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街角咖啡廳。
陸延已經杳無音信了許久,手機完全處於斷聯狀態,唐如風一麵為母親的病情忙得焦頭爛額,一麵又為陸延的不知所蹤感到擔憂,就在他已經急得快要報警的時候,段繼陽忽然找上了他。
“你不用找了,陸延在我這裡。”
段繼陽坐在桌對麵,雖然一副輕描淡寫的神情,但藏在桌下的手卻控製不住攥緊,心情陰鬱得好似要滴出水來。
陸延被他暫時關了起來,陸萬山那邊是肯定不會亂說的,唯一的漏洞就是這個窮學生。段繼陽讓人調查了一下唐如風的身份背景,原本是為了方便封口,但沒想到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發現唐如風居然是當年的那個“賤種”。
沒錯,賤種……
段繼陽連“兄弟”兩個字都恥於說出口,隻覺得侮辱了自己,他猶記得當初那個乞丐似的女人帶著一個乞丐似的兒子,在他們家門口站了一整天,引發了父母的劇烈爭吵,敵意就是從那個時候埋進了心底。
唐如風坐在對麵,手邊是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液體輕晃,就像沉寂已久的記憶忽然泛起波瀾。
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天敵,哪怕事隔經年,你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認出來。什麼都不用解釋,唐如風就已經認出了段繼陽是幼年時站在台階上的那個富家少爺。
唐如風仍是那副萬事不為所動的模樣,儘管因為在醫院待了幾個通宵,眼下泛著淡淡的青黑,但脊背依舊挺直,就像一杆淩厲的青竹,數年前的炎夏他也是這麼站在庭院裡的,和段繼陽記憶中討厭的模樣分毫不差:“你和陸延是什麼關係?”
段繼陽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可能是想壓唐如風一頭,可能是心裡暗念作祟,他抿了一口咖啡,故意反問道:“我是他的未婚夫,陸延連這個都沒告訴你嗎?”
唐如風:“告訴了,他說他已經退婚了。”
段繼陽笑了笑:“陸延在外麵為了泡小情人真是什麼瞎話都能編出來,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你也不用再找他了,卡裡有一些錢,就當給你的精神損失費。”
他語罷將一張金色的銀行卡丟到桌上,施舍乞丐般輕蔑。
唐如風看了一眼,沒有接:“這是陸延的意思?”
段繼陽:“不,是我的意思,陸延那個人玩兒完了拍拍屁股就走,你覺得他會有那麼好心給你精神損失費嗎?”
唐如風淡淡打斷:“他不是那種人。”
段繼陽聞言嘴角笑意一僵,隨即又恢複了正常,壓低聲音問道:“唐如風,你才認識陸延多久?你會比我更了解他嗎?他如果真的那麼有良心,會幾天都不接你電話嗎?”
他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一樣刺心。
“唐如風,你知不知道陸延為什麼會看上你?”
唐如風聞言倏地抬眼,睫毛控製不住顫抖了一瞬,就像平靜的死水終於泛起微瀾,臉上的麵具也緩緩開裂。他隻見段繼陽嘴角下落,逐漸變得麵
無表情,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和他有三分相似。
段繼陽嘲諷開口:“如果不是你和我長得有幾分像,你覺得他會看上你一個窮學生嗎?之前我在忙彆的事,和他鬨了一點誤會,現在都說開了……正主已經回來了,誰還會要一個冒牌替身?”
替身?
