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無雪:“……我先前的話是白說了?”
出寒仙尊一本正經道:“萬一朝令夕改呢?”
安首座沒好氣道:“不會下!”
謝折風依然有些懷疑。
這人雙瞳微動,猶疑片刻,突然攤開手掌,喚出一契約靈符。
“口說無憑,”他在靈符上寫下字句,“立契為證。”
安無雪:“……”
他說:“師弟。”
“嗯?”
“你知道我上一次和人用這種契約靈符一言為定,是什麼時候嗎?”
“……嗯?”
“是我五歲,和戚循約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去掏靈鳥蛋的時候。”
“你還沒出生。”
千餘歲的出寒仙尊:“……”
第136章 第 136 章
契約靈符就這麼飄在他們當中。
安無雪沒接。
連解咒之法都有了, 還怕他下咒乾什麼?
這解咒之法甚至還是他親自給謝折風的!
他不說話。
謝折風卻絲毫不在意做這七歲稚兒做的事情,還是惴惴不安地等著他。
安無雪沉默越久,這人神色愈發狐疑。
仿佛在說“你不會真的打算下咒吧”。
“……”
他想開口讓師弟把符咒收回去。
可他抬眸,瞧見這人打坐在養魂樹下。
師弟麵容如峰頂霜雪、深海雪蓮一般幽然清冷, 燦燦金光落在其上, 好似世間萬物都擾不了仙尊清淨。
可他卻想起了他上一回見到養魂樹的時候。
師弟身旁都是仙釀, 醉了一般在養魂樹下,對著他的背影同他說:“阿雪,你又要走。”
他那時以為謝折風醉了。
現在想來……
謝折風沒有醉。
從前是不會醉,現在……一個已死之人已經不能醉了。
那晚, 謝折風是被心魔纏身,失了清醒。
他心軟片刻, 改了主意。
他從謝折風手中接過契約符咒,陪著師弟, 做這七歲稚兒的把戲。
“好,口說無憑,我與你立契為證。若我給你下無情咒,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說著便已經在符咒上落下這些字句。
謝折風神色突變, 猛地收回符咒, 直接當著安無雪的麵撕碎。
“如此毒咒怎麼能立?”
“……?”安無雪哭笑不得, “我不違背諾言不就不會應誓?你怕我下咒,我立毒誓豈不是更好?”
謝折風卻說:“算了。”
剛才還非要他許諾, 現在反而不肯了。
安無雪無奈。
他也不會和謝折風掰扯計較, 隻問:“那你現在能給我看看根骨了吧?”
謝折風點頭,這才徹底閉上眼。
這人做過一次抽骨, 現在也沒了身體,抽骨比他熟練得多。
片刻間, 安無雪便瞧見謝折風化出枯骨之身。
劍骨便緩緩抽離而出,兩副根骨相對而坐,立於謝折風神魂下方。
這一回,謝折風沒有分割神魂,妖魔骨並無神魂掌控,安靜得很。
妖魔骨同劍骨截然不同,其上泛著淡淡黑氣,威壓攝人。
雙骨並存一身。
“宿雪”是被普通的根骨壓住了玉骨,而謝折風則是被劍骨壓住了妖魔骨。
唯有分出劍骨,才能見到妖魔骨。
師弟同他這一世的情況居然有些相似。
但他們又不太一樣。
藏住了他玉骨的那個普通根骨不是他的,剛才剝離出來之後,那根骨就廢了,再也回不去他的身體。
可是……
安無雪凝眸看了一眼劍骨,又看了一眼妖魔骨。
妖魔骨仍然同謝折風的神魂有著聯係,切割不開。
這兩副根骨,好像都是謝折風的。
安無雪嘗試著以靈力觸碰淨化妖魔骨。
謝折風神魂登時翻滾了一下。
師弟沒說話,但安無雪看得出來師弟在疼。
毀了妖魔骨,就是殺了謝折風。
他沒辦法了。
為什麼?
為什麼謝折風體內會有兩副完全無法剝離的根骨?
若是妖魔骨無法分離,也無法在不傷性命的情況下毀去,難道……謝折風無儘壽數中,都要每時每刻承受心魔之苦嗎?
安無雪不甘心。
接下來的幾日,他都和謝折風一道閉關在霜海上,專心想辦法應對妖魔骨。
安無雪翻遍落月峰往年書冊記載,都沒能找到謝折風妖魔骨的來曆。
南鶴就算知道,當年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至於根除妖魔骨和心魔的方法,更是毫無頭緒。
有時謝折風在封閉五感打坐應對心魔,他便也會坐在養魂樹下,放開神識,感應第五根天柱的存在。
他似乎能與天柱“說話”。
金身玉骨本就能感應天道,可借由這根天柱,他不僅能感受四方天地,連周圍蔓延的因果線都能模糊地感知到。
……因果?
四方天柱分彆對應世間天道倫常,天象萬物,因此天柱崩毀而四海亂,由天下萬惡貪嗔凝結而成的濁氣失了拘束,再無天柱淨化,靈脈都鎮不住這些濁氣,這才讓仙禍延綿多年。
第五根天柱從未存在記載之中,又能在冥冥之中求救於他,安無雪甚至猜測,他的複生就是天柱的幫助。
難道……這一方天柱,掌管的是世間因果線?
那些因果線若隱若現,安無雪想要仔細看清,卻隻能看到一片模糊。
他終究隻是一個沒有登仙的渡劫期,並不是真的能溝通天道。
若是他能登仙……
他似乎便能掌控這一方隱世天柱。
也許能從中尋出一切的症結所在。
可登仙之路已斷,此事成了個死結。
登仙雖是每個仙修都趨之若鶩的終點,他不可能不想登仙,但也不會因此入了魔怔。
天命若無,強求無用。
安無雪嘗試幾次,發現結論都是一樣的,他便不再浪費時間了。
他乾脆繼續尋找分離妖魔骨和鎮壓心魔的方法。
落月峰徹底封鎖,外界不知他們情況,他們也不知外界如何。
就這麼兩耳不聞窗外事地過了足足半月。
這一日,霜海之外晴空萬裡,天光清明。
戚循的符咒破空而來,包裹著借影石,停駐在護山大陣之外。
安無雪察覺到那符咒的急切,半月以來第一次打開護山大陣,放了那符咒進來。
與此同時,戚循給他留下的天涯海角符顫動。
安無雪逼出借影石裡的畫麵,聽著戚循的聲音通過天涯海角符傳來:“阿雪,你回落月之後可還好?”
安無雪不答。
戚循苦笑道:“好,我不與你聊其他。安首座,我再查了一遍宗門舊地上上下下,還是沒找到除你之外的第二人痕跡。我隻能以借影石刻下如今靈脈所在之地的畫麵,你當年親自去過,知道的比我多,或許能瞧出我瞧不出的蛛絲馬跡。”
安無雪正在看借影石投射而出的畫麵。
借影石是至寶,同其他記錄所用的靈寶法器不同,記錄的畫麵不僅僅能看,還能感受到其中的氣息。
他仔仔細細看著——空了的靈脈兩側,都是春華劍痕。
他當時以全力出劍,時隔千年,劍痕之中,劍氣仍在。
但是這些劍痕……
他知曉靈脈挖空的後果,並沒有挖出全部的靈脈,出劍之時格外小心,春華落下的劍痕並不多。
但借影石裡看著,怎麼比他印象裡多?
他挖靈脈時沒有料到後來之事,又急著去淨化第五根天柱,根本沒有仔細留意自己出劍了多少次。
眼下又時隔太久,他一時之間,難以立刻回憶起來。
是他記錯了嗎?
他邊回憶,邊問戚循:“你去過鳴日城了?”
