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 行路難(2 / 2)

看到主君沒吭聲,這個年輕力壯的仆人又說道,“況且也沒見她做些什麼,不過口頭之惠罷了!”

主君看看她,又低頭看看自己。

剛紮營,仆役就為他取了水——不是接的山泉,是民夫背來的備用水,那一罐水被用得乾乾淨淨,其中一部分用來煮茶,一部分用來洗臉洗腳,還有一部分用來小火慢慢地熬些補身體的湯藥。

他現在坐在被細心打掃過的帳篷裡,鞋襪乾乾淨淨。

“她雖貴為帝姬,”仆役又嘀咕,“到底這團練營還是使君的……”

“我才是指使,可惜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虞禎咳嗽了幾聲,“蓋因我連個口頭之惠也沒有。”

仆役就啞巴了,他看著他無比崇敬的主君臉上浮現出很陌生的神情,不知那到底是羞愧,還是羨慕。

趙鹿鳴不知道可憐的指揮使腦子裡都在想些啥,她是一點沒在乎自己兩隻泥腳的,她也沒那麼在乎士兵們的感受。

她整個人都在焦慮,非常焦慮。

戰爭是什麼樣的她還沒有切身體會,但行路之難她是已經體會到了。

三日的路途,今日是最平坦不過的,行軍時大半路上可開兩至三麵旗,也就意味著這路至少是兩到三人可以並肩而行的。

就這樣還有一堆掉隊的!故意的!不故意的!在路邊拉個屎然後就沒影的!走著走著就掉到後麵去,然後想往前擠再把彆人擠出隊列,引發各種連鎖反應的——話說回來,第一天的行軍不就是個五百人的團建拉練嗎?這都能產生二十幾個戰鬥減員,那明天呢?後天呢?

淋了雨的糧食還能不能吃?吃了會不會腹瀉?

隻能一人通行的山路,五百人走過去要多久?若是敵人突然來襲,他們又如何首尾相顧?

他們在山裡穿行,走的是隱秘的小路,可拔營時留下的痕跡是做不得假的,任何一個與黃羊寨有關的山民見了,通風報信又該怎麼辦?

她兩隻腳踩著泥走過去,等回到帳篷時,佩蘭會打來一盆溫水,幫她洗乾淨,換上一雙嶄新的襪子,以及一雙乾淨的鞋履。

但那種感覺是揮散不去的,她在泥坑裡,所有人都在泥坑裡,用黏糊糊的手握著黏糊糊的武器,努力拔起一隻腳,往前大邁步的同時,再努力將手裡的武器揮舞出去——

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鮮明的,憎惡而幾近作嘔的感覺。

她覺得也許是自己嬌生慣養,不耐泥濘的緣故。

後來她發現,這不是泥濘給她的感覺,這是戰爭給她的感覺。

她忽然站定了,環視著頭上幾十丈高的山頂,以及將落未落的夕陽。

天慢慢地黑了,營地裡也漸漸靜了下來。

所有的士兵都很疲憊,他們有些洗乾淨了腳,有些隻等著泥巴乾了,伸手去搓一搓,但不管哪一種,他們將頭倒在薄薄的被褥上時,都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鼾聲。

整個營地都睡著了,隻有鴞鳥,月亮,以及山頂的眼睛在悄悄張望。

離得那樣遠,一座座帳篷變成了指甲蓋兒大小,他就伸出大拇指去比量,有無數個指甲錯落在林間,火光勾勒出它們的輪廓。

那是多少人?那裡麵睡著多少人?

山頂的眼睛往前探了探,想看得更仔細些,可對麵山頂上幽幽地亮起了火把——啊呀!難道他們這樣機警?營裡放兩個醒著的也就罷了,連山上也要放一個?

他這樣詫異地仔細去看,看到那火把下有幾個麵目很模糊的人,其中一個像是從後背取下什麼東西,慢慢張開。

那是什麼東西?

“都頭不是有百步穿楊的本事麼?”趙鹿鳴說。

“許是山民。”花蝴蝶說。

“射一箭,”她不為所動,“然後我就知道了。”

她的聲音那樣平靜,帶著十二三少女特有的稚嫩,可王繼業卻像是聽到了官家的調子。

他的弓漸漸張開,箭尖對準那個在滿月下模糊又清晰的黑影。

帝姬一動不動地緊盯著對麵山頭。

她沒有轉過頭去,避開接下來的畫麵。

她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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