怎麼還能和剛入門時一樣?又怎麼還會說出剛才那番話?
如果我現在讓他去死,以仙隕之力為我放一場舉世得見的煙火,他難不成也會去嗎?
麵前的人雙眸一動,突然說:“好。”
安無雪這才意識到自己思緒太亂,一時失神,將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你——”
“但師兄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近來冒充師兄身份為禍四海之人還未根除,師兄身上的傀儡印也還在,待我殺了那人,助師兄解了傀儡印,我就——”
“你就怎麼?玩笑之言你也當真?我剛才敲你一下還不夠,還要我敲第二下?”
謝折風一愣,眸光忽閃,居然露出了期待之色。
安無雪:“……”
他說:“坐下。”
謝折風無聲坐下。
困困這時才敢出聲,哼哼唧唧地爬到了兩人中間。
它看了一眼沉著臉雙目微紅的安無雪,又看了一眼緊張的謝折風,最終還是不太敢這時候去鬨安無雪,滾了滾鑽進謝折風懷中。
出寒仙尊就這麼抱著師兄的靈寵,一人一獸安安靜靜地聽著安首座說:“戚循告訴我,隻有死人才能尋到養魂樹。你從未碰過養魂樹精,他提醒我可以用養魂樹精照照你。”
剛才還麵色溫和的男人倏地神情一冷:“我千年前就該殺了他!”
“……我在養魂樹精的幻境裡看著你登仙,又傷心又難過,還很生氣。”
男人殺氣儘消,麵色又是一緊。
“但我並非因為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生氣。我是在想——師弟從前眼裡的我,難不成是個需要躲在他人羽翼下等著天下安定享受盛世清平的廢物嗎?”
謝折風雙瞳微震:“我沒有這麼想師兄……我——”
“那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
安無雪鼻頭酸澀非常,想哭卻哭不下來。
他從前不想去恨謝折風,不願去怨謝折風,是不想把自己得之不易的重活一次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之上。
那時他既殺不了謝折風,也不可能真的為了一己之私置兩界於險地,隻能選擇不計較。
他從觀葉陣中走了一遭,又在養魂樹精的過往裡走了一遭,終於有了埋怨之心。
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他說:“當年你我都是渡劫巔峰,我確實摸不到登仙之感,但你既然在心魔未除之時有登仙之兆,為何從不和我說?”
“我——”
“我是和師尊一樣嚴肅冷漠嗎?你年少之時我教你練劍,何時對你嚴詞厲色過?和我說你生了心魔會怎麼樣嗎?”
“師兄——”
“你隻和我說要閉關登仙,讓我莫要打擾你,就妄圖一個人攬下這麼大的事。我當時一無所知,還等著恭喜我的師弟破劫而出,我是什麼需要仙尊庇護的庸才嗎?仙尊和我一起商量對策是會斷了仙途還是丟了尊位?”
“不是,我——”
“我剛醒來之時,還曾經責怪過你——我覺得你坐擁兩界,天下予取予求,為了所謂的蒼生公正,連我也死在你劍下,你已經是個眾生敬仰的仙尊了,怎麼還能覺著世間有不如意之處,起了偏執,生了心魔,愧對蒼生?”
謝折風氣息一滯:“對不起——”
“我後來才知道,你這心魔居然生了如此之久。我在養魂樹精的過往裡麵看你登仙之時心魔已經占據大半識海,仙尊怕是尚在大成期之時就有了心魔吧?這心魔不僅沒被你根除,你為了鋌而走險行斬我之路,還滋養過心魔,對吧?如此兵行險著……難道是我當年為了立四海萬劍陣奔波四方,疏忽了師弟,以至於師弟要冒死登仙都閉口不談?”
