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情況,慕子翎試探著喚了一聲:
“阿朱?”
下一刻,一股劇痛就從他的左手傳來——
秦繹第二次射穿了他手腕。
所剩不多的騎兵們一擁而上,飛速將慕子翎撲倒,慕子翎劇烈喘息著,幽深漆黑的眼睛裡卻全然沒有焦點。
最後,他感覺有一隻指腹上帶著繭子的手掌抬起了他的臉,秦繹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
“奪人心魄的團圓鼓,沒有聽說過罷?”
“為了它,雲隱道長準備了很久。”
慕子翎什麼也看不到了,秦繹一手就捏住了藏在慕子翎懷中、試圖咬他的阿朱,裝進瓷罐中。他麵色發白地站起身,終於可以道:
“押著他,回城。”
......
慕子翎被關在一個房間裡,手腳都被捆住了,蒙著雙眼扔在床上。
阿朱不知道在哪兒。
這裡一片安靜,不知道是真的沒有人,還是他的五感還未恢複。
沒有人靠近,也無人送水送飯。但好在慕子翎還算能挨餓,隨著時間的流逝,隻覺得有點無力,並不算有多難受。
不知是第幾天,總算有人靠近了來,端著一碗水放在他唇邊喂入。
慕子翎不喝,他抿著唇,露出一種奇異的笑意,輕聲說:
“秦繹。”
他看不見,但他聞得到他的味道。
乾淨的皂角味,摻過著些若有若無的淡淡鬆香——這是他批折子處理軍務時慣點的香。
秦繹注視著這張慘白狼狽,但桀驁不減的臉,輕輕舒了口氣,把碗放下了。
“你昏迷時也是如此喝不進水。”
秦繹說:“但孤會喂你喝。但現在,你大概是不稀罕的。”
慕子翎的唇已經乾得微微起皮了,但他依然冰冷漠然地說:
“是。太臟了。”
秦繹靜了一會兒,而後抬手扯掉了慕子翎眼睛上的黑布。
慕子翎眼睫微微顫動,他原以為自己需要閉一會兒眼才能適應光亮,卻睜開眼,發現整個房間都是暗的。
房間的窗紙和門都被用布從外麵遮住了,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慕子翎沉默了片刻,倏然輕笑道:
“秦繹,你為了折磨我,總是願意下這麼大的功夫。”
秦繹未吭聲,隻一言不發地給慕子翎手腕換紗布。
他的左手現在可謂傷痕遍布,先是炭火燒傷的手心手背,接著挨了秦繹一箭,
四天沒換,再不收拾就要化膿了。
“你要給慕懷安收拾容器嗎?”
慕子翎看著秦繹的動作,漠然地譏諷問。
秦繹動作微微一頓,卻隨即平靜道:
“孤給過你機會了。”
“——你殺了他,以命抵命本就公平,沒有什麼問題。”
慕子翎臉上露出一個冷謔的笑,怔然地看著床頂,喃喃說:
“......以命抵命。真是好一個以命抵命。”
慕子翎的雙手都被固定在床上,不能挪動分毫——
甚至怕他召來陰魂,連十根手指都被紗布纏得極緊,不能彎曲分毫。
秦繹給慕子翎包紮完手腕,慕子翎問:
“阿朱呢。”
秦繹未吭聲,卻退掉外頭的衣袍,解開裡衣,露出裡麵層層包裹,微有血跡的紗布來。
慕子翎看著他,輕聲說:
“我當時應該再往左一點的。”
紗布也被秦繹除掉——
這是和慕子翎同時受的傷。那塊被鋒利的尖刃破開的皮肉,用一根疏疏的黑線縫在一起,邊緣仍微微泛著紅,但比前幾日已經好許多了。
慕子翎不知道秦繹這麼做是想乾什麼,他唇角漏出個嘲諷的笑,問道:
“怎麼,王上想用傷口來激起我的愧疚心麼?那就大可不必,我的手腕現在也疼得很。”
然而秦繹眼瞳沉沉,根本看不出他想乾什麼。
他走到慕子翎床邊,慕子翎仰視著他。
秦繹解開了慕子翎被束縛著、卻沒什麼力氣的右手,按到了他的創口上。
慕子翎注視著離他極近,正垂眼注視著自己的秦繹,輕聲問:
“你想做什麼?”
秦繹一手按著慕子翎的右腕,一手搭在他修長線條漂亮的小腿上。
“你的輕功太好了。”
秦繹極低地啞聲說:“下次若再逃脫,我沒有把握能找到你。慕子翎......對不住了。”
一股極其不詳的念頭自慕子翎心頭浮起,他瞳孔驟然縮小:“秦繹——”
但他還沒來得及出聲,秦繹就握著他的手,極緩地再次撕開了他好不容易有些愈合了的刀傷。
在汩汩鮮血流淌而出的瞬間,一股極其劇烈的痛苦從慕子翎小腿傳來,慕子翎難以忍受地慘叫出聲——
秦繹卻壓著他,一動不動。
慕子翎像被人扒骨抽筋一般痛苦顫抖,在床板上瘋狂掙動——
然而他的手腳都被捆住了,根本無力逃脫,除了痙攣慘叫什麼也做不了。
秦繹牢牢製住慕子翎,極痛之下,慕子翎條件反射攥緊手指,動得非常厲害,連帶著他的創口也被撕裂,扯開。
那種疼痛大概和慕子翎被廢去輕功的痛苦比起來隻有十之一二,但秦繹唯有用這種方法,來叫自己記住,他對慕子翎做過什麼。
自傷口淌出來的鮮血沾了兩人的一身,慕子翎猶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才失神地望著床頂,脫力地平息下來。
冷汗布滿了他的整個額頭,汗水流進他的眼窩裡,被睫毛擋住了,隨著睫毛一顫一顫。
他無力地被秦繹壓-在-身-下,瞳孔中沒有一絲焦點,隻茫茫然地望著空氣,膝蓋以下全然沒有知覺了。
秦繹緩緩鬆開他,心口處的傷口卻“滴滴答答”流下血,沾到了慕子翎蒼白的皮膚上。
慕子翎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從前的陰鬱桀驁也全都不見了,他好像一下子變小了許多。
良久,他緩緩閉上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住滾動,微微顫抖著露出一個極輕的笑。
“原來你是這麼地巴不得我死。”
他輕聲說。
秦繹慕子翎已經看不到了,在無儘的黑暗中,他隻看到了當初沉於水底的那抹光,有人拉著他,一直向上遊去。
那光暈越來越大,整個江州都是三月的好春色。
“我本來想用它走到你身邊的。”
慕子翎說:“我活下來,對不起。太礙你的眼了。”
十五夜裡溫熱的元宵,立春的篝火旁小小可愛的草螞蚱,潑天大雨的死城中,好似末日將至的抵死纏綿。
一切都猶如潮水,緩緩從慕子翎的腦海中退去了。
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淌出,飛快地滾進了鬢發裡。
秦繹注視著他無聲開合的唇,猶豫良久,還是微微俯下了身,湊到慕子翎唇邊,低低地啞聲問:
“......你在說什麼?”
慕子翎蒼白的臉笑了一下,他道:
“秦繹,你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