“你是想問我鳴日城有沒有異樣吧?沒有,我不僅看了鳴日劍,還與秦微一起徹查了鳴日城的仙門——毫無異樣。秦微一直守著鳴日城,每日的消息都是風平浪靜,我覺得那人大概率沒有在鳴日城布局。”
安無雪皺眉:“不對勁……也不應該。照水北冥危難已解,這兩城的劍陣曆經動蕩重新加固,城中紛亂也被瓦解,再無漏洞。”
“那人要是還想作亂,唯有鳴日和琅風還有機會。撼動劍陣隻有兩條路,要麼是以外力摧毀劍陣,要麼是以陣主血脈之力加以影響。”
北冥之前封城,就是被外力毀陣。
而千年前照水劍陣靈力空缺,便是因為宋蕪是樓水鳴的合籍道侶,可以借樓水鳴氣息乾預劍陣。
琅風城這兩條路都走不通。
“琅風我和謝折風在去北冥的路上就探過,並無不妥。”
那便不可能突然出現外力摧毀劍陣。
至於陣主血脈……
其他城的陣主還有可能出問題,可琅風劍陣的陣主可是他和謝折風,怎麼可——
“師兄,”謝折風突然在屋外喊他,“下雪了。”
下雪?
霜海浮於高空,常年冰寒而掛霜雪,下雪又不是什麼稀奇事。
他困惑著,卻聽見傳音符另一端,身處離火宗舊地的戚循喃喃道:“下雪了……”
安無雪一愣。
他茫然地走出臥房。
謝折風正站在屋外,抬眸看著天穹。
他順著師弟目光往上看。
霜海飄著雪。
籠罩霜海的結界往上,本該是萬裡無雲的晴天。
但他透過近處飛雪往落月峰護山大陣之外看,看到簌簌飛雪飄下,被結界阻隔在外。
兩重霜雪前後相疊,密密麻麻,一眼便能瞧出那不是霜海常年的雪。
落月峰附近下雪了……?
落月接近鳴日城,位於兩界之南,四季溫暖,深冬都不會多麼冷。
他從小在落月長大,除了浮空島的雪,並不怎麼見到落月峰下雪。
而且——這麼巧,離火宗舊地也在下雪……?
安無雪隱約覺著不對。
他還沒來得及細思。
幾乎沒過多久。
風雪愈重,天地四方靈氣顯出異象,似有濁氣隱隱冒出。
數不清的求援信疾馳而來,符咒逆著風雪飄來,衝撞在落月峰的護山大陣之上!
世人千年未見此等陣仗。
護持護山大陣的弟子摘下求援符,一一讀過,驚慌失措地跪在霜海門前。
“仙尊,各宗傳信,琅風求援!歸絮海現雪妖族半步登仙的大妖!”
雪妖族。
此族擅人間情愛,天生舉世無雙浮生道妖魔骨,從來合族皆魔,實力強勁!
弟子手中捧著求援符,神色愈發驚恐。
可兩界危急,他不得不咬牙讀出剩下的內容。
“……雪妖族大妖以、以……”
弟子一頓。
他深吸一口氣,高聲道:“雪妖族大妖以血脈之力奪得琅風劍,借琅風劍陣天柱之能左右天象,凝結濁氣,散於落雪!”
四方天柱缺一,琅風濁氣漫天。
歸絮海罡風送來雪妖族悲涼淒苦的歌聲。
天象異變。
舉世大雪。
第137章 第 137 章
安無雪和謝折風一同趕往琅風城的時候, 大雪已經在茫茫大地上覆了一層白衣。
烏雲漫天,四海不見天日。
濁氣本被鎮壓在各地靈脈之下,經過千萬年而被淨化,又會因千萬年來人世不止的怨氣而重新凝結。
可琅風劍被雪妖所控, 濁氣引入天穹, 飄蕩而下。
雪絮裡帶著濁氣, 輕則傷凡人性命,重則引仙修入魔。
落月峰幾乎高手儘出,與各仙門一道布下結界抵擋風雪。北冥劍、照水劍、鳴日劍嗡鳴不止,蕩出凜冽劍氣, 清掃四方。
風雪阻路,謝折風以仙者靈力馭使出寒, 帶著安無雪星夜趕路,足足花了一日有餘。
安無雪踏下出寒劍, 看著前方被風雪和迷霧籠罩的琅風城。
上一回路過琅風時,城中安靜寧和,修士來往不止,毫無異變之象。
這裡他和謝折風分明細細探查過。
沒想到那背後之人最後一步棋, 居然落在他和謝折風為陣主的琅風劍陣!
前方飄來引路符咒。
是守城仙修察覺到有同道靠近, 主動尋來。
他們兩人心急如焚, 收到求援之後,謝折風安排好一切便帶著安無雪趕來, 他們一路無話。
可到了琅風, 安無雪卻突然停下腳步,神色凝重地拉住謝折風。
“師兄?”這人回過頭來, 麵色蒼白。
半月以來,安無雪在謝折風身側, 又有養魂樹相助,心魔雖然根除不了,但多少平息了一些。
可眼下越靠近琅風城,謝折風識海沸騰得愈發厲害,眉心雪蓮劍紋時隱時現。
兩人雖然沒有說話,但安無雪一直在謝折風身後看著,對此一清二楚。
他低聲說:“雪妖是以血脈之力奪取琅風劍陣的。”
謝折風黑眸幽深,嗓音低啞:“我會護好你。”
“我無需你護,”安無雪卻說,“但你我都清楚雪妖奪了琅風劍意味著什麼。”
雪妖不是依靠外力攝取琅風劍。
雪妖族大妖是以陣主血脈之力,再輔以半步登仙之能,輕而易舉地從琅風城仙修手中奪走劍陣!
琅風陣主唯有兩人——安無雪和謝折風。
他們兩人中,有人和雪妖有血脈之緣。
此族……是天生的妖魔。
安無雪抬手,指尖輕輕點在謝折風眉心上,撫摸著閃動的劍紋。
謝折風就這麼看著他。
“師弟,”他說,“雪妖也許和你的妖魔骨有關係——這就是那背後之人的最後一步棋。兩界至今沒有亂,是因為你還是世人眼中無往不利的那把劍。雪妖再強大,劍陣再紛亂,長生仙出手,都能劍斬天下妖魔。
“但是引動雪妖之亂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實力,對方一定不怕你出手,甚至是……故意引你出手。
“我們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也不知道那人究竟謀劃了什麼。你若是對自己的心魔沒有把握,現在停步在這裡,還來得及。”
“然後讓師兄獨自一人去麵對天下仙修,去迎戰雪妖嗎?”
安無雪輕笑一聲。
“當年雪妖族極盛時,我都不曾怕過它們。”
“那我也一樣。”
安無雪一愣。
師弟的嗓音隨著滔天風雪而來:“雪妖若與我無關,我便該為兩界出手。若與我有關,那此次禍端與我脫不了關係,我更應該出手。”
“師兄,我不會成為你的隱患,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殺了我。”
狂風呼嘯不止。
琅風城外的風雪越來越重,不多時便已經在他們二人的肩發之上。
安無雪正待開口。
謝折風卻突然抬手,從他的發尾,抓來一抹雪。
“你不在了一千年。前八百年,我閉關斬心魔,總是待在荊棘川或是落月峰。最後兩百年,心魔終於被我鎮得暫時不敢出來,我終於能出去走一走,有時實在尋不到任何希望,我會忍不住去人間。”
“……人間?人間有什麼嗎?”