“師兄沒有——”
“裴千說你是悶葫蘆,當真沒有說錯。獨自一人養心魔,分神魂,抽劍骨,愣是一個字都沒讓我知道,出息了啊謝出寒。”
“……嗚!”連困困都開始附和了。
謝折風被安無雪這麼劈頭蓋臉地說下來,此時他自己再難過再痛苦都不再重要。
他能感受到師兄的委屈。
他很想解釋,但安無雪似乎也不想聽他的解釋和賠罪。
他覺得自己千年都喂到了狗肚子裡,居然如此嘴笨。
“師兄,你彆生氣……”
這時,屋外的梅樹下又飄來了幾道傳音符。
但這些傳音符不是來找安無雪的。
安無雪神識稍微展開,就探到那傳音符上有著玄方和其他落月峰弟子的氣息。
他們一個在這解咒,一個在這看幻境,已經閉門許久。謝折風畢竟還是落月峰的主事之人、兩界的仙尊,北冥禍事後的各種事情還未解決,這人隻消失了這麼一天的功夫,那些傳音符就和催命一般瘋狂顫動著。
謝折風卻隻是看著安無雪,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麼。
安無雪說:“你去處理公事吧。我現在見著你便來氣。”
謝折風麵色一白。
他不想走。
師兄對他有如此多的不滿,他都還沒來得及一一解釋。
可他看著安無雪陰晴不定的臉色,卻更是不敢讓師兄更不開心了。
他戀戀不舍地起身,走向那懸浮在一旁的養魂樹精金光凝成的圓球。
“這是什麼?”安無雪看向那圓球。
他記得自己剛才還在幻境裡,看著謝折風斬我登仙,幻境卻毫無停下之兆。
他正打算繼續看下去,便被謝折風送了出來。
他睜眼之時,這圓球剛剛凝成,似乎和養魂樹精的幻境有關。
謝折風解釋道:“我看師兄沉在幻境裡出不來,就抽取出了剩下的幻境。沒什麼好看的,養魂樹精的靈力對瘴獸有好處,我喂困困當零嘴吃了就成。”
他抬手,眼看就要將光團喂給困困。
安無雪眉頭一皺,攔住了他:“所以這是剩下的幻境?樹精過往不過眨眼一瞬,你為何要強行把我的神識和幻境分離?”
“……養魂樹精照的是生前死後。”謝折風嗓音一頓。
安無雪更是困惑:“此事我知。”
“生靈生前是自降生而起,至生機隕滅,而死後則是自生機隕滅,直至神魂破碎。”
安無雪明白了。
謝折風直至此刻都還算“活”著,可謝折風又死了,那麼這人的死後,便是千年前登仙的那一刻直至現在。
他若是不出來,幻境還能再推演千年。
安無雪直接用靈力攝來那光團收入靈囊中,說:“這麼長的幻境,給它吃撐了怎麼辦?我有時間慢慢喂它吧。”
“嗚嗚……”
謝折風似是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將那光團拿回來。
但剛剛安無雪的慍怒還未消,謝折風不想拒絕對方。
他猶豫了片刻,隻好說:“那我先去處理公事,師兄若有什麼需要的想說的,儘管傳音於我。”
“……嗯。”
謝折風這才落寞離去。
他走到院中,打開那些傳音符聽了聽,靈力一動,出現在了城主府空出來給落月峰弟子行事的院中。
“仙尊!”玄方等人行禮道。
謝折風一時未應。
剛才他便一直在想安無雪所言,此刻突然隱約明白了什麼。
他喃喃道:“師兄不開心……”
玄方離得最近,聞言麵露驚詫,小心翼翼道:“仙尊惹首座不高興了?”
那不是常有的事嗎?
謝折風卻又重複道:“師兄不開心……?”
玄方:“?”
下一刻,出寒仙尊突然雙眸一亮,悅然道:“師兄剛才罵我了。”
玄方:“哦……誒?——啊?”
第125章 第 125 章
玄方愣了愣, 懷疑自己聽錯了。
堂堂仙尊,被罵是什麼很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他不禁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弟子。
這些弟子若是放在落月峰之外,各個也都是能鎮守一方開宗立派的高手,眼下卻緊張地等著出寒仙尊先行號令。
玄方:“……”
幸好出寒仙尊平時恩威甚重, 弟子們根本不敢以神識聽之, 各個神色嚴肅低頭順耳, 隻當玄方正在與仙尊談論正事。
“……仙尊?”
謝折風並未應答他,隻是稍稍轉過頭,看了一眼寒梅小院所在之處。
他臉上蒼白之色仍在,心間依然在疼。
過去抓不住的歲月是他難以彌補的窟窿, 他解開無情咒醒來的那一刹那,看著安無雪安靜地閉著雙眼沉浸在他的生前死後之中。
對方鮮少有這般平靜地坐在他麵前的時刻, 可他卻來不及欣喜,隻有慌亂。
師兄知道了他當年登仙斬我一事?
可會怪他功虧一簣, 登仙護住了蒼生,卻沒能護住師兄?
可會怨他太過廢物,連一個心魔都未能攔下?
