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霄問心, 七年一次,沒有一隻孤魂野鬼可以逃避。
在易淩子將這些話說完後,在場的四個人中, 沒有一個人做出反應。
進入這座古墓裡這麼長時間,奚嘉早已忘了, 易淩子十九年前就已經死了。就像岐山道人說的一樣,易淩子法力高深, 在玄學界擁有無數傳說,根本是個妖孽。這樣的大師即使死了,你也覺得他總能有什麼自救的方法。
強悍如易淩子, 怎麼會這麼輕易地死去?他現在突然出現, 屍身不腐,靈魂不散,難道不應該擁有留存在世間的本事?
奚嘉怔怔地看著易淩子, 過了半晌, 他立刻轉首, 看向葉鏡之。
葉鏡之的手中還捧著一點點易淩子的骨灰,他雙眸顫動,隻是看著自己的師父,沒有說話。
看著大家的反應,易淩子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乾什麼乾什麼,貧道不是早就死了麼,現在要轉世投胎去了,你們這麼驚訝做什麼,岐山你個糟老頭子, 不是貧道說你,他們這群小輩沒點眼力見識, 搞不清狀況就算了,你這個快一百歲的人了,你還不知道貧道是靠著一次次度過淩霄問心,才等到現在的?”
岐山道人畢竟見多識廣,這時候他已經反應過來了,但他仍舊不肯相信地反駁道:“你……你胡說!好你個易淩子,你自個兒說說,有誰能在死後十九年屍身都不腐化?這不可能,老夫不信,你定然在撒謊!”
易淩子和岐山道人是數十年的好友,哪裡不懂老朋友是不願相信事實。他哼了一聲,道:“養屍地不懂?這個養屍地,陰氣重成這樣,貧道的魂魄又沒有去轉世投胎,可以稍微護著身體,隻是不腐化一下還不允許了?”
岐山道人繼續辯駁:“不管,反正老夫才不理你,你愛走不走,不走咱們走。”
話音落下,岐山道人轉身就走,不敢再去看老朋友一眼。
世上最痛苦的,便是失而複得,卻又失去。
當年易淩子突然去世,葉鏡之年齡還小,雖然傷感難過,卻也不可能完全懂得那種悲痛。唯有岐山道人,一下子失去了四個好友,自己又是唯一一個逃出來的,飽受內心煎熬和悔恨絕望。現在好不容易又見到老朋友了,即使隻有易淩子一個人,岐山道人的心裡也是歡喜的。
然而現在易淩子告訴他,自己要轉世投胎去了,老朋友再次分彆。
信與不信,根本不重要,因為答案已然非常明顯。
葉鏡之慢慢地握緊掌中的骨灰,抿著嘴唇,不肯開口。陽澤的目光在易淩子和岐山道人的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最後又看向易淩子,也沒有說話。
奚嘉看了看四周的情況,竟然發現,現場唯一可以打破僵局的就隻剩下自己了。他心中感到一絲無奈和難受,他伸出手,輕輕拉住了葉鏡之的手腕,然後抬起頭,說道:“師父,我們都知道了,你屍身不腐是因為養屍地和魂魄保護。那為何這些年你一直不投胎,反而願意承受兩次的問心之苦?”
之前蛐閼婢和奚嘉說過,淩霄問心,一共三次。隻要有正當理由,獲得淩霄認可,淩霄都不會對你發難。但你的理由要是無法說服淩霄,淩霄就會降下懲罰。問心之苦,遠超十八層地獄,因為生命珍貴,不珍愛生命的人,被淩霄唾棄厭惡。
蛐閼婢活了一百零三年,見過多少孤魂野鬼,可其中經曆過問心之苦的野鬼,最多隻通過了三次。在第四次時,誰都無法承受那麼痛苦的折磨,最終魂飛魄散。
聽奚嘉出來解圍,易淩子笑眯眯地點點頭,對這個徒弟媳婦是越來越滿意。他解釋道:“十九年前,你們應該以為貧道和這隻千年旱魃是同歸於儘了。但事實上,當時這隻旱魃出現得太過突然,它的實力本就比貧道強,又突然襲擊,貧道根本打不過它,隻能用儘所有法力,將它打成重傷,封印在這口青銅棺材裡。貧道以屍身為陣眼,隻要貧道的身體坐在這青銅棺材上一天,旱魃就出不去。這便是十九年前的真相。”
岐山道人突然轉過頭,生氣地反問道:“你要封印旱魃,這是正當理由,可彆告訴老夫,淩霄覺得這隻旱魃放出來無所謂,所以你不可以留在人間,封印旱魃?”
