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慕子翎聽著這四個字,內心裡升起的不是歡喜,而是某種無法言喻的荒誕。
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啊,但他們分明已經隔閡了那麼多溝壑。
他毀了他的輕功,折了他的手,將他的自尊放到地上恣意踐踏,到而今隻剩下輕飄飄的四個字,“重新開始”嗎!!
在他最愛他的時候,他不屑一顧;到他已經恨極他了的時候,他卻反過來追逐祈求。
人為什麼總是這麼賤?
“太遲了……已經太遲了。”
慕子翎低聲喃喃,甚至癲狂地啞聲低笑起來。他冰冷的臉上淌過兩行冰冷的水珠,說不出是雨水還是眼淚。
他目光茫然地看著眼前空氣,視線中滿是虛無。雨水開始從洞外飄進來,打濕他的白發和鬢角,冷冰冰地貼在他的額頭上。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無聲說:“不想與你重新開始。”
秦繹等在叢林中,幾乎聲嘶力竭。
然而他的聲嘶力竭沒有等來任何回應,樹林中仍然是黑暗的,沉鬱的,濃得如同一團化不開的墨。
“王上......”
隨從撐著一把傘,走到秦繹身後,想替他遮一遮雨。
然而秦繹卻驟然暴起,將他一把推開,嗬道:
“滾開!”
他如同失神般看著藏有慕子翎,卻不知道他人在何處的樹林,像一頭走投無路的獸。
秦繹未束起的碎發在空氣中微微浮動,他踉蹌著走了幾步,喃喃道:“鳳凰兒......回來吧,孤在等著你。”
泥淖濺起,落在秦繹的靴子上,沒走幾步,他滑倒,摔在了雨水裡。
秦繹躺在泥中,小廝們驟然驚聲:“王上!!”
然而秦繹自己緩緩爬起,喘息著翻了個身。仰麵看著這烏沉沉的天。
雨水不斷打在他的眼窩裡,麵頰上,令秦繹幾乎睜不開眼。
“那一天,也是在下這麼大的雨。”
他喃喃說:“孤把他從雨林裡帶回來了。”
但是,也是從那一天起,他徹底失去他了。
秦繹躺在雨中,發出聲悲痛如死的嘶吼,嗚咽著大笑起來。
後來,秦繹坐在雨中的坡頂,給慕子翎吹了一支《何日君再來》。
他吹了一遍又一遍,潑天蓋地的雨中,冰冷的紫玉塤卻幾乎被他的掌心捂到發熱。
“卿卿知我意,乘風且慢行。”
“惟願君心似我心,不辜負,相思意。”
......
這就像他們兩個人的秘密,當秦繹吹起這首曲子時,慕子翎知道他在想說什麼。
可是,也就像慕子翎曾經告訴過他的那樣——
這是一首不詳的曲子,每一個唱起的人,都不會等到自己的歸人。
慕子翎蜷在洞中,雨水澆得他全身冰冷。
但他依然竭力一點點把雪白的頭發理順,而後摸了摸腕上的“小蛇”——
那是他用白發編出來的阿朱,在與李空青還沒有分彆的時候,他就開始編了。
雪白的小蛇,蒼白的發,慕子翎想,在阿朱離開他的那個夜晚,和今晚很像。
但是他很快就可以再見到它了。
慕子翎疲倦地將頭靠在洞穴的土壁上,眼睛合起。
在秦繹《何日君再來》的塤聲中,他沒有聽很久,就睡了過去。
這一場夢,他夢到兒時的庭院,梁成後宮的高牆,和與他一起在小酒館唱歌的秦繹。
最後,他又夢到江州的那場初遇,但這一次,是他和秦繹分彆的時候。
秦繹比他略高,站在他麵前,含笑從容地看著他。
他摸了摸他的臉,在他臉頰上掐了一下,說:“再叫一聲哥哥聽。”
慕子翎很乖地輕聲說:“哥哥。”
秦繹在他發頂摸了摸:
“我明年就去接你。明年見。”
慕子翎的頭發烏黑柔軟,揉起來像有癮似的,秦繹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認得回家的路嗎?”
九歲的小少年輕輕點點頭。
他真好看。
秦繹禁不住又一遍想到。
天下無雙的好看。
他遞給慕子翎一袋錢,又不放心,臨走前,回頭看了看他。
慕子翎仍站在原地,捧著秦繹給他的那一袋銀兩,默然地看著他。
人流裡,他站在大街上的模樣顯得很難過,像是被拋棄了一樣,但又怯怯的,不太敢追。
隻安靜地這麼在原地看著秦繹的背影。
但是瞧見秦繹這麼回頭看他,又很高興,笑了起來。
秦繹看著他這樣一幅神色,不由也笑了起來,而後轉身,牽著馬,真的再沒有回頭地走了。
【**】
九歲的慕子翎就這麼看著他融入長街人流,漸漸地走遠,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再也看不見。
隻剩下自己站在原地。
他收回追著秦繹身影的目光,似乎有點明白,自己往後再也見不到這個對他好的秦繹了。
但是夢裡,這一次,慕子翎隻是站在原地。
他沒有去追。
......惟願君心似我心,不辜負,相思意......
一夜過去,天光大亮時,秦繹收了塤,緩緩從草地中站起來。
“王上。”
隨從們皆有點畏懼地看著他,不太敢說話。
雨下了一夜,後來四五更的時候停了,秦繹的衣服卻還仍未乾透。
“您彆太傷心。”
長墨鼓起勇氣,冒死勸慰說:“也許是慕公子順著溪流走了。昨天天太黑,我們也瞧不見,狗也聞不出味道。不如現在再去看一看,能找到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然而秦繹太累了,他仿佛被人整個從內朝外剖開,麻木得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他怠倦地略點了點頭,示意士卒整隊。
秦繹的眼睛裡滿是血絲,他看著自己帶出來的這一隊人馬。
他不會想到這是他一路上以來,離慕子翎最近的一次。
他們短暫地“相遇”,而後再次錯開。
他終究一步一步,走向了一個沒有慕子翎的未來。
秦繹的人離開許久後,慕子翎從凹洞中走出,回到坡頂。
樹林中到處都是被人搜找過的痕跡,溪邊還留著許多淩亂的馬蹄印。
一個樹下的草叢中,還有一團被長久壓折的痕跡——
那是秦繹昨晚坐過的位置。
慕子翎緩緩走過去,從中撿起了一枚小東西——
是一隻有點醜的草螞蚱,大抵是昨夜掏塤的時候,從秦繹懷中不小心掉出來的。
草螞蚱躺在慕子翎手中,他靜靜看了半晌。
而後慕子翎低低一笑,把它放到了一根草尖上,立住了。
碧綠的小東西掛在草尖,搖搖晃晃,幾乎快要以假亂真。
但這是它本來就應該待的地方。
慕子翎想,就像他和秦繹,曾經錯誤的相遇,但總歸要彼此回到正軌。
慕子翎緩緩轉身,走向了一個方向——
那是他們一切開始,也終將結束的地方。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慕子翎身後,是紛繁茂盛的亂草,和一條涓涓流淌著的溪流。
新升的日光下,那上頭好像鋪上了一層金光,在粼粼地閃動著。
一切還未開始,一切終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