但就算怨他恨他,也是他活該。
他最怕的, 剛才未曾說出口——他怕師兄心善心軟, 看了那些曾經, 不怨他也不恨他,反倒可憐他。
他的師兄從來都是萬事藏於心的性格, 若是可憐他, 多半會隱下心中不快,滿足他之所想。
謝折風不想安無雪可憐他。
他確實希望師兄能原諒他, 希望自己能長伴師兄身側——哪怕是以師弟或是仆從的身份看著對方與他人情愛相歡。
但那是在安無雪樂意的情況下。
他不希望這樣的代價是師兄的忍耐與委屈。
他寧願被安無雪怨恨。
可他沒想到安無雪會連多餘一句話的機會都不給他,便把他罵了一通。
哪怕是少年練劍時, 謝折風雙手被劍柄磨破,師兄也是自責,並未真正嗬斥過他。
這當真是謝折風橫跨千餘年的生死人生中頭一遭。
直到現在他才反應過來。
師兄居然會罵他。
師兄居然願意罵他。
落月弟子在側,他心中也有分寸,因此隻是偏過頭不著痕跡地笑了一下。
他剛才是慌亂與茫然,如今便是焦急了。
謝仙尊還想著儘快處理完這些兩界要事,趕回去聽他的師兄繼續罵他。
若不是玄方等人有事稟報,師兄方才指不定已經說了更多……
思及此,他的神色瞬間沉肅了起來,冷冷地問:“何事?”
他上一刻還出人意料地麵掛喜色,眼下卻又突然連嗓音都裹著涼意。
玄方驚訝未退,便被嚇得險些跪下。
其餘弟子聽到此言,更是抱劍行禮,站得筆直,靜待仙尊和峰主號令。
玄方趕忙說:“是傀儡術一事。”
無需他說,謝折風便猜到了:“完全禁不住了?”
“是……”負責此事的弟子上前,稟報了一些兩界四海千宗萬派甚至是凡塵的情況,“按照如此速度,此術……”
那人麵色一白,驀地跪下。
“仙尊恕罪,弟子無能,禁不住此術散播。北冥解封之後,落月峰得北冥城修士與離火宗、照水城城主府修士相助,都未能遏製傀儡術蔓延之事。如今若是再管,怕是蒼古塔都關不下犯事仙修……!”
謝折風眉頭微皺,似在沉思。
天下第一大宗連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術法都禁不住,此話往小了說是傀儡術太過特殊,往大了說,那便是落月無能。
玄方見那弟子已經被謝折風瞬間沉下的臉色嚇得握劍的手都在抖,隻好插嘴道:“除了傀儡術的事情,還有一些關於首座的閒言,這兩件事或許有關聯……”
謝仙尊曆經仙禍,什麼大風大浪不曾見過?
僅此一言,他便明白了:“傀儡術禁不住,是因為師兄。”
眾弟子紛紛跪下,不敢出聲。
無言已經算是回答了謝折風的猜測。
——正是因為安無雪。
那傀儡術要禁,是因為長期維持傀儡需要靈力供給,很容易誘人殺人搶奪靈物,或是入魔維持傀儡。
除此之外,這其實隻是一個普通的傀儡術。
這世間傀儡之術的數量都雙手數不過來,禁了一個,有的是其他正道的傀儡法術可用,為何那麼多人還要冒著被落月峰追究的風險使用此術?
因為此術和複生有關。
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傀儡術。
它還伴隨著複生的希望。
可以用來死而複生的傀儡術,意義便不一樣了。
其實從為禍之人散播傀儡術開始,便從來沒有人成功過。
但是安無雪死而複生地出現在了兩界所有人的麵前。
儘管安無雪身上有傀儡印一事並未傳出,可安無雪於北冥歸來,與此同時傀儡術自北冥傳出,有心之人自然能將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
一傳十十傳百,捕風捉影之言永遠最難遏製。
不過幾日的功夫,就有不少人猜測安無雪死而複生靠的就是傀儡術。
一個普通的傀儡不能讓人鋌而走險,可一個已經成功過的死而複生的方法,卻能讓人付出一切。
若是其他,玄方根本無需驚動謝折風,自己便可以決斷。
唯獨此事。
事關安無雪,他生怕給安無雪帶來麻煩,不敢輕舉妄動。
謝折風沉思了片刻。
一片死寂中,這人涼涼的嗓音方才緩緩響起:“我這些時日翻閱不少古籍,此術不像是複生法,更像是主仆從屬之術改頭換麵。”
玄方一驚:“仙尊的意思是,北冥禍主其實很清楚這一點?世上並無複生法,現在兩界的風言風語,完全就是那人設計的局麵?”