“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安無雪微怔。
“人世不知仙者,不懂修行玄妙,總會編出許多死而複生、魂靈轉世的故事。他們的故事裡,好像死亡不是終點,生死愛恨都有很多重來的機會。我聽得多了,便又不會覺得那麼絕望。”
謝折風笑了一下。
“但我現在想和你說的不是那些——師兄已經回來了。”
他們已經能聽到不遠處歸絮海傳來的雪妖歌聲,似有靈力波動蕩來,隱隱透露出前方激戰正酣。
那裡或許有著謝折風躲不過的劫難。
如此頭頂懸劍之時。
謝折風看著安無雪還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麵前,仍然覺得自己已經得天之大幸。
他看著自己從師兄發梢上抓來的落雪,感知不到雪花的冰寒,卻覺得心底溫暖。
他說:“凡人一生如蜉蝣,轉瞬即逝,但他們和修士一樣,有許許多多不得圓滿。少年愛侶不得長久,便會賞同一片落雪,看著飛雪飄落於肩頭,遮蓋烏發,算是一場共白頭。”
“我與師兄此刻,便算是共白頭過了。此後,生死無憾。”
安無雪紅了眼眶。
他知道謝折風為什麼說這番話。
師弟怕真的到了必要關頭,他卻狠不下心不管不顧。
他說不出什麼虛假的寬慰之言。
妖魔骨在謝折風體內,背後之人算到了這一步,最差的結果……安無雪不敢想。
他躊躇半晌,緘默許久。
引路靈符等不到他們的反應,在他們麵前瘋狂顫動了幾下。
安無雪回過神來,收整神情,忍下心中酸楚。
他紅著雙眼,苦笑一聲。
下一瞬,安無雪揮手撕碎了那引路靈符!
謝折風一驚:“師兄?”
“此符自琅風城內而來,是引我們去劍陣旁的。”
安無雪看向前方——頂天立地的琅風劍都被霜霧遮蓋,一點兒也瞧不見。
“不去我都能猜到,琅風劍陣現在成了妖魔助力,琅風仙修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抵擋琅風劍陣,保護城中百姓。可劍陣已經被雪妖所攝,天象更改,雪妖不死,濁氣不停。我們如今去琅風城內乾什麼呢?”
“聽彆人問你——仙尊與安首座究竟誰出自雪妖族?仙尊是不是當年私藏了濁仙秘法,隱瞞世人千年而登仙?你若放出神魂,心魔現於世人麵前,豈不是再也說不清道不明?那不正中背後之人的謀算?”
話落,安無雪雙指並攏,馭使靈力。
他沒有喚出春華,而是驅使出寒!
出寒劍嗡鳴一聲,極為聽話地落於兩人當中。
他眉梢輕動,神采奕奕,好似回到了年少意氣風發之時。
“我們去歸絮海。”
他說-
歸絮海。
罡風不止。
海浪震蕩。
雪妖哀然淒楚的歌聲縈繞四方,揮之不去。
無儘海水之上漂浮著一塊又一塊浮冰,或大或小,還有一些修士立於浮冰之上。
靈力和妖魔之力相撞,衝得四方海浪翻天、浮冰碎裂,雪蓮能扛得住刮骨罡風,卻承不住如此重擊,早已摧折不少。
整個歸絮海飄蕩著雪蓮花瓣。
“哎喲我去!!!”
裴千被雪妖靈力掃落,於空中翻騰,險些墜入深海。
有人趕忙踏過海浪而來,攔著他墜落之勢。
兩人一道被雪妖靈力往後掃去,落於浮冰上的那一刹那,浮冰破碎。
裴千五臟六腑巨震,接連吐出幾口鮮血。
身旁接著他的人似乎也悶哼了一聲,卻不曾鬆手,反倒單手掐出靈決,落下陣法,穩住了浮冰破碎之勢。
裴千一愣:“你怎麼也來了?”
北冥是四海臨城中最接近琅風之地,又實力強勁,落雪之時,裴千便立刻率領北冥高手來此,留了曲忌之坐鎮北冥劍陣。
但是……
曲忌之現在就站在他身邊,挑眉道:“我不來,剛才你就已經掉下去喂魚了。”
“你——!”裴千一個情急,猛然咳嗽起來。
他雙指並攏想禦劍出手,可靈力凝於指尖不過片刻,便驟然消散。
曲忌之沒好氣道:“出不了手就彆逞強。”
裴千麵色蒼白,嗓音虛浮:“……這雪妖好生難打,我不過和大家一起出手攔了幾招就這樣了。疼死我了。”
他說話間,又有幾個仙修被雪妖打落!
曲忌之和裴千自顧不暇,根本來不及出手相助。
有人經脈被濁氣所侵,又失了修為,落入水中,眨眼間被水中妖魔拽入深海。
不多時,落水之處冒出汩汩鮮紅水花。
又有人被雪妖打落!
來者正好落在曲忌之維持的浮冰之上。
裴千虛弱地喊道:“薑先生。”
薑輕回過頭來:“小裴,你還好嗎?”
他修為在渡劫仙修中排不上號,出手時處於後方,反倒傷得不重,不過調息了幾息時間便持劍而來。
“不行,再這樣下去擋不住了,”他急促道,“曲小仙師剛來?快去助大家攔著這雪妖,我帶小裴去岸上調息。”
曲忌之卻沉著臉,依然抱著裴千,後退一步道:“不必。”
薑輕一愣。
裴千急道:“這時候還管我一個受傷的人乾什麼?這雪妖幾近登仙,又有整個琅風劍陣相助,我們合起來都不是它的對手,琅風城渡劫高手已經折損大半,它若出了歸絮海,琅風城就完蛋了!!”
似是恰好應了裴千之語。
裴千話音未落,前方倏而巨浪翻湧,罡風被妖力凝成鋒刃,帶著霜雪刮來!
正值此刻。
說時遲那時快。
一道比這罡風冰雪還要淩厲的劍光破空而來,刺入風雪,掀起又一道風浪!
兩個方向的風浪相撞,四方陡然張開結界,攔住了那銳不可當的妖魔之力!
出寒劍轉身而歸,落入謝折風手中。
他們落於曲忌之三人麵前,周圍似有仙修驚喜地喊道:“仙尊!是仙尊!”
薑輕也雙眸一亮:“宿雪?”
謝折風仍然背對眾人,手持出寒劍,看向前方茫茫海域。
安無雪轉過身來,幾步來到曲忌之和裴千麵前。
“情勢如何?”
裴千張口便又嗆了幾口風。
“我來幫小裴說吧,”薑輕趕忙接口道,“我們昨日從北冥來援琅風,當時琅風仙修為了不讓雪妖入塵世,以命祭困陣,攔了一天,今日快撐不住了。”
裴千總算緩過來了一些:“雪妖就在前麵,但是這一族的妖魔誕生在風雪中,可以隱入風雪裡。我們根本見不著它,不得不分散攔截風雪……”
他們本就不是如此境界的大妖的對手,又不得不在歸絮海上分散開來,自然死傷慘重。
他們已經往後退了許多。
若不是剛才謝折風出手,雪妖此刻怕是已經殺了裴千等人上岸了。
安無雪看向謝折風。
師弟稍稍回頭看他。
他們隻這麼對視了片刻。
下一瞬,謝折風禦劍而起,逆著風雪,往前方茫茫無垠而去!
仙者靈力散開,與歸絮海中張開無儘的結界,隔開了仙修與雪妖。
刹那間,裴千等人麵前,風雪倏停,海浪消散,浮冰安靜地漂在海麵,雪蓮花瓣一蕩一蕩,歸於平靜。
結界的另一端,謝折風剛衝入濃厚飛雪中。
他氣息急促,眸中不可抑製地閃過暴戾之色,眉心雪蓮劍紋泛著烏黑,雙眸掛滿血絲,一雙眼睛紅得格外不尋常。
他的妖魔骨……
妖魔骨似乎在蘇醒!
