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話就一點都不孩子氣了,而是透著一股冰冷的可怕:
“帝姬說,咱們不能北抗金寇,東防杜充,總得想個辦法,將他倆一鍋燴了。”
淩晨有些寒冷,擠在邯鄲城裡的民夫睡得就很不舒服。三六九等,士兵們至少有個窩棚,他們就隻能睡房簷,蓋草席。雖說人擠人能分享彼此體溫,可也分享彼此的跳蚤呀!
有人夢裡也要嘟囔一聲,艱難翻個身時,不知道是不小心還是有意的,一巴掌就抽在同伴的臉上,引起了一聲驚怒的罵。
完顏銀術可的帳篷就比他們都要舒適得多,可這個謹慎的將軍睡得更不安穩,他輾轉反側,夢到這場戰爭許多混沌的走向,可每一條走向的儘頭都是一片黑暗的霧。
因此斥候急匆匆穿過營地的腳步聲走來時,他立刻就醒過來了。
“何事?”
“斥候截獲了邯鄲宗澤連夜送往杜充處的密信!”
完顏銀術可的眼睛亮了!
信上寫了什麼?
信上可沒說請杜充立刻加入戰鬥之類的話——相反,宗澤說,杜帥的兵是精銳,壓陣督戰果然是效果不凡,光憑杜帥的名聲就足以令義軍士氣鼓舞,奮勇作戰!
接下來杜帥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放心吧,金酋而今隻知我磁州義軍,根本注意不到杜帥的王師!這一場,咱們大宋贏定了!
一看到這,完顏銀術可拎著信就下了榻,“我須得去往大塔不也都統帳中一趟!”
大塔不也睡得就比完顏銀術可踏實很多,因此現在天還蒙蒙亮就給他拽起來,整個人披著睡袍,禿著頭皮,就非常的低氣壓,坐在帥案後一聲都不吭。
好在帳中的人都是這樣一副尊容,三個光頭皮在燭火下幽幽發光發亮,路過的女真衛兵看了,都感到十分安心。
“杜充當真欲收漁翁之利?”
大塔不也勉強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啞著嗓子剛問了一句,完顏藥師就趕緊接上了:
“杜充的兵馬橫在肥鄉,動靜從容,待我軍今日再戰疲憊,其進可與邯鄲守軍夾擊我軍,退亦可絕我軍北歸之路!如此毒計,可見此人凶悍非凡!”
大塔不也琢磨了一會兒,完顏銀術可就催了一句。
“不能置他不理,咱們在河北,就是要鋤掉這些毒草,好令宗望郎君再次南下時,順遂渡河。”
“郎君所說,正合我意呀!”郭藥師殷勤地看向大塔不也,“都統不知,我是有私心的!”
這話一下就戳中了大塔不也,郭藥師怎麼可能沒私心?就這種三姓家奴,到誰那打工誰不防著啊?!
現在他坦率說出口,兩個女真人就都很吃驚。
“我部燕人,與杜充有仇啊!”
燕人和杜充的仇可大了!郭藥師說。
從滄州到大名府,再到整個河北,杜充殺了那麼多燕人百姓,否則郭藥師麾下的常勝軍怎麼會對大宋心灰意冷,轉而投了王師呢?
宋負燕人,非燕人負宋!郭藥師講著講著,眼圈就紅了,可眼淚沒落下,反倒是眼中炸開的仇恨光芒給兩個女真人嚇到了。
他講的,句句都是情真意切,句句都不是假話啊!
“我那些燕人部曲身如浮萍,四散漂泊,他們能求什麼潑天富貴?”郭藥師咬牙切齒,聲音哽咽道,“他們隻求一條活路罷了!不瞞都統與郎君,隻要給我兩謀克的精兵壓陣,憑我本部兵馬,必能帶回他的狗頭!”
兩個女真人就互相看。
郭藥師對大宋的軍隊、城池、行政係統都很了解,因此當個帶路黨非常有用,完顏宗望很喜歡用他。奈何這人心眼太多,黑曆史也太多,因此女真太君喜歡他卻不肯放他自由,必須收了兵權,拿狗鏈子拴在燕京,時時盯著。
現在他想要本部兵馬,那三萬常勝軍自然是沒蹤影了,可他手上還有幾千自己的兵,現在帶出來兩千,給他二三百個女真兵就近督戰,放他出去謀個戰功。
聽著問題不大。
大塔不也下定了決心。
“我若派你去,”他問,“你準備怎麼打這一仗?”
郭藥師匆匆忙忙地點起兵卒時,郭安國跑進了帳中。
“為父安排你的事,辦得如何了?”
“都妥當了!”郭安國抱拳,“等咱們擊潰了杜充,正好還能取了大名府!”
郭藥師就很滿意地點點頭。
“我這邊旗幟也領來了,除卻本部之外,都交予你!”
郭安國就一愣,“父親欲何用?”
一麵麵河北路都統司的旗幟送過來,乾什麼用?
拉大旗作虎皮啊!
金軍在河北到底多少人,始終是個謎,誰都沒有上帝視角,金軍既不是隻有女真一軍,又不是隻據大城,那些投了金的宋軍,還有招安的流寇,怎麼不算大金的軍隊呢?
要是原來女真人不拿他們當回事,現在郭藥師可看重他們了!
“咱們拉起一支兵馬,”郭藥師笑道,“立一個大功給都勃極烈看看!”
第二日的邯鄲城下,戰鬥又一次開始,但這次就顯得比上次正常了許多。
義軍士兵們有了昨天的戰鬥經驗,今天就算不得新兵了。
況且他們今日不是在荒原上打遭遇戰,而是背靠