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在輜車間, 車轍被陰影深深地擋住,剩下的就隻有浮躁非常的塵土,被完顏宗弼的皮靴踩過, 激蕩起了一層薄薄的煙霧。
有士兵就打了個噴嚏,一個不過癮,還想再打一個, 但立刻又捂住了鼻子。
這是個不夠警醒的,隻是本能想要遮掩住自己的存在感, 不如他的同伴, 一見到四郎君走過來, 立刻將地上的骰子抓在手裡, 跳起來很是規規矩矩地立正站好。
這一圈女真人都是這樣的姿勢,但起跳速度有先後, 就顯得像是一根根從地裡突然拔出的大蔥, 很有些滑稽。
完顏宗弼根本沒看他們,他的腳步走的直,目光也筆直,就這麼一路衝進了中軍帳中。
一股檀香味兒讓他使勁皺了一下鼻子。
他哥似乎清減了一點, 但也可能隻是他的濾鏡;
他哥隻穿了一身白衣,纖塵不染, 但他的頭頂也是一樣纖塵不染,明光可鑒;
他哥一隻手正在數著一串冷檀香佛珠, 另一隻手握著毛筆,安靜地在那抄佛經, 筆跡清秀,但一旁壘著小山似的軍報;
完顏宗弼不懂什麼叫白衣佛子,他知道他哥閒下來時會這麼搞一搞, 但現在還擺出這個姿態,看著就很讓他感到不解。
“阿兄,”他踟躇地喊了一聲,“你最近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完顏宗望沒吭聲,還在一絲不苟地抄佛經,完顏宗弼有些不安,又不敢開口,找了個胡床坐下,想想又站起來,湊到他哥身邊去一邊看佛經,一邊用腳尖在那蹭地毯上的灰。
終於佛子受不了了,停了筆:“你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愚蠢的弟弟立刻說,“我就是覺得咱們每日午時就停下紮營,挺奇怪的。”
佛子還在上下左右地看他寫的佛經,“有什麼奇怪的?”
什麼都很奇怪啊!
女真人戰鬥力強,但有時限的,天冷南下,開春就得趕緊返回來,現在已經九月了,滿打滿算也就四五個月的時間,現在一座靠譜的大城都沒打下來,一支成建製的宋軍都沒消滅,作為統帥的完顏宗望身上是要承受很大壓力的——畢竟大家跟著你南下,後方給你足兵足食都是有前提的,你得打勝仗,搶回足夠的戰利品啊!
尤其是完顏宗望出發之前給宗室得罪個遍,死了兒孫的元老們都在盯著他,看他要是能攻破汴京,大家也算心服口服,可要是半年下來隻能在河北掏塢堡,那他就彆回去啦!找個寺廟把腦袋兩側的發辮一割,進去敲他的小木魚吧!
所以金軍從上到下都以為完顏宗望這次過了拒馬河後,肯定是要追飆抹電,一瞬千裡,多點開花,力求快速攻克河北。
完顏宗望這十幾年的作戰風格也是如此勇猛果決,毫不留情的。
現在他從打遼東的疾如風司馬懿變成了五丈原的穩如鱉司馬懿,那誰看都不正常啊!
這些憂慮都壓在完顏宗弼心頭,但不敢說出來,隻能在那很著急地看著他哥:“阿兄,你是不是最近身體不適?要不還是喝一副符水……”
他哥把佛經放下了。
“你急什麼?”
“咱們每日隻行三十裡,過午就紮營,我豈能不——”
“朝真公主專候咱們急。”完顏宗望說。
“咱們確實急。”完顏宗弼實話實說。
“你看這太行山,看這滹沱河,秋季漲水,山中有洪,”完顏宗望說,“她讓你急,你就急麼?”
完顏宗弼不吭聲了,坐下來揉鼻子,檀香味兒一股接一股鑽他的鼻子,鑽得他鼻子直癢。
忽然他就痛快地打了一個噴嚏,說:“阿兄,你在等什麼?”
阿兄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神情,但沒有說話。
又是懶散的一天。
完顏宗望分出了幾千兵力去圍靈壽,但仍然是金軍管用的策略,隻圍要道,不理往來的單騎。大軍則緩緩向著真定城下移動,每天隻走個二三十裡就停下。
士兵們就很閒,靈壽的守軍站在城牆上叼草棍兒,金軍在營裡扔骰子,真定府的宋軍磨刀,再磨刀,磨到軍官過來一看,一巴掌抽到後腦勺上去,“你這是磨刀呢,還是磨針呢!”
東線無戰事,於是太陽又向西探了一寸,去看一看太行山的西邊。
似乎照不到——如果太陽真望了望,它也會感到詫異,石嶺關上下一片黑紅,像是被烈火燎過,又更像是陽光再也照不到這座曾經被精心修繕的營寨上。
關下有一座座上銳下闊,龐大而奇異的木屋,構造木屋所用的木板極厚實,木板外又加固了層層牛皮,關上的石頭與箭矢都不能傷到木屋裡的人。
木屋後麵有人奮力推著它,承載這座峻屋的六個輪子緩緩向前,推到關下時,屋子後麵便探出雲梯來。
有人沿著雲梯,緩緩往上爬,關上的士兵揮刀就要去砍,砍那個順著“洞子”爬上來的敵人,也要砍那架從“洞子”裡伸出來的雲梯。
他奮力砍翻了兩個沿著雲梯往上爬的金人,但沒能將雲梯砍斷,因為有刀穿過他後背的劄甲,從前胸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