不行。
不可以!
他竭力壓著心魔,迅速張開神識。
他必須儘快尋到雪妖,將其斬殺!
他聽見雪妖的歌聲越來越近。
周圍儘是翻滾的濁氣。
霜雪打在他不知冷熱的身上,在他的法袍之上留下一道道劃痕。
他還未出劍。
雪妖卻沒有躲藏。
天地四方的風雪在這一刻沸騰,白雪逆風而歸,聚於一處。
遠處渺渺霜霧之中,浮冰之上,白衣女子赤腳立於冰麵,現於罡風之中。
她有著一張傾倒眾生的麵容。
刮人骨血的罡風吹拂過她的臉頰,都不忍摧折這樣的美麗,隻那麼輕輕撫過那張臉,仿佛隻是晨間輕風,溫潤平和。
她衣袂飄飄,神色溫柔,一雙眼眸如秋水生波,載滿柔情。
她一步一步地朝謝折風走來。
赤足踏過堅冰,如平地而行一般,踏於海麵。
謝折風漸漸看清了她那張與自己格外相似的臉。
他猛地瞪大雙眼,雙瞳震顫。
妖魔骨躁動,心魔在識海中翻湧沸騰!
融於血脈的本能占據他全部心神。
謝折風強壓異狀反噬自身,悶哼一聲,吞下了喉間的血腥。
他死死地看著前方,握劍之手愈發用力。
他從未見過她。
可他仍然毫不遲疑地脫口而出。
“……母親。”
第138章 第 138 章
她笑著朝謝折風走來。
海水平靜, 雪蓮搖擺,浮冰自行避讓漂至兩側。
雪妖是風雪的化身,是歸絮海的寵兒,她行走海麵之上, 如入無人之境。
方才的一切廝殺仿佛被海浪吞沒, 隻餘下四方寧靜。
他們好似血親闊彆已久重逢, 無妖無仙,無爭無鬥。
唯有出寒劍感知到主人的心緒,嗡鳴不止。
謝折風一動不動。
可雪妖每靠近他一步,他體內的妖魔骨便躁動得更厲害。
他的體內已是驚濤駭浪。
仙者靈力於經脈中遊走, 劍骨震顫。
他拚儘全力壓製著妖魔骨。
可那是他天生的魔障。
他壓不住。
劍紋完全顯出烏黑,謝折風氣息一滯, 嘴角溢出黑色的血。
雪妖在他麵前停步。
她眉梢微動,笑意斂下, 雙目之中盛滿憂愁。
她抬手,純白衣袖飄動,頃刻間沾染上謝折風的血。
她輕輕擦去他嘴角的血跡。
“我的孩子。”
她的嗓音婉轉動聽,一字一句都仿若歌唱。
謝折風自小無母, 此後不論是謝追還是南鶴, 都是無情之人, 他少年時為數不多的溫暖,隻來自於安無雪。
血親溫柔的觸碰讓他神思一晃。
他忘了自己為何在此。
可下一瞬, 他聽到她輕笑一聲。
“你成仙了。你居然踏上仙修仰望的頂峰。你是……天生的妖魔呀。”
謝折風渾身一震。
他猛地回神。
不。
不對。
他是來……斬殺雪妖的。
“母親。”他嗓音嘶啞。
雪妖眉眼彎彎:“嗯?”
“你殺了很多人。”
雪妖一愣。
她黑黝黝的眼珠子轉了轉, 傾倒眾生的麵容露出困惑之色。
她倏地捧腹大笑。
“你怎麼……哈哈,你怎麼還當真活得像個人了呀?”
巨浪忽起!!
仙者靈力激蕩四方, 同雪妖的妖魔之力相撞!!!
……
結界的另一側。
靈力相撞,歸絮海震蕩不已, 海水之下潛藏的妖魔都被仙者靈力所傷。
海浪翻湧,汩汩血水如泉眼泄流般冒出。
安無雪神色沉肅,手中結印,穩住了腳下浮冰。
他揮出一張落月靈符。
“我代仙尊發下諭令,”他說,“雪妖仙者境下無敵,仙尊已至,請諸位退守琅風,阻攔交戰靈力傾瀉大地。”
不知多少道靈光在風雪中衝天而起,遠離茫茫深海,歸於琅風。
唯有安無雪身後還有人。
裴千本來等著曲忌之帶他回去。
可曲忌之卻沒動。
“姓曲的,”裴千無奈,“你就算要幫宿雪,也把我先送回去吧。我現在暫時沒有再戰之力,留在這裡徒增累贅。”
曲忌之一手攬著裴千,一手雙指並攏凝結靈力於指尖,蓄勢待發。
他目光落在身側的薑輕身上,說:“我也想送你回去。可是薑先生沒動——先生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
薑輕怔了怔。
歸絮海罡風不停,飛雪絮絮不止,海麵之上滿是鮮紅。
如此險境之中。
他勾起嘴角,悠然笑道:“曲小仙師為何要和我一起走?我雖然修為不高,但我也想留下來幫忙。”
裴千張了張嘴,眉頭微皺。
饒是心大如他,都覺著薑輕的回應有些怪。
他隻能訕訕道:“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安無雪沒有回頭。
他望著結界之後的茫茫海域,一字一頓道:“確實如此。”
薑輕轉頭看著他的背影:“哦?”
“畢竟我認識的薑道友,他曾經不厭其煩地給後輩講述仙禍的故事,也曾經在我被曲問心質問之時,挺身而出為我辯解。”
“舉手之勞。”
安無雪兀自說著:“他還勸過我白者易黑,汙者好善的道理。一朵他人贈他的寒桑花,他能珍藏多年。如此心性,他確實是個好人——”
“……曾經確實是個好人。”
薑輕搖頭:“我如今就不是了嗎?”
安無雪冷笑一聲:“薑道友既然此時還站在這裡,便是做好了與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準備,怎麼如今還裝模作樣?是裝得久了,不舍得卸下偽裝嗎?”
薑輕笑得眯了眯眼睛,眼尾業火印記躍動,仿佛當真是一抹鮮活的火光。
曲忌之毫無意外之色,神色凝重地將裴千拉往身後,指尖靈力湧動。
裴千又是猛地咳嗽了幾聲,震驚道:“你們在說什麼?什麼裝模作樣?薑先生,你……”
薑輕悠悠然歎了口氣。
他答道:“有時候入戲久了,自然會希望戲文真實存在。若不是你把我逼到走這最後一步,或許我會永遠把你當做我認識的那個宿雪。”
“雪妖亂世,首座不懷疑雪妖是一切禍亂根源,反而看到了我——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剛剛。”
“……剛剛?”薑輕總算露出了些許驚訝之色。
“其實懷疑是在北冥之時,確定卻是在剛剛。”-
半月之前。
安無雪造訪曲氏的那一次。
他將一物遞到曲忌之麵前,說:“我想曲小仙師借由曲氏尋卜之法,幫我一個忙。”
“首座請講。”
曲忌之低頭,拿起了安無雪遞出的東西。
是一枚破碎的落月峰弟子令牌,上書“曲聞道”三字。
安無雪沉沉道:“尋卜之數可以探尋血脈根源,師尊出自曲氏,雖然隔了幾千年,但他與曲小仙師本是一脈同源。小仙師應當能證實這枚弟子牌若是否為師尊之物吧?”
曲忌之眸光輕轉。
“首座這是……還在懷疑薑輕?”
