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此生圓滿,再無憾恨。
.........
慕子翎躺在冷硬窄小的床上,漠漠然地望著眼前虛無空氣。
秦繹走後,就再也沒有人來過,也許是不敢,也或許是不屑。屋子裡很冷,沒有生炭火。
不過好在現在他也感覺不到雙腿的存在了,從前一冷,他就雙足冰冷,現在總算沒有這樣的煩惱了。
秦繹走前給他收拾了一下,但那會兒慕子翎全身都是冷汗,意識模模糊糊,半死一般喘息著,根本沒什麼印象。
不過任秦繹擺布而已。
他喃喃輕唱著《何日君再來》,聲音低而婉轉,如夢中的囈語。
但從前他唱起這首小曲時,雖然清冷涼薄,但總歸是飽含情誼的,像一個矜傲的小少年在等待著心上人的歸來,一麵驕傲地往前走,一麵一步一回頭。
此刻他再唱起,聲音中隻有死寂。
在幽幽夜裡響起,像一潭死水邊的挽歌。
“......卿卿知我意,乘風且慢行。”
慕子翎猶如做了一場空夢,他沉浸其中那麼久,徒勞地追尋奔跑,直至今日,才終於醒來。
而且多麼奇怪,往日他想起與秦繹的初遇時,腦海中總是浮現那玄衣少年俊朗英氣的臉。
此刻再想起,竟然隻記得麵前篝火的溫暖,捧在手中新鮮蓮子的香氣,那張微笑著看向他的臉,逐漸變得模糊了。
他迷戀執著著的,究竟是那晚從未感受過照顧與溫暖,還是秦繹本人?
慕子翎安靜想。
正當他怔怔出神的時候,木門驀然“吱呀”地響了一聲,隨即暗色的簾子被撩起,秦繹走了進來。
他帶著一碗飯菜,停在慕子翎床頭。
慕子翎沒看他,秦繹伸手,摸了摸慕子翎的額頭,稍微有點燙。
“屋子裡太冷了,上回走前忘了給你生火。”
他說。
慕子翎格外地平靜,他的容色豔麗而蒼白,從前就像一個病懨懨的病美人,現在成了貨真價實的了。
秦繹以為他會反抗,掙脫,歇斯底裡,但這一切通通沒有發生,他隻是意外地安靜,好像已經完全不會對外界刺激做出反應了一樣。
給慕子翎清理左手燙傷的時候,秦繹微微頓了一下:
也許是燙傷後又沾了泥汙的緣故,有一處流膿潰爛了,秦繹不知道,直接撕下了紗布。
那一下帶掉了一大片肌膚,可以想象該有多疼,然而慕子翎的手指竟然隻是輕輕顫抖了一下,都沒有出聲。
“.......”
秦繹喉頭滾動,低聲說:“如果痛就說。”
慕子翎卻輕笑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問:
“你會在乎我的感受嗎?”
“.......”
於是這場對話又這樣戛然而止。
秦繹給他換完藥,又給慕子翎喂飯。
然而小勺送到慕子翎唇邊,慕子翎漠然地偏過頭,薄唇也抿得緊緊的。
“阿朱在外麵。”
於是秦繹說:“你聽話,我就留著它。”
這種坦白而低級的威脅從前慕子翎是從來不屑於聽從的,然而現在他有的已經不多了,阿朱是他最重要的東西。
他打不起這個賭。
秦繹一麵給他喂飯,一麵跟慕子翎講些這些天外頭的情況。
慕子翎吃東西卻極快,幾乎不怎麼咀嚼,飯菜喂到嘴裡就直接吞下去,秦繹都有點擔心他被噎死。
這碗飯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而已,至於好不好吃,味道怎麼樣,慕子翎根本早已麻木了。
秦繹不知道慕子翎的食量,但他一直也沒有拒絕,飯菜喂到他唇邊,他就吃下去,等到米飯逐漸見底了,才停下。
“我死後,要請七百二十名僧人或道士來鎮魂,作法四十九天,用至凶符咒壓製。”
慕子翎平靜說:“否則會化作凶魂惡鬼,擾亂人世,眾生不得安寧。”
秦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片刻後說:
“好。”
“阿朱被我捉來時還是條小蛇,在烏蓮宮最高的那顆鳳凰樹下找到它的。你把它放回去吧。”
秦繹同樣點點頭:
“嗯。”
“最後。”
慕子翎靜了靜,似乎原本不打算說的,但是他閉了閉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秦繹看見他笑了一下,輕輕說:
“你對我說過一個謊,我的一生都因此而改變.......我,很恨你。”
秦繹微微一頓,不知道慕子翎指的是什麼----
從認識至今,他似乎對慕子翎說過太多謊,而每一個,都在將慕子翎帶往絕境。慕子翎是因為哪一個謊言恨他,秦繹都覺得不詫異。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慕子翎指的,是他們初逢時說的那第一個:
秦繹對慕子翎講,他是梁成的富商之子,替父親來盛泱做一門生意。
那時,他原意是不想暴露身份,給彼此帶來危險,卻沒想到由此帶來的陰差陽錯改變了他們之間的一切。
他們的故事在謊言中開始,同樣在謊言中結束。
交代完所有後事之後,慕子翎便閉上了眼,不再看秦繹。
秦繹也自覺沒有再留下去的必要,站起身離開了。
晦暗的長夜裡,他提著燈慢慢往宿處走去。看著眼前朦朧透出一點點昏黃光亮的燈籠,秦繹想:
也許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一盞明燈破開黑暗,照進自己的生命。
病態偏執如慕子翎同樣如此。
隻是他沒有遇到那個對他而言是對的人,而自己,已經選擇了成為慕懷安的燈,無法再為他照亮接下來的路了。
而黑暗囚室裡的慕子翎,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難以睡著。
剛才被秦繹逼迫著咽下去的那碗飯菜如一整塊硬硬的石子般哽在他的胃裡,上下兩難。
那碗飯菜端來時就已經冷了,還沾了外頭的雨水,秦繹竟然沒有發現。
慕子翎皺眉忍了許久,終究還是壓抑不住掙紮著伏到床沿,用傷手摳著床沿,艱難地將冷飯全嘔了出來。
兩天未進食,再吃這樣一大份冷飯。
秦繹是蠢貨嗎?
慕子翎漠然地看著吐出來的飯菜中沾染著的血跡,想:
這場人生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他真是已經厭倦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