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應軍在軍中的人緣很不壞。
不可能壞, 你可能對同事羨慕嫉妒恨,但你不會對一群跟你壓根不在同一賽道上的人起壞心。
而且靈應軍的人還很有人情味兒。
他們會給附近的百姓乾點活,除了挖坑埋人吹吹打打白事一條龍之外, 他們還會給百姓看看病, 寫寫符,營裡熬了粥, 看到外麵有灰頭土臉的小孩或是老人, 還會給一碗。
於是其他的宋軍很快就找來了, 企圖占據這個生態位:反正你們不賭不嫖愛做好事,何不給我們乾點好事呢?
比如說幫忙寫封信, 寫個符,在軍中搞點封建迷信, 給之前戰死的士兵做一場法事,給那些還活著的混球士兵也做一場法事——不是給活人做, 而是給他們的家人。
混球也有家人, 或是曾經有過,他們這樣說, 否則好人誰當兵呢?
他們其中有些人記不得父母的音容笑貌,有些連父母的名字也不知曉,但他們總會說些細枝末節,比如說他阿母是給彆人洗衣服的, 冬天時兩隻手反複泡在冰水裡,反複的紅腫開裂,後來有一年天氣特彆冷, 他阿母的手就爛了,爛著爛著就死了。
又比如說他妻子是個很賢惠的女人,挺著大肚子也不耽誤下地乾活, 但那年玉河那一帶打仗,亂紛紛地死了不少人,他妻子跟著他逃在路上就發動了,疼了兩天,孩子沒生出來,妻子也沒活下來。
他們進了義勝軍,已經是沒心沒肺的人了,平日裡隻知道吃喝嫖賭,打仗時看得嚴就放兩箭,看得不嚴就一哄而散。平日裡不管到了哪,半點不在乎軍紀名聲,隻拿當地百姓當豬狗作踐。可按他們的說法,原也沒人拿他們當人看。
宋人也沒拿他們當人看過。
“一接戰,就著推我們去前軍,給人家一輪箭矢打下來,各個都跟篩子似的,還打量爺爺們不知道!”
“餓一頓又如何,誰個沒挨過餓!上次劉善人說我偷了他家的雞,給我拴在門口餓了三天,我也挺過來了!”
“瞧我這身甲,我自己補的!我要沒這手藝,叫西夏狗射穿了大腿,也得躺在帳裡等死!”
“這是打仗了,錢發得痛快了些,要不然哪個月不欠著!必是拿去先放了貸!”
不知道是打開了哪路開關,他們抓住了一個路過的靈應軍,聊著聊著就開始用力訴苦。罵罵咧咧不夠,還得將自己的甲,自己的弓拿出來給他瞧瞧。
看看那斑駁開裂,傷痕累累的皮劄甲,不知道從哪個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就這還是他搶著了,還有沒搶著的,早不知道死哪個路邊兒啦!
靈應軍的士兵聽了也不知道說什麼,就用力地拍一拍那個義勝軍的肩膀。
他們沒經曆這些,也就養不成這樣的毛病,甚至在來到這裡之前,他們天真地以為大宋的軍隊都該有他們的待遇。
每日裡的夥食是管夠的,有葷有素,因此有人這一年以來又長高了些;
每個月的錢糧是按時發的,雖然不多,但供養一家老小溫飽不難,況且家中婦孺可以用這個錢雇人耕作,農忙時也會發他們幾日假;
他們的家小都租種靈應宮的地,戰亂離得遠,要是被人欺負了,還可以跑到道觀前,尋靈應宮的道官出來討一個公道;
靈應軍的教頭們並未時時給他們進行什麼思想教育,他們隻是吃飽了飯,家中老小也有人照顧,打起仗來殺了敵有賞,戰死了也有撫恤,心裡踏實,自然也願意當一個好人。
聽一聽義勝軍的士兵訴苦,這些道士自己也覺得挺奇妙的。
他們尋常沒覺得朝真帝姬如何不凡,隻認為所有他們獲得的就是所有大宋士兵應有的待遇。
現在戰場走了一遭,經過見過後,忽然就覺得那個嬌小身影高大了起來。
嬌小的帝姬還可以更高大一點。
比如說她認認真真給嶽飛寫了符,而且不是一張兩張,解二十四厄的符籙她足足寫了一套,包括但不限於老太太生病,兩口子鬨彆扭,小嶽雲掉水盆,黃鼠狼過來咬了雞,鄰居家的壞小子偷了蛋。
種十五郎就很眼饞,嚷嚷著也想要一套。
不對,兩套!老種相公和小種相公各來一套!
“也要解夫妻吵架,解夫人難產,解隻生男不生女隻生女不生男的困厄麼?”
種十五郎就被噎住了,臉通紅:
“解疾病的你多寫幾張嘛。”
“靈應軍忠心為國,”她說,“連個順手的弓箭也沒有。”
小夥子不吭聲了,有點氣鼓鼓地低頭想了一會兒。
“帝姬到底要什麼樣的弓?”
“要破甲的。”她想也不想,說得飛快。
種十五郎就很吃驚地看看她,“帝姬還知道強弓能穿甲!”
她知道的可多了!她還知道要是科技樹大爆發,點出藍火水冷的“強弓”,不管西夏侄子還是大遼大金伯父們,甚至是上帝之鞭!他也得乖乖回草原去唱他的歌跳他的舞!
第二日寫好的符籙被封了袋,加上信箋,交給了種家人,走了一把軍報通道,送去雲中府了。
她前腳剛寫完信,後腳種十五郎就回來了。
他拿了一張西夏的神臂弓過來。
“你看看這個!”
神臂弓,西夏人最引以為傲的製式武器,與其說是弓,不如說是一種改良的“腰引弩”。種十五郎比比劃劃給她看,與彎弓搭箭的姿態不同,神臂弓需要將弓身向地,腳踏其上,拉弓上弦。
他這麼費力地將弓張開時,她在一旁看著,忽然說:
“這弓極硬且韌,否則豈能天長日久受腳踏之力?”
十五郎正使勁地給弓上弦,他力氣大,還有寬裕衝她笑一下:“帝姬連,連這個都,都看出來了!”
他這樣說著,終於將那根不同普通鬥弓所用的重箭指向院中的靶子,霎時箭如流星!
圍觀的宮女內侍就發出了驚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