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十八章 冬夜(2 / 2)

耿守忠的眉眼就舒展開了。

靈應軍不入關,牛酒入關,多麼有分寸!

義勝軍平日裡吃的也是麥飯,寒冬臘日,年關將至,他們卻連肉味兒都聞不到,現在可好了!

軍官們吃羊,吃烤全羊,可士兵們也能嘗嘗葷腥,有肥肥胖胖的豬,殺個幾頭!

豬肉是要剁成小塊扔大鍋裡燉了的,豬下水也不能浪費,胡亂洗一洗,一起扔進鍋裡!今日這樣豐盛,又有劣酒給士兵們開懷暢飲,合該在肉湯裡多加一把鹽,每人一碗熱氣騰騰的燉肉,管它有沒有什麼腥膻騷臭的醃臢氣,胡亂吃下去,整個人在冬日裡也跟個小火爐似的熱氣騰騰,隻覺得連酒都還沒喝進去,毛孔已經醉醺醺了。

劉十七——趙鹿鳴心裡偷偷稱他為高三果——就坐在耿守忠的下首處,見誰酒杯空了,就殷勤地起身去斟酒。

太殷勤了些,甚至顯得諂媚,明明他奉上了牛酒,姿態卻這樣謙卑,其實細想是有些古怪的。

但劉十七畢竟隻是個未及冠的小娃子,他有什麼資曆?這一桌論年齡輩分都是他叔叔大爺,論資曆都是上過戰場的宿將,那可不正該殷勤些?

其中有人提起籍貫,正與劉十七是同縣,這娃子一聽說就更激動了,放了酒壺,出席就拜。

“我兄有義父庇佑,”他說,“我若也有他那樣的好運道就好了!”

耿守忠就哈哈大笑起來,輕視裡帶著親熱,總之是覺得自己交了好運,竟然得了這樣一群傻乎乎的好大兒,這不就更該多喝一杯嗎?

“待你兄歸來——”他的話戛然而止。

趙儼還未必能回來呢,他想,那傻娃子被他扔出去探路,生死都是未知——說實話,還真有些不落忍。

但這點內疚很快就被風吹過去了。

“待你兄歸來,”耿守忠親親熱熱地說道,“給你排個輩分,也作我的義子,如何呀?”

這一個義子看著比上一個還傻,但這有什麼問題?靈應軍名義上的主人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能選出什麼好兵?她隻能選出這群陪她一起玩過家家的傻孩子啊!

趙儼是天將亮時回來的。

整個石嶺關都睡得很熟很踏實,但城牆上站崗的士兵還是望見了這幾百個靈應軍士兵,以及他們的指使。

當這個士兵跑到武官們的院子前,還沒來得及喊時,有人推開了門。

“統製還睡著呢,何事?”

這人看不清臉,隻看得到又黑又壯又高的身形。但傳令的小軍官是沒義務去分辨他是不是耿守忠身邊親衛的。

“請郎君轉告統製,趙儼領靈應軍而歸。”

“多少人?”

“夜裡看不真切。”小軍官說。

這人就嘟嘟囔囔地關上門了。

又過了許久,終於有更加拖遝的腳步聲傳出來。

不到時辰,理論上是不能開城門的。

但這隻是理論上,實際每個堅持這項原則的守官都可以被史書記一筆,而耿守忠是個有遠大宏圖的的人,不考慮因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入史書。

他儘量用大氅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但也沒有將所有的親兵都喊起來,前呼後擁地上城樓,他的酒醉還沒完全醒,見到身邊是昨夜新收的義子,也就渾渾噩噩地點一點頭,帶著他和兩個親衛上了城樓。

城下黑乎乎的,有火把,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義父!”趙儼在下麵喊,“是兒呀!”

耿守忠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點點頭,“開城門。”

身邊有親衛是個耿直的,好心提醒,“統製,天還未亮,敵我不辨呀!”