安無雪笑而不語。
曲忌之手袖一揮,將那玉牌收走,說:“我可以做到,但玉牌隻是個物件,我和南鶴仙尊之間的血脈也隔了太久,沒辦法很快確定,首座需要給我一點時間。”
“那我靜候小仙師的回音。”-
之後安無雪和謝折風一起回到落月峰,封鎖落月閉關霜海半月。
曲忌之的答案一直沒有傳來。
可安無雪看到方才曲忌之對薑輕的防備,無需曲忌之多言,他已經知曉了答案。
他回過頭來看向薑輕。
“那枚破碎的弟子玉牌是偽造的,你從來沒有在鮫族腹地撿到過什麼靈囊,對吧?”
“哎,”薑輕歎氣,“是的。當時你去審問曲問心,卻要帶上我這麼一個修為不高又不屬於落月峰的人,除了懷疑我還能是什麼呢?首座太聰明了,解釋和自證,對你都沒有用。”
薑輕攤手,從容地說:“我不如坐實自己確實知道一些事情。為了把這些事情推給曲聞道,我這才匆忙做了這一枚破碎玉牌,主動把曲聞道的事情塞給你。可惜,最終還是因為這枚玉牌失之毫厘。”
狂風裹著薑輕平和清冽的嗓音送入安無雪耳中,他的衣袍在風雪中簌簌作響,碎發打在他的額間,模糊了眼前景象。
他回眸望了一眼謝折風前往的方向。
雪妖歌聲已停,結界另一端風雪忽止,靈力波動也突然平息。
好似那裡沒有為禍世間的大妖,也沒有劍斬天下妖魔的仙尊。
不知師弟如何了……
“首座是在等仙尊斬殺雪妖歸來吧?”薑輕突然開口,“裡麵的那位沉睡深海千餘年,如今才被我喚醒。畢竟是謝仙尊素未謀麵的生母,他哪能那麼快就出劍呢?”
安無雪雙瞳一震。
謝折風的生母……
雪妖……
這一族長於琅風歸絮,天生妖魔骨,舉族浮生道,姿容傾眾生,擅人間情愛,常扮作普通男修女修,與凡人或者仙修談情說愛,以此輔修浮生道。
仙禍之時,此族鼎盛至強,直至諸仙隕落,雪妖族都還有數位大妖,最終儘皆在琅風劍落下那日死於出寒劍下。
謝折風絕佳的浮生道根骨和那無法剝離的妖魔骨……
師弟……
他強壓心中慌亂,問道:“你如何知道這麼多!?”
薑輕歪了歪頭。
他好似在同安無雪閒話家常般,隨口道:“首座的春華呢?”
安無雪臉色驀地一沉。
“這些時日都不見首座用春華,你早就猜到我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了吧?”
薑輕反倒有些無奈起來,“你的神識許久不曾勾動春華,害得我不知你和謝折風最近的打算,不得不抓緊時間喚醒雪妖。若非如此,說不定這台戲,我還能陪你多演一會。”
安無雪咬牙:“果然是因為春華!”
背後之人知道的一切事情,發生之時,春華都在他的手邊。
他是用春華對戰入魔的宋蕪,也是用春華一劍穿心“上官然”,埋葬真正上官然的身體之時,他也是用神識勾動春華,挖出了埋葬之地。
唯有戚循拿走春華的那些時日,他的神識不曾勾上春華。
因此背後之人什麼都知道,卻不知春華是北冥劍陣的第五十把劍。
一切根源,就是這把跟了他兩輩子的名劍!
安無雪心念一動。
名劍嗡鳴,浮現在他和薑輕當中。
春華安靜地躺在風雪裡。
此劍,為南鶴年少時的配劍,後贈給他,此後千年,他再沒換過本命劍。
此時此刻,薑輕輕輕抬手,掌心現出靈力。
他當著安無雪這個劍主的麵,輕而易舉地將這把溫潤似水的名劍攝入手中!
安無雪一愣,喃喃道:“……為什麼?”
“為什麼?”
薑輕把玩著春華,拔劍出鞘,歸絮海厚重的風雪立時打在鋒刃之上,在劍身上堆起積雪。
他沒有看安無雪,目光落在春華劍身之上,卻又好像沒有看春華。
他回憶著:“這把劍,是我第一次以胎石之身煉成的靈劍,其上雖然無靈,卻可通神識。我將這把劍送給他,希望他好好珍藏,但當時我們的目的是讓我成為他的劍,我覺得他此生都不會用上春華,因此沒有告訴他,隻要劍主神識入劍,我便能與劍主同感。”
安無雪心神巨震:“你……是你……?”
薑輕指尖輕輕撫過冰涼劍身,擦去冰雪,眼神繾綣。
“誰知他最後折劍破道,反倒用回了這把劍,還把此劍傳給了弟子呢?”
他說著,似是突然想起了很好笑的事情,連著大笑了好幾聲,才接著說,“我在冥海深處生不如死的時候,總能感受到他拿著春華斬妖除魔,快意瀟灑地行走世間,而後無情道大成登仙,力壓諸仙,統禦世間生靈,俯瞰蒼生萬物。”
“曲聞道……”薑輕指尖停滯在劍身“春華”二字之上,“曲,聞,道……世人都說他仙風道骨俊美無雙,一雙眼睛裡裝著隻是蒼生公理——那你見過那雙眼睛綻放情欲的模樣嗎?”
他的嗓音越來越輕,逐漸淹沒在罡風刀雪中。
“我見過呢……”
第139章 第 139 章
他似乎就這般陷入了回憶之中。
“少年折劍……”安無雪語氣已經化作肯定, “是你。”
“是我,也不是我。”
薑輕仍然凝視著手中的春華。
“‘我’在折劍之時就死在了冥海,也死在了諸仙隕落的因果陣中。我族誕生於熊熊業火,魂靈不滅, 則業火長明, 轉生無死。‘我’當年便同曲聞道說了, 吾族妖身,堅不可摧,他怎麼忘了呢?”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驀地——
“颯——”
靈劍破空而來!
薑輕撫劍之勢倏停,眸光猛地一頓, 轉瞬之間,他麵上回憶之色消失殆儘, 顯出殺意!
他利落轉身,躲開直衝他來的靈劍。
靈劍撲空, 立即調轉劍鋒,回到曲忌之手中。
這時,春華“嗡”的一聲,驟然從薑輕手中飛出。
它終究已經是安無雪的本命劍, 安無雪神識感召, 春華登時回到安無雪手中。
薑輕並無慌亂之色, 冷哼一聲,手中瞬間結出法印。
四方靈氣翻滾, 浮冰兩側海水逆風而起, 直衝曲忌之和裴千而去!
曲忌之麵沉如水,第一時間將裴千護在身後, 正待迎擊。
安無雪卻先一步擋在曲忌之和裴千麵前,手持春華, 劃開衝來的水浪。
隻聽薑輕說:“曲小仙師,我雖轉生兩次,大不如從前,但還不至於被你一個後生晚輩偷襲得手。”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曲忌之無畏道。
安無雪稍稍回頭,同曲忌之說:“沒用的,他既然敢出現在這裡,就說明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渡劫初期的薑輕,不是真正的薑輕,這或許隻是他的一個化身。”
“一如他所說,隻要他魂靈不滅,我們殺了此身,也殺不了真正的他。”
薑輕瞥過眼來,輕笑一聲,既不否認,也不肯定。
對方隻問他:“首座又敢用春華了?”
“春華是我本命劍,我從來就沒有不敢用一說。剛才我師弟現身出手的時候,你應當已經明白了吧?
“仙尊閉關養傷隻是我們故意傳出的假消息,我一直不碰春華,你就一直無法得知我們真正的情況,這才誤以為機不可失,匆忙出手。
“如今你我既然已經持劍站在這裡,我也沒什麼不能讓你知道的——你即便能通過春華感知我的記憶,我又有何懼?”