謝折風頷首。
玄方這才敢斷言:“所以禍主故意以首座的身份行事,那人未必知道首座會在北冥顯露身份,但不論首座是否顯露身份,曲問心被我們擒拿之後必然會透露出她是受‘安無雪’指使。
“因此,在北冥劍陣抵擋登仙雷劫那日,那人故意引誘曲問心來劍陣前,本意就是想讓我們抓到曲問心。就算首座沒有現出身份,隻要曲問心開口,彆人眼裡首座也死而複生,這樣就能‘坐實’傀儡術便是複生術,如今的局麵無論如何都會發生!”
兩界四海的生靈修士一定會覺得安無雪回來了,也同樣會覺得傀儡術當真能起死回生。
那人的目的就是用起死回生當誘餌,讓傀儡術遍布兩界!
如今那人下一步想乾什麼,又為什麼費儘心思散播傀儡術,還未可知。
這其中門道,隨隨便便揪出來一個都事關兩界,方才稟報的那弟子更是低頭跪地不敢言。
謝折風抬手,喚出靈力,將那弟子扶起。
“仙尊……”
謝折風不鹹不淡地問他:“雖然禁不住,但你等既然有在查,應當知曉有哪些人背地裡使用傀儡之術吧?”
“有一些名單……但是名單裡的名字太多了,也許還有很多弟子還未察覺的,所以……”
“無妨,”他說,“其中修為至高者中,可有身在北冥,且與當年荊棘川圍殺首座有關之人?”
弟子不知謝折風為何問的這麼細,戰戰兢兢地報了個名字。
姓齊,是北冥齊氏的渡劫修士。
謝折風不再多言。
其餘人摸不準仙尊為何詢問名冊,玄方也困惑地站在一旁,問:“仙尊,齊家這人隻是背地裡使用傀儡術的其中一人,如他這樣的,不計其數……”
玄方話未說完。
倏地——
四方吹來一陣冷風,凜冽靈力送來霜雪,比北冥深冬的積雪還要冰寒。
牆壁磚瓦之上覆了一層薄霜,帶著殺意的劍氣衝天而起!
謝折風閉上雙眸,回憶著北冥齊氏所在之處,神識展開,尋到了齊氏渡劫修士。
下一瞬。
北冥眾城儘皆瞧見出寒劍光自遠天而來,落入北冥齊氏門庭之中。
仙者靈力斬風切雪,衝破雲霄。
齊氏門庭防守大陣霎時被逼得全力張開。
可窮儘仙門世家底蘊的防守大陣在銳不可當的出寒劍氣麵前,仿若蹣跚學步的孩童,一推就倒。
出寒劍氣毫不停滯,直衝那人而去。
眨眼之間。
一聲慘叫傳來。
北冥齊氏嚇得肝膽俱裂!
劍尊諭令通過神識傳音,飄入北冥第一城所有修士神魂。
“再有偷習禁術者,神魂俱滅,一如此人。”-
安無雪並不知謝仙尊久違地對仙修出劍了。
出寒劍氣照四方,仙者神識震四海,唯獨繞過了這偏僻安靜的寒梅小院。
眾生驚懼之時,安無雪一無所覺,隻聽到門外有人敲響魂鈴。
師弟剛走,上官了了戚循秦微等人都已經離去不會再來煩他,還有誰……?
他披起外袍走了出去。
“薑道友?”
薑輕先是笑了一下,隨後麵露失落。
“看來宿雪在家。怎麼我給你發了傳音,你不應我?”
安無雪稍稍回想——好像確實有。
“那時我急著應對彆的事情,忘了。抱歉。”
“無妨,你的要事可處理妥當了?”
妥當了嗎?
安無雪也不知道。
師弟咒解了,他也知曉了那一劍因何而來。
可之後如何……
他隻沉默了這麼一下,薑輕便好聲好氣道:“不方便說便不用說,我隻是隨口一問,和你套套近乎。”
“薑道友……”
“我主要是想來問問你,近來我看落月峰弟子已經在徹查傀儡術,不知進展如何?我知曉落月峰多半繁忙,我不該叨擾,但……說來慚愧,你可還記得觀葉陣中,我同你說過,冥海中的無靈胎石儘皆失竊了?”
安無雪點頭:“還未找到?”
“是,”薑輕頗為擔憂,“我族為天地之靈,其身可承載萬術,可造萬物。當時我被追殺也是因為這個。現在我是安全了,可那些胎石不知是不是被背後之人拿去做了傀儡。
“雖說胎石族如今隻有我一人,但那些胎石說不定日後是能生出靈智化人的。我看護不當害得它們失竊,說不定被造了傀儡失了修行機緣,實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