“死迷粗眼的,”耿守忠罵道,“北邊哪有敵人!”

不錯,北麵是忻州,在大是大非麵前,他是不必擔心賀權會突然反水咬他一口的,他隻擔心賀權卷死自己!

更往北就不用說了,更往北是王師!隻恨王師不能星夜兼程來到城下救他於水火!

一個親衛下樓去吩咐一聲,城門就緩緩開了。

有影影綽綽的火把,有碾過霜雪的腳步聲,有人吐口水,有人在同城門旁的守軍說些什麼。

還有一個親衛,與劉十七一起在城樓上護著耿守忠。

變故就在突然之間發生的。

劉十七雖然是個憨子,但他生得又高又壯,站在耿守忠旁邊,差不多能將耿守忠裝進去。

就在耿守忠探頭向下看時,他忽然伸出鋼鐵一般的雙手,牢牢抓住他的兩條腿,將他從城牆上掀了下去!

有淒厲的慘叫聲,刺破了黎明前的石嶺關!

“賀權反了!”

“賀權反了!”

“賀權反了!他跟了宋人!”

“他們殺了統製!”

城下有人立刻大喊大叫起來,那耿守忠大頭朝下摔了下去,砸在地上死沒死透是沒人知道的,因為從天上撲下來這麼大一個人,城下的好大兒領著靈應軍往裡進時,肯定有人嚇得就拔出大斧,上去胡亂地鑿上幾下啊!

但靈應軍士兵還是花了一些時間,才殺光城門處的守衛,衝上城樓。那時劉十七也變成了一隻血猴子,身上還掛著不知道誰的半隻胳膊,整個人顫巍巍的,見了趙儼就叫,“你怎麼才來!”

趙儼就皺眉,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但最後還是大喊了一聲,“快跟我走!”

當醉夢中驚醒的義勝軍慌張且憤怒地衝出城時,正好就在城外撞上了耿守思那兩千守軍。

夜裡的石嶺關,四處有人放火,有人高呼,有人大喊大叫,可喊的不是靈應軍,蜀人的口音與他們相差十萬八千裡——那甚至也不是河東人!

於是義勝軍一聽就知道,這就是他們自己人的聲音!

他們說,是賀權殺了統製!

當然其中也有些微弱的辯解,甚至有人是從城牆上逃下來的,就很想對其他人說一句自己看到了什麼,真實發生了什麼。

但天這樣暗,夜這樣黑,到處都是火光與廝殺聲,誰都必須全力以赴殺死對方,才能保證自己生命暫時的安全,怎麼會有人能站出來喊一句“這其中必定有詐”呢?

義勝軍都跑向了北門,熱熱鬨鬨,火光衝天,南門打開時就顯得很安靜了。

靈應軍入城也是這樣安靜的。

李世輔抬起頭看天,高二果不解地看他,“李大郎,你看個什麼?”

“冬夜這樣長,”李世輔笑道,“怪不得帝姬喜歡這裡的冬夜。”

在孫翊、趙儼、以及那個很倒黴的忻州守將還沒走到石嶺關下的時候,孫翊悄悄問過王十二郎一個問題。

“小郎君以為,帝姬才學性情如何?”

雖然開口問這個問題有些魯莽、無禮、荒唐、僭越,但他們很有可能是並肩作戰的友軍,如果這支軍隊的主人是個男子,幾乎每一個與靈應軍打交道的人都會用不同方式悄悄打聽。

靈應軍走了這麼久,孫翊還是第一個問出這問題的河東路將領。

王十二郎就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展開一個笑容。

“帝姬衣食樸素,體恤兵士,明法度,有仁心,”他聲音很柔和地說道,“不愧是官家親封的仙童,當真有仙家氣度啊。”

沒有關於血腥的一麵,也沒有關於陰謀的一麵,這個滿身血汙的漢子聽了之後就連連點頭應和,“原來如此,真不愧是世外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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