薑輕感歎道:“仙禍之時我就久聞大名,首座果然是個千載難逢的對手啊。”
安無雪沉聲道:“少年折劍的警世之言,我也如雷貫耳。”
裴千在曲忌之身後嘀咕道:“他們還挺禮貌的。”
曲忌之:“……”
安無雪持劍而立,眸光微轉,不動聲色地看向結界另一側。
無論真相如何——他更擔心師弟。
雪妖和謝折風仍在結界的另一端。
大雪未停,雪妖沒死。
仙力激蕩不已,謝折風也還在出手。
薑輕說那雪妖是師弟血親……當真如此?師弟那邊如何了?為何此刻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宿雪,”薑輕突然這麼喊他,“我都同你說了,謝折風和雪妖羈絆太深,短時間內得不出結果,你為何還急著擔心呢?”
安無雪低頭,看了一眼正和自己神魂相連的春華。
他斂下一切神色,鎮定道:“閣下的本體在哪?還不現身嗎?你做到這一步,究竟有何打算,事到如今,總該說了吧?”
薑輕意圖不明,底牌未現,他如今還是格外被動。
薑輕卻不答。
他同安無雪三人相對而立,站在風雪中,回過頭來,透過這一場舉世大雪織就的雪簾,看了一眼遠方。
——那是北冥的方向。
安無雪想起觀葉陣中,他們一同去曲氏門庭尋上官了了的那一日。
整個幻境崩塌在即,薑輕站在曲氏門庭的古地之中,也是這般悵然望著。
當時他以為薑輕在凝望過去的曲氏。
現在……
薑輕是在看過去的曲氏,在看風雪後的遙遙北冥,還是在看自身永不可追的過去?
“宿雪問我這些,是覺得一切都還來得及,你們還勝券在握,對嗎?”
薑輕回頭,一掃悵然之色,又恢複了那副悠然寫意的模樣。
安無雪眉梢微動。
曲忌之冷冷道:“你在拖延時間。”
“我確實在拖延時間。但曲小仙師又能如何呢?搜魂我嗎?那可得先捉到我才行。”
安無雪突然開口:“我想知道這一切,未必需要你告訴我。”
薑輕一愣。
安無雪回握劍身,另一手瞬間結出法印落於春華之上。
春華劍身刹那間發出淡淡金光,劍氣蕩往四方,劍鳴聲中,養魂樹精從春華劍柄出飄出,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團金色光芒。
——這是養魂樹精凝結而成的記憶幻境!
薑輕登時回過神來:“你剛才是故意把春華拿出來的!?”
安無雪收起養魂樹精,將那光團攝入手中。
“我若不拿出來,薑道友怎麼會用神識勾動春華?”
靈劍通神識,通的可不隻是他的神識。
他雖然不是鍛劍之人,無法像薑輕那樣直接感知,但他在拿出春華的那一刻,就把養魂樹精藏在春華劍柄中。
薑輕神識勾連春華的那一刻,養魂樹精便已經通過春華,獲取了薑輕的神魂記憶。
因此剛剛薑輕自負地對著春華回憶過往時,他並沒有立刻將春華喚回來。
薑輕轉瞬間想明白了安無雪所做的一切,他一改先前從容,麵色陰沉,毫不猶豫地持劍殺來!
劍鋒直指安無雪手中光團。
他想毀了安無雪獲取的記憶!
安無雪抬劍接招,靈力相撞,他卻並不戀戰,眨眼間居然後退了幾步。
“曲小仙師!”
曲忌之登時會意,幾步上前擋在安無雪和薑輕當中。
裴千也從靈囊中拿出符籙法器,在曲忌之身後,以符籙陣道輔之。
安無雪趁著薑輕和曲忌之交手,抬手落下結界,神識立刻沉入記憶之中!
……
薑輕方才手握春華,遙望北冥,回憶久遠過往。
因此記憶之中,幾千年前的往事格外清晰。
幾千年前,修濁秘法沒有現世,兩界還沒有仙禍,四海仙修勢大,無人知曉“濁仙”是什麼。
安無雪看到了翩翩少年郎於冥海岸邊練劍,浪花拍來,石灘紛亂,少年揮劍之姿不偏不倚,潮水點滴不沾身。
少年有著一張他分外熟悉,卻又比他記憶中還要青澀三分的麵容。
曲聞道。
還未轉修無情道的曲聞道。
他看見胎靈族於深海之中被少年舞劍之姿所吸引,坐在海邊的礁石之上,靜靜地看著少年練劍。
如此看了幾個月。
妖修終於走上前,問道:“你是在憂慮什麼嗎?”
少年動作一頓,回眸看去。
自此,妖修長伴少年道途。
有一年寒桑花供不應求,北冥各仙修爭搶不休。
曲家不世出的天驕在寒桑崖上等了七日花開,當著諸多北冥仙修的麵,摘走了最冷的那一朵。
而薑輕為他鍛春華驗證胎靈之身能否為劍,最終,薑輕將自己煉成了他的劍。
劍成那天,曲聞道將寒桑花贈給薑輕,他們結下生死不離之契。
安無雪瞧見曲聞道在薑輕身上落下了一個印記。
那是……
傀儡印!!!
不,那是更加精妙,並無副作用的傀儡印。
謝折風曾查閱許多古籍,猜測傀儡印是經過上古主仆從屬或是法器之印修改而來。
……果真如此。
印記落下,靈劍認主,自此,薑輕成了曲聞道手中那把舉世無雙的劍。
直至折劍破道,冥海血湧。
薑輕從未想到曲聞道當真會走到這一步。
劍身折斷之時,他之魂身雙目泣血,仍然還在不可置信地問:“你生了心魔嗎?”
曲聞道不說話。
年年歲歲朝夕相伴,得來的最後情分,便是曲聞道封了他的五感痛覺,將折斷的劍身封入深海。
妖修終於明白,曲聞道從來都是無情的。
這世間,無人能阻他道途。
他練劍,是為道途。
他鍛劍,是為道途。
他折劍,也是為了道途。
那時仙禍不曾發生,世間沒有所謂的誅魔十三條,妖修比起仙修格外勢弱,儘皆生存於人跡罕至之地。
妖修為身的名劍折斷,北冥仙門唯獨唏噓曲氏少主破道的可惜,再也無人記得,深海之中還躺著一把斷劍。
曲聞道棄了曲氏少主的身份,離開北冥,轉修無情。
可連他也不知道,胎石之堅不可摧,在於業火長明、魂靈不滅。
隻要神魂還有哪怕那麼一縷,胎石一族的魂靈便可休養生息,轉生而出。
冥海水冷,水淵之下鎮壓著上古之時便沉積的濁氣。
那是無數北冥仙修代代積累的心魔。
還有上古之時曾經掀起禍亂,最終封存在深海之底的修濁登仙之法。
薑輕死不了,卻又活不了。
他困在無儘深海下數不清的魔障中,神魂一點一點恢複。
魔障濁氣就這般融入他的神魂,他又活了過來。
可曾經坐在礁石旁看著曲聞道練劍的妖修已經死了。
他擁有“他”上一世的所有記憶,所有情感,所有怨憤、不甘,他卻不是“他”了。
“他”死了。
他活著。
海底不見天日,沒有人陪他說話。
他同這世間唯一的聯係,便是曲聞道手握春華之時。
於是他“看”著曲聞道拜入落月,短短數十年重修無情回到渡劫巔峰,輕而易舉地被落月峰和修真界奉為仙門首座。
此後登仙為尊,號令蒼生,眾生仰望。
他生不如死,他坐擁一切。
如此幾千年。
薑輕神魂飄蕩出深海,落入冥海無主胎石之身時,南鶴劍尊的威名已刻入世間生靈心中,成了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峰巒。
他憎恨南鶴。
也憎恨南鶴鎮守的世間。
他帶著深海幾千年取得的上古修魔之法,重新踏上北冥的土地。
那一日,修濁登仙秘法傳入世間,延綿數百年的仙禍起於仙道昌盛的北冥。
第140章 第 140 章
之後的記憶並不完全。
養魂樹精借由春華攝取薑輕回憶之時, 薑輕並沒有細思仙禍之事。
過往便如同浮光掠影般快速閃過。
安無雪隻能看到模糊的過往。
他看到仙禍剛起之時,第一個修濁登仙的長生仙現世,四海一日之內陷入大亂。
入魔無法登仙,這一直是約束仙修的天然屏障。
屏障一招消散, 不少天才也入魔修濁, 魔修像除不儘的濃瘡, 越來越多。
修魔需要濁氣,可天地間的濁氣要麼沉積在尋常修士到不了的深海之底,要麼被頂天立地的天柱和地靈脈所鎮壓淨化。
除此之外,世間萬惡, 怨恨,憎惡, 貪嗔,心魔, 皆能化作濁氣。
實力低微的魔修無法獲得天柱地靈脈下的濁氣,便唯有一條路選擇。
殺人。
那幾百年裡,哀鴻遍野,白骨滿地。
安無雪看著過往中的血光閃過眼前, 心間如烈火焚燒, 憤怒填滿他的胸腔。
他恨不得現在就揪著薑輕的領子質問對方。
為什麼?