“你這老貨,還敢揣摩淩霄的心思?”
岐山道人理直氣壯:“老夫難道說錯了?”
易淩子一樂:“錯了,因為貧道完全可以去轉世投胎,有屍身在,旱魃就會被封印。”
岐山道人還想再反駁,可想了想,實在找不出一絲紕漏,隻能生自己的悶氣。
淩霄爸爸從不出錯,說你沒理由,你就沒理由。還想停留在凡間,貪戀人世、不肯投胎,那你就必須承受相應的懲罰。
奚嘉唯一的疑惑就是:“師父,您為何願意承受兩次問心之苦,等了十九年不去投胎?”
這隻旱魃已經很弱了,即使沒有易淩子出聲提醒,葉鏡之真的隨便地把他的屍體挪開,解開封印放出旱魃,他們四個人也能收拾旱魃。那易淩子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平白承受問心之苦?
“因為,我相信你們會來。”
眾人齊齊怔住。
易淩子的目光在四人的身上一一掃過。他不認識陽澤,所以並沒有對陽澤投以多大的關注。他衝岐山道人斜了斜眼,對奚嘉讚許地笑了笑,最後抬起頭,看向自己長大成人的徒兒。
易淩子笑眯眯道:“鏡之啊,為師以為你前幾年就該過來,給為師收屍了,沒想到會等這麼多年。這得怪連晨道友,連晨道友隕落前並不知道為師能夠封印旱魃,於是拚儘全力給這座古墓布下了一個陣法,防止旱魃逃出,否則你早該來了吧。”
易淩子猜得分毫不錯,葉鏡之定定地看著他,也慢慢地握住了奚嘉的手。
“是,師父。”
易淩子哈哈一笑:“其實當初為師還以為,淩霄會認可貧道留在世間的理由,不會降下問心之苦。隻是沒想到,那樣的理由根本算不上理由,所以還是遭了兩次苦。疼,是真疼,再來一次為師也承受不住了。”
葉鏡之鎮定地看著自己的師父,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隻有牽著他的手的奚嘉才知道,葉大師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這樣才能保持冷靜。他問道:“師父,你的理由是什麼?”
易淩子淡定抬頭:“為師要等你來,告訴你,如何徹底解決你的三煞之體。”
他一說,奚嘉和岐山道人都愣了。發生了這麼多事,他們都快忘了,一開始進古墓,除了要為四位大師收拾骸骨外,還要給葉鏡之尋找解決三煞之體的辦法。
易淩子道:“放眼整個玄學界,除了為師,誰還能解決你的三煞之體?彆說給他們十九年了,就算給九十年,他們也不如你師父,哈哈哈哈。”
岐山道人:“……”雖然很想打死他,可他說得好有道理……
易淩子繼續得意道:“不過也怪不了他們,畢竟如果為師不是無相山的天師,也找不到辦法救你。說起來這十九年來,蛐隳歉隼霞一鍤遣皇且恢被乖詡刀飾師?鏡之啊,你也理解一下蛐悖他心裡苦啊,為師比他小了十幾歲,可處處比他強,他心裡有想法是正常的。不過他這個人還是不錯的,肯定也對你挺好的吧,說不定還想方設法地要救你,為師有沒有說錯?”
躺著也中槍的蛐閼婢:“……”
葉鏡之:“師父說得沒錯。”
被易淩子這麼一鬨,傷感沉重的氛圍減弱幾分,大家又輕鬆起來。
易淩子看向岐山道人:“你這老貨,也有一直對我徒弟好吧?”
岐山道人:“……老夫現在覺得,你還是趕緊投胎轉世去吧。”
易淩子才不理這個羨慕嫉妒恨的岐山道人,他轉頭看向自家徒弟:“時間也快到了,為師確實是要走了。你有這個媳婦,很好,為師很滿意。當年為師給你定下這門親事,並不是一時興起。在見到你媳婦前,為師就有了一個解決你的歲煞的方法,隻是一直缺少條件。”
奚嘉聽出了一點不對勁:“師父,解決葉大師的三煞之體,和我有關?”
易淩子臉色一沉:“你叫誰‘葉大師’呢?”
奚嘉呆住:“哈?”
易淩子看著自家徒弟,再看看徒弟媳婦,最後目光停留在他們牽著的手上,不滿地問道:“你們都這關係了,還一口一個‘葉大師’,這麼生疏。徒弟媳婦啊,你是不是對我家徒兒有什麼不滿?”
