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秦繹怔在原地,許久都做不出任何反應,喉結不住上下顫動。
他眼睫眨了眨,說一不二萬人之上的年少君王,突然像一個遭人拋棄的喪家之犬。怔怔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慕子翎看著他這副模樣,想,九歲那年他遇到秦繹的時候,劍眉星目的俊朗少年就像是他的全部夢想。
他那麼好看,暖和,在慕子翎的心裡遊刃自如地來臨或離開。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有一天,看著他這麼難過,沮喪,手足無措,卻無動於衷。
“不會的。”
良久,秦繹像終於回過了神來般,手在衣袖中不由自主發著抖,壓抑著顫音對慕子翎說:“你才剛醒......頭腦不是很清楚。我等你好些了再問你一遍。”
慕子翎卻像看癡子似的看著他,費解問:“秦繹,你不喜歡一個人,會因為多問幾遍就改變主意麼?”
“——你清醒一點罷,我們早就已經結束了!”
秦繹無措地看著他,雙目通紅,他分明是那樣高大堅毅的身形,此刻看著慕子翎的時候,卻充滿了茫然和祈求的意味。
就像是在彆無選擇地等著任人發落。
“怎麼會結束了呢?”
秦繹說:“我還沒有做我們梁成的蓮子蒸給你吃,帶你去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等到冬天......”
等到冬天,你就可以給我掃墓了。
慕子翎在心中無聲說。
但他卻像要誠心捉弄秦繹一般,偏不告訴他自己即將在半月後就死去。而是微微笑著輕聲說:
“秦繹,我等了你整整八年。但是這八年裡,你記不記得你對我做了些什麼啊?”
“我的輕功是被誰廢掉的,我的右手為什麼舉不起來,我被萬鬼反噬的時候,第一次放下自尊求你,但當時你是怎麼如棄敝屣地把我扔在黑暗裡的!?”
“是你自己把我捧出去的心扔在了地上,而今你有什麼資格求我再給你一次?”
黑沉沉的房間裡,光影晦澀不堪。
秦繹呆呆地站在那裡,側麵的輪廓剪影脆弱得好似一擊就碎。
“......我沒有......”
他喃喃著,反複說著這句話:“我沒有。”
我那時甚至怕我“背叛”了初遇的你,所以才著急將他換回來。
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許多次都是真心的.......
“滾出去。”
慕子翎看著秦繹如一個僵化的石雕般立在自己身側,卻厭倦地閉上眼,啞聲說:“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秦繹身體一僵,極緩地點了點頭。
在臨了離開的時候,秦繹走到慕子翎身側,想輕輕給他掖一掖被角。
“彆碰我。”
然而慕子翎說:“一下都不要碰。我這樣渾身血腥的公子隱,會臟了你的手。”
秦繹心裡堵得厲害,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都是他曾經諷刺過慕子翎的,而今落到他自己身上,他沒有反駁的資格。
隻能受著。
秦繹帶上門,踏出了慕子翎的房間。
但他根本沒有離開,就僅僅背靠在房門上,愣愣地看著寂寞的滿天星鬥。
孔雀藍的天空,零星的星子好似碎琉璃似的綴在空中。
秦繹想起立春的那個夜晚,他帶了慕子翎出來一起喝奶酒。那晚的夜空也是這麼漂亮,周圍都是喧囂吵鬨的人聲。
慕子翎喝醉了,叫住秦繹,然後突然毫無征兆地吻了他。
但是何其可笑,那個時候的秦繹竟然嫌他“臟”,偏頭躲過了。
秦繹摸了摸自己的側臉,眼中浮起一抹嘲諷而落寞的笑。
也許......那本是他們這一生唯一一次親吻的機會。
夜裡,秦繹守在慕子翎房門口,哪裡也沒有去。
他不知道該去哪兒,這間房間裡的人是他從少年時就說過要守護的珍寶,但是他弄丟了他那麼多年,讓他在外頭曆儘了風雪。
約莫二更天的時候,秦繹聽見房裡的咳嗽聲。
慕子翎的聲音低低的,悶悶的,帶著一點隱忍的痛苦,秦繹立刻推門進去,想給他倒水。
然而進去了才發現,慕子翎嘔了好多血,整個人都蜷成了一團,白發鋪滿了他整個脊背。
“怎麼了?”
秦繹慌忙地去拍慕子翎的背,把他摟到自己的懷裡:“哪裡不舒服?”
慕子翎痛苦昏沉,滿臉的冷汗,烏青的眼睫不停顫抖,捂著心口低低呻-吟說:
“......疼。”
秦繹手忙腳亂,扒開慕子翎的衣領,見他整個心臟處的創口都裂開了,甚至連當初在戰場上受的小鬼降那一擊,也重新流出了腐血。
秦繹大概能猜出來慕子翎去墮神闕和他們雲燕的鬼兵有關,也看到了慕子翎一夜之間就變得雪白的烏發,卻沒想到還有這樣嚴重的後遺症。
“放開。”
慕子翎低低呻-吟說,他決絕而微弱地推離秦繹的懷抱,哪怕秦繹的胸膛和肩臂能讓他躺起來更舒服一些。
“......放開!”
秦繹被斥責得一怔,他垂頭看著在他懷裡分明滿是痛苦之色的慕子翎,雙臂攏緊又鬆開,掙紮數秒,還是緩緩放開了慕子翎,站到一邊。
“鳳凰兒......”
秦繹看著在床榻上背對著他的慕子翎,聲音都在發抖。
慕子翎的脊背消瘦而單薄,此刻卻蜷成了一團,在秦繹看不到的地方忍受著巨大的折磨。
他感覺自己正在被淩遲——
這是他的心愛之人,他才剛剛找回他,但是他根本不被允許靠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受苦。
“鳳凰兒......”
秦繹孑然站在夜色裡,滿身的寂寞與悲哀,他討好又小心翼翼地一遍遍說:“讓我抱抱你......讓我抱抱你好嗎?”
“我幫你把腐血吮出來,我之前幫你做過的。”
“那樣你會好受很多......真的......”
“鳳凰兒,我的鳳凰兒。不要推開我。求你。”
然而慕子翎聽著他的話,覆滿了冷汗的臉上竟然緩緩浮起一抹笑。
他看著眼前好似永無止儘的黑暗,嘲諷地輕聲說:“秦繹,我曾經告訴過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