他們做錯了什麼?
棄道的是曲聞道, 折劍的也是曲聞道。
你無法同曲聞道發泄殺身折劍之仇,就讓蒼生枉死嗎?
他們何其無辜!!!
他無能為力地看著一千多年前的冤魂們。
他看到南鶴劍尊與北冥仙君戰於冥海, 瞧見春華在南鶴手中出鋒, 落入蒼古樹下,斬滅狐族大妖, 聽見不可一世的大魔跪地求饒……
仙禍匆匆幾百年。
每每春華出鋒,薑輕便能知曉南鶴所知曉的一切, 因此安無雪也看到了這些混雜著南鶴記憶的過往。
那時薑輕還在濁仙之境,仙禍之時諸多禍事背後,皆有薑輕的影子。
他誘使四方妖魔、濁仙為禍人間,借由自己同春華之間的感應,知曉曲聞道的行蹤。
因此兩界妖魔總能錯開南鶴這個天下第一劍的蹤跡,成功摧毀天柱地靈脈。
天柱崩塌,人間紛亂,掌管因果隱於世間的第五根天柱察覺到了天道危急,於荊棘川附近的凡塵降下福澤。安無雪降生,薑輕察覺因果,引魔修前去,可惜南鶴到的太快,安無雪這個金身玉骨還是入了仙道。
之後雪妖族同薑輕合作,趁著南鶴在鳴日城對戰濁仙,一舉攻破琅風城。
南鶴帶著年少的安無雪抵擋琅風城時,琅風堆滿屍骨,唯有所剩無幾的仙修還在城主府前堅持。
他們隻來得及救下那些仙修和謝折風。
仙禍持續了那麼多年,薑輕一直知曉自己不是南鶴的對手,從不親自出手,不曾露麵。
修真界隻知胎靈族不仙不魔,似是無首,在仙禍之中逐漸消逝。
但南鶴何許人也?
曲聞道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禍事根源,早有猜測。
從那時起,曲聞道便開始籌劃因果大陣。
而後又是許多年,安無雪大成定道,機緣巧合之下,南鶴雖不知春華特殊,卻恰好將這把劍送給了他的大弟子。
薑輕自此失去了對曲聞道的感知。
接下來的一段空白,安無雪根據自己知曉的事情和一些猜測,已經能夠補全。
春華輾轉到他的手上,他雖然是南鶴首徒,當時眾仙在世時排不上號,很多事情並不清楚。
他不清楚,薑輕便不清楚。
冥冥之中的這一步,為延綿許久的仙禍帶來了轉機。
可那時四方天柱已毀,南鶴以曲氏卜算之法詢問天地,確定登仙之路幾乎斷絕,唯有一線生機尚存,而這一線生機,非勘破生死不可得。
此路,古往今來,無人能走。
修濁登仙之法尚在,仙修卻無法登仙,濁仙隻會越來越多,這般下去,除非南鶴這個天下第一劍永世不滅,否則仙魔遲早失去平衡。
唯有讓修濁之法徹底消失,讓仙魔兩道都無法登仙,才能挽救這一頹勢!
可修濁之法已經舉世皆知,難不成要殺儘天下人嗎?
這不可能。
南鶴閉關多日,思慮天地古法,最終想到了利用因果線。
——他決定殉道。
眾仙隕落那一日,薑輕的記憶又變得清晰了起來。
安無雪看著他的師尊尋到薑輕。
“果然是你。”南鶴說。
語氣無悲無喜,甚至沒有憤怒。
四方掀起陣法波動,因果大陣逐漸落下。
薑輕被困在陣中,雙目赤紅,譏笑了幾聲,喃喃道:“我族……擅因果。這因果之法,還是當年我教給你,你再輔以曲氏陣道所創。如今……你用它來殺我。”
他恨極了。
“不是殺你,”劍尊說,“是殺你們。”
“你也會死。”
“仙禍因你而起,你之怨恨,因我未成仙時所留下的債。我本就該以死謝蒼生。”
“你能以死謝蒼生,為何當年卻能斷劍折因果?真是胸懷蒼生啊曲南鶴!!!”
“天下人眼中你就是這樣秉公執禮,我若是死了,這世間是不是就沒有人記得你的道貌岸然自私自利了呢?”
千年前的譏諷嘲笑傳入安無雪耳中。
他看著神情冷漠的師尊,看著幾近瘋癲的薑輕。
他的心裡堵得慌。
諸仙隕落之時,落月護山大陣將他和謝折風還有一眾落月弟子都護在了門派之中,他不曾見到陣成之時。
沒想到當時……居然是這樣的光景。
他仿佛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曲聞道。
他認識的,一直都是他的師尊南鶴劍尊。
千年前的他眼裡的師尊,心懷蒼生,秉公無私。
而今他卻以薑輕的記憶看著過往,成了薑輕口中的那些泛泛天下人。
薑輕的記憶裡,南鶴再無回應。
陣成。
仙者靈力灌入因果大陣,諸仙祭陣,改動天地大因果,於過往的所有因果線中,抹去了濁仙的存在。
安無雪“站”在陣中,被刺目光芒喚回神思。
他心下一震,下意識便朝著南鶴撲去,喊道:“師尊!”
他有太多事,想問他的師尊。
南鶴劍尊自然聽不到隔著時空的呼喚。
他隻是看著薑輕。
因果大陣的靈光將所有人淹沒,吞沒了南鶴疏離冷漠的背影。
仙隕之力撼動蒼穹,因果更改!
自此,修濁登仙之法從所有人的記憶中被抹去,濁仙被天地因果所抹殺。
仙禍末期,世間無仙,謝折風倉促之間以半步登仙之境接任仙尊位,安無雪臨危受命,開始奔波四海,籌劃四海萬劍陣替代天柱。
似是劫後餘生,塵埃即將落定。
——但薑輕其實沒有死。
業火長明,神魂不滅。
他在因果陣轉動的那一刻,斷尾求生,自行將境界砍落至渡劫期,因此不被因果陣算在濁仙之列。
他逃過了因果的抹殺,卻還是被仙隕之力打得四分五裂。
南鶴死後,安無雪奔波四海布四海萬劍陣,謝折風常年在外斬妖除魔。薑輕修為大跌,不敢現身,不得不將實力和魂靈分散,藏於四海修養。
安無雪在冥海深處發現的那顆胎石,便是他其中之一的化身。
胎石根本不是被鮫族濁氣所侵。
是因為薑輕的其中一個碎片在萬丈水淵中修養,他引來北冥仙君遺骸為自己修養所用,結果鮫族反倒以為是自己撿了便宜,出了個渡劫巔峰的大妖。
安無雪和謝折風雙修之後撞見胎石,出於善心將其封於淨化靈陣之中,反倒封鎖了薑輕一部分實力長達幾百年。
接下來的記憶又開始散碎流過。
安無雪神識被幾千年的過往衝刷,思緒亂成一團,神魂疲憊不堪。
倏地——
他恍恍間,遲鈍地感受到自己布下的結界破碎!