奚嘉這才明白過來,他趕緊否認:“沒有,師父,我是叫習慣了。我之前不知道……不知道那個婚約,所以一直叫葉大師。”
易淩子挑起眉頭:“那現在知道了,還叫?”
嘉哥比不上易淩子這麼老油條,被問得說不出話來,隻能默默紅了臉,低下頭。
易淩子故作生氣:“你該叫什麼,嗯?”
嘉哥臉上更臊了:當著岐山道人和陽澤的麵,兩個外人呢,師父能不能給他一點麵子!
葉鏡之想也沒想地就護在媳婦麵前:“師父,我喜歡他這樣叫我。”
易淩子眼睛一瞪:“你居然喜歡你媳婦叫你這個?”
葉鏡之下意識地回答:“不喜歡。”
易淩子:“那你還那麼說?”
葉鏡之回過神來:“我……我隻要嘉嘉開心就好。”
岐山道人和陽澤默默吃下這碗狗糧:“……”
易淩子被這個沒出息的純情徒弟,氣得說不出話來。奚嘉卻慢慢翹起唇角,握緊了葉鏡之的手,低聲說了一句:“鏡之。”
葉鏡之耳尖紅了紅,也低下頭:“嗯……”
被天真單純的徒弟和徒弟媳婦氣昏頭的易淩子:“……”
貧道風流了一輩子,瀟灑了一輩子,怎麼到老了,徒弟是個純情的,連徒弟媳婦都這麼純情!這特麼說出去都砸了貧道的招牌!
易淩子是怒其不爭,他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一時間也想不出來。但看著葉鏡之和奚嘉這種牽牽小手談戀愛的模式,向來初見撩妹,再見親親,三見直接全壘的花花公子易淩子是承受不住了。易淩子一捂眼,不忍直視道:“好了好了,解決歲煞的法子在無相山藏書閣的第三層,有個功法叫《陰煞九合》。具體在哪兒為師記不得了,鏡之,你自個兒回去找去。”
葉鏡之點點頭。
易淩子道:“為師走了,彆想為師。隻要記得逢年過節給為師燒點錢,為師在下麵好打點關係,知道麼。”
葉鏡之再點點頭。
易淩子擺擺手,轉身便要走。他這一動,奚嘉、葉鏡之、岐山道人全部喊出聲:“師父/易淩子!”
易淩子停住腳步,笑眯眯地轉過頭:“怎麼,果然舍不得了吧?”
看著他這副老頑童似的模樣,眾人明明應該感到難過,可怎麼也難受不起來。
易淩子突然板了臉:“好了好了,彆整天哭哭啼啼的,跟個小姑娘家似的。貧道這叫喜喪知道麼?投胎前還能再見你們一眼,知道無相山後繼有人,挺好了。彆送,千萬彆送,貧道最看不得這種生離死彆的事情。天道輪回,不過一場相逢和離彆,難過什麼?貧道又不是魂飛魄散了,貧道隻是去迎接新的人生。”
奚嘉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轉世投胎。
以往嘉哥見過的那些厲鬼,他們隻有魂飛魄散的結局,根本無法轉世投胎。其他不用魂飛魄散的孤魂野鬼,他們要麼是下了地獄接受懲罰(比如老鬼),要麼是被玄學界的天師送去輪回(比如小男孩)。
隻有這一次,易淩子轉過身,抬首看著遠方。
易淩子生前法力高深,是玄學界的第一人,如今他死了十九年,魂魄依舊凝練,不像鬼魂,反而像一個活著的人。
他一步踏上前,隻聽嗡的一聲,一條明亮的光路在他的麵前緩緩鋪開。
岐山道人終於忍不住說道:“老家夥,你……你慢點走,知道嗎!”
陽澤在一旁笑著說道:“易淩子前輩,慢走。”
易淩子仰天一笑,大步向前走去,踩在了這條光路上。
奚嘉感覺到葉鏡之握著自己的手更加緊了,他轉首看向葉鏡之,隻見他還是一副鎮定從容的模樣,好像一點都不傷心,唯有漸漸發紅的眼圈暴|露了他藏在心底的悲痛和難過。
葉鏡之就這麼死死地看著自己的師父,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向光路的儘頭。
每走一步,易淩子的魂魄就會變淡一分。當他快要走到儘頭時,他的魂魄已經淡到快要看不見,但就在他真的要邁出最後一步時,他卻停下了腳步,也不回頭,隻是高聲道:“鏡之,為師以前是怎麼教導你的?大男人不可哭哭啼啼,你身為無相山唯一的傳人,知道以後該怎麼做嗎?”