這兩個字猶如尖刃,把唐如風刺得心臟一痛,他可以不信段繼陽說的所有話,卻唯獨不能不信這一句,相似的容貌是做不了假的。他用力閉了閉眼,隻感覺耳畔嗡鳴作響,連呼吸都有些急促困難。
唐如風莫名想起他被人灌醉送到陸延床上的那個夜晚,好似有人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句“長得還挺像”。
他又想起自己每次和陸延去酒吧玩的時候,那些朋友看向他的目光總是微妙而又詫異,隨即變為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
那些記憶潦草而又混亂,卻都能找到蛛絲馬跡。
唐如風放在膝蓋上的手悄然攥緊,手背青筋浮現,他試圖反駁些什麼,可望著段繼陽那張與自己三分相似的眉眼,隻覺得任何語言都貧瘠無力得可怕,嗓子沙啞難言。
看見唐如風狼狽蒼白的模樣,段繼陽心裡終於暢快了,仿佛十幾年前的惡氣終於在此刻發泄出來,而唐如風已經不能再像兒時一樣和他扭打在一起。
段繼陽喚來服務員結賬,輕笑一聲道:“你要是不死心想去找陸延問清楚,我可以直接告訴你,他絕對不會說真話的,他隻會像以前一樣,騙著你哄著你,畢竟像你這種還沒進入社會的大學生最好騙了。”
“你與其渾渾噩噩跟著他,不如痛快點,一刀兩斷,彆學你那個乞丐媽,總喜歡做些自取其辱的事。”
段繼陽離開了,桌上的咖啡熱氣氤氳,但不多時就一點點涼透了。唐如風用力閉了閉眼,隻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段繼陽剛才的那番話徹底抽空,他強撐著從位置上站起身,狼狽而又倉惶地離開了那家咖啡廳。
時至深秋,太陽已經沒有那麼毒辣,路邊的銀杏由青到黃,紛紛然落了一地,踩上去清脆作響。
唐如風瘋了一樣在路邊疾跑,仿佛要耗儘全身力氣,不知跑了多久,終於扶著路邊的綠植緩緩停下。他呼吸急促,哆哆嗦嗦拿出手機給陸延撥去了最後一個電話,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幸,然而裡麵響起的隻有客服甜美而又冰冷的提示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替身。
替身。
唐如風知道自己不該信段繼陽的話,可他找不到分毫可以反駁對方的證據。
唐如風緩緩蹲下身,冷得渾身都在發顫,他眼眶通紅,心中的恨意在瘋狂滋生,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個在出租房裡的夜晚,他褪儘衣物,把自己當做一個廉價的商品賣出去,陸延卻給他披上外套,低聲告訴他:
“你還年輕,不要把自己給賣了。”
唐如風信了,並將他當做救贖,可就像十幾年前的輪回一樣,段繼陽的母親毀了他的家庭,十幾年後,她的兒子又剝奪了他拚命
守護的一切。
那一刻,唐如風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渴望,這種渴望強烈到一度快要蓋過恨意。他發現如果沒有金錢和權勢,想在這片寸土寸金的城市生活下去隻能像螻蟻一樣苟延殘喘,就算陸延說的是真的,他也必須自己強大起來才能不被舍棄。
秋風瑟瑟,如果段繼陽知道他當初的那一番話把一個窮學生推入深淵穀底,從而變成惡鬼將他反噬,也不知道會不會後悔今天的所作所為,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就像天際落下的雨水不可逆流。
黑夜無儘,唐母就是在那天晚上去世的。
而這一切都不被人知曉,連陸延都一無所知。他從醫院配型結束後就回到陸家老宅,看起來安靜得不像話,誰也不知道他在暗中籌謀什麼,然而當段繼陽好不容易上門的時候,對方帶來的卻不是配型報告,而是一個對於楊琴和陸延來說都有些荒謬的消息。
“什麼?你又想和阿延重新訂婚?!”
楊琴在得知段繼陽的來意後險些笑出聲,她是鋼琴老師,這麼多年對外一直是溫婉優雅的形象,聞言直接拍桌而起,毫不客氣的冷聲斥罵道:“段繼陽,你當初訂婚又退婚我就不說什麼了,現在又重新找上門來,簡直是欺人太甚!是,我們陸家是沒你段家厲害,可我們陸家的兒子也不是大白菜任你挑選,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
麵對楊琴的怒火,段繼陽一聲不吭。他坐在沙發上,一直等著楊琴罵完了,這才起身頷首道:“伯母,以前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對,希望您能原諒,我是真心喜歡阿延的,結婚之後一定好好對他。”
楊琴氣得臉色鐵青,她以前還覺得段繼陽是個不可多得的結婚對象,長時間接觸下來隻覺得比垃圾還不如,聞言陰陽怪氣的問道:“喜歡阿延?你喜歡的不是陸冰嗎?當初為了他要死要活,還逼著阿延去捐腎,段總,你的真心可真‘值錢’,真‘善變’呐!”
陸萬山也覺得這件事太離譜,但並不代表他願意得罪段繼陽,眼見場麵鬨得不可開交,他連忙起身拉住楊琴斥責道:“夠了,這裡沒你說話的份!陸延的婚事我和段總商量,你不用插手!”
“你商量個屁!”
楊琴罕見罵出了一句臟話,她氣得渾身發抖,眼淚直流,想起這幾天陸萬山一直關著陸延,逼他去給陸冰捐腎,心中失望到了極點:“陸萬山,你就是個賣兒子求榮華富貴的畜生!你的兒子你不心疼,我生的兒子我心疼,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了,你彆想把陸延和這個王八蛋捆在一起,大不了離婚!”
她語罷將桌上的茶杯重重一摔,在陸萬山驚詫不可思議的注視下轉身上樓,回屋就開始收拾行李箱。
陸延一直待在房間,見狀終於推門走了出來,他站在二樓圍欄處,居高臨下望著段繼陽,目光半是冷漠,半是無語:
“段繼陽,你又發什麼瘋?”
他已經答應給陸冰捐腎還不夠嗎?對方抽了瘋又要跑過來和他訂婚?
段繼陽看見陸延,神情一怔,反應過來立刻箭步跑上了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