靈力帶起勁風,席卷眼前。
安無雪猛地睜眼!
隻見曲忌之右臂滿是鮮血,不知何時掛了一條深深傷痕,傷痕之上冒著濁氣,他想抬劍動手,卻被濁氣所製。
薑輕朝安無雪刺來!
裴千神色慌亂,正想替他擋下這一劍。
“鏘——”
春華出鋒,劍尖撞上薑輕劍鋒,靈力相撞,激起浮冰震蕩,兩側海浪翻湧!
薑輕被安無雪窺探到了記憶,眼神陰狠,全然沒了先前那般溫和無害之色。
他被安無雪擋了劍勢,靈力卻愈發洶湧,濁氣浸染劍身,眨眼間再度揮劍而來。
曲忌之在一旁打坐驅散濁氣,口中喊道:“首座,薑輕太古怪了,我剛才殺了他渡劫初期的仙修化身,這是他突然出現的入魔化身,實力不減反增,是渡劫巔峰的修為!”
渡劫巔峰,曲忌之和裴千自然擋不住。
眼下整個琅風城都拿不出一個全盛的渡劫高手。
安無雪穩住氣息,見招拆招。
他心緒稍稍平息,沒了傷懷,反而滿是怒意道:“千年前是你鍛了一把和春華一模一樣的劍,持劍入離火宗,欺騙離火宗上下第五根天柱依然危急,靈氣不足,謊稱你是受我所托,以春華為印信,要帶走剩下的靈脈。”
春華是曆經南鶴劍尊和安無雪的名劍,誰人會覺得拿著春華的人是心有圖謀的惡人呢?
難怪他看戚循傳來的景象之中,春華劍痕比他記憶中要多上許多——
“你用虛假的春華挖走了所有靈脈,還帶走了戚老宗主等人的遺言,害得離火宗滿門遭劫,無一言留下!!!!”
話音未落,安無雪手中靈力大盛,春華劍光蕩出,勢不可擋。
薑輕登時被春華劍氣往後打去,氣息一亂,接連後退幾步。
他低下頭去,悶哼一聲,抬眸看來。
安無雪對上薑輕的視線。
浮冰晃動,風雪打在他的臉上,迷糊著眼前。
他死死地看著薑輕,雙眸之中現出血絲。
久違的憤怒壓在他的身上,他足足深吸了好幾口氣,咬緊下唇。
他嘗到了自己唇邊的血腥味。
他一字一頓:“離火宗上下,從未加害於你。他們明知靈脈挖空的後果是舉派殉劫,都無一人膽怯,任由你帶走靈脈。”
“薑輕,你憎恨曲聞道折劍斷因果,怨恨他破道入無情後反而登高望遠,瀟灑世間,你呢?你不也踐踏他人的赤誠與信任,行自私自利之事嗎?”
薑輕神色一頓,握劍之手稍稍放下。
他點了點頭,自嘲般說:“是啊。”
安無雪一愣。
薑輕卻緩步朝他走來。
他們方才還刀光劍影,薑輕此刻卻不帶銳利殺意地靠近,握劍的手都沒有凝結靈力。
曲忌之本來在一旁抓緊時間排出傷口濁氣,見狀,眉頭緊蹙,握劍之手稍緊,隨時準備出手。
裴千也在安無雪身邊戒備道:“宿雪,我們現在怎麼辦……?”
安無雪沒動。
他神識無聲張開,靠近謝折風所立下的結界處,想探出點什麼。
可結界另一端除了靈力激蕩,還是毫無動靜……
薑輕在他麵前停下。
他們相隔不到半丈。
這個距離,不論誰突然拔劍而起,若是另一方沒有防備,都會被輕易一劍穿心!
但薑輕就這麼站著,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著安無雪。
他麵上譏諷之色褪去,嘴角噙笑,雙眸裹著欣賞的眼神。
安無雪被看得格外古怪。
他目光越來越沉。
薑輕不像是在看一個對手。
反而像是——像是刀匠在看自己鍛出的利刃,高手在看自己所創的無雙劍法,畫師在看自己最得意的畫作……
“宿雪。這個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呢。”
安無雪登時渾身不適。
裴千立刻“呸”了一聲:“剛才是狗在叫!沒人喊這個名字!”
薑輕眼珠子轉了轉,仍然在直勾勾地打量著安無雪,輕笑一聲:“我很喜歡這個名字,所以我一直希望你能真的成為宿雪。可惜啊,你還是選擇當安無雪。”
安無雪冷冷道:“我從來都是安無雪。”
薑輕嘴角噙笑,兀自說著:“離火宗上下,確實無辜,我確實在做自私自利之事,那又如何?說來還得怪你,平白無故封了我其中一個碎片,鎖了我大半靈力,害得我不敢出手,藏頭露尾好多年。
“其實我一開始沒太把你當回事,自命不凡的天之驕子我見過太多,最後都死了。我那時候擔心的反而是謝折風。我知道登仙基本不可能,但他是曲聞道隕落時寄予厚望之人——我太了解曲聞道了,能得他臨終受命,謝折風必然有著能夠抓到這一線登仙之機的潛質。
“當時我突然通過春華,得知謝折風閉關衝擊仙者境的消息,時間緊迫,我隻能偷偷摸摸尋到第五根天柱,又散了不少修為,以濁氣侵蝕天柱,想趁著你們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謝折風渡劫之前徹底毀了它,斷絕登仙的最後的一線生機。”
他歎了口氣,仿佛真的在可惜,“誰知道第五根天柱和你還有聯係,居然能把你喚來。你淨化了第五根天柱,毀了我的所有計劃。”
安無雪握著春華的手腕在抖。
他胸膛起伏著,血氣翻湧,最後一絲理智拉著他,才不至於在此刻輕舉妄動。
薑輕對他的怒意視若無睹,“呀”了一聲。
他笑得眯了眯眼睛,接著說:“萬丈水淵你機緣巧合封了我大半實力,謝折風登仙你又冥冥之中穩住了最後一根天柱——我沒想到,你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撓我,我怎麼能放過你呢?
“我通過春華了解到的那個安無雪,從小就注定了要坐上落月峰首座的位子,受了委屈不記恨,遭人詬病不怨恨,永遠將天地、蒼生、師門、親朋……全都放在他自己之前。”
他一字一頓,“高風亮節,霽 月清風。”
“這樣的人啊……這樣一個,比曾經的那個薑輕還要明亮得多的人。他如果也遭摯友拔劍,摯愛拋棄,眾叛親離,不得好死,他死前會怎麼想呢?”
“所以你隻是為了讓我背上汙名,就填了離火宗滿門性命!?”
“是啊,”他輕聲說,“離火滅門,修濁入魔,萬宗圍殺,年少意氣過後卻是牆倒眾人推,身死而無一人在意,無人為你爭辯——這些都是我為你精心準備的。”
“為了把你……變成另一個我。”
薑輕欣賞著他。
“宿雪,我們一模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