葉鏡之目光堅定:“弟子知道。”
易淩子再次大笑起來,真正地踏出了那一步。
一步過,魂魄散,光路也消失在空氣裡。
正如同易淩子所說,他這是去投胎轉世了,又不是魂飛魄散,是一個好的結局。
這世上誰不會死?他易淩子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徒弟找到了未來一生的伴侶,看到徒弟擁有如此強悍的實力,無相山後繼有人,他哪裡有遺憾,隻覺得高興,隻覺得可以瀟灑自在地投胎去了。
這是一個喜喪,任何人都不該哭。
陽澤感慨道:“我是第一次見到輪回路。傳說隻有實力強悍的天師、受到淩霄認可的大善人,以及做出偉大事業的偉人,才能在輪回時走一場這輪回路。易淩子前輩實力高深,晚輩欽佩。”
岐山道人雖然心裡還有點傷感,但他也為老朋友感到高興。他道:“按蛐愕氖盜Γ應該也能看見輪回路。老夫就算了,老夫這輩子都不想看到輪回路,老夫還想再活一百年。”
眾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奚嘉陪著葉鏡之,蹲下來將易淩子的骨灰裝好。
葉鏡之從乾坤包裡找出了一個白玉罐,他仔仔細細地將那些灑在地上的骨灰,一點點地收攏好,輕輕地放入罐子裡。他做得非常認真,眼也不眨,努力專注地做著這一件事。
兩人將所有的骨灰都收進罐子裡,當放完最後一捧骨灰時,奚嘉忽然按住了葉鏡之的手。葉鏡之抬頭看他。
昏暗的墓室裡,俊秀的年輕人微微一笑,用那隻溫暖的手輕輕安慰著他,嘴角翹起,聲音溫和:“我在這裡,鏡之。”
眼瞳倏地睜大,良久,葉鏡之勾起唇角,點了點頭:“嗯。”
這一次的古墓之行,終究是有驚無險,還得到了很大的驚喜。
四位天師的骸骨已經被收好,這次回去,岐山道人會請不醒大師為那兩位沒有後輩的大師念經超度。陽澤會帶著連晨真君的屍骨回前山派,奚嘉和葉鏡之會把易淩子的骨灰帶回無相山,與無相山曆任祖師爺葬在一起,好好供奉。
除此以外,他們除掉了千年旱魃,真正解決了古墓的災禍。還見到了易淩子,知道了解決三煞之體的辦法。
最後,岐山道人摸著自己的乾坤包,掩飾不住嘴角的笑意:“嘿嘿嘿,這旱魃肯定是個皇子,陪葬的寶物那麼多。雖然大多隻是普通的金銀珠寶,但裡頭還有幾件法器。不錯不錯,這次真是賺大發了,那幾件法器放到天工齋的微店上賣,怎麼說也值一千積分!”
陽澤笑道:“奚道友拿到的那顆藍珠才是真正的極品法寶,恭喜奚道友了。”
奚嘉笑了笑:“多謝多謝。”
客套完,奚嘉轉過頭,小聲問道:“葉大師,我那個藍寶石很值錢嗎?”
葉鏡之捧著師父的骨灰壇,聽了這話,他點頭道:“應該至少值八千積分。”
嘉哥一下子呆了。
八千積分?!八千……八千積分?!
天工齋大弟子度量衡煉製的極品陰劍,也隻值五千積分。這顆藍寶石至少值八千積分?!
奚嘉突然有點不氣那個可惡的旱魃了,即使它突然睜眼睛嚇嘉哥,又吐手指嚇嘉哥,可它這麼大方地送了八千積分給嘉哥,那嘉哥就領這個情,不再怪它了。
早已死透的旱魃:“……”你再說一遍,是誰嚇誰!!!
古墓的危機全部解除,四人不慌不忙地向墓室外走去。
奚嘉低聲和葉鏡之說著話,詢問自己拿到的那幾個東西大概值多少積分,葉鏡之一個個地耐心回答過去。說到最後,奚嘉已經沉浸在“這麼多積分盜墓好賺錢好想一直盜墓啊”的想象中,葉鏡之卻猶豫了半天,小聲說道:“嘉嘉,你和師父說過,以後……以後不喊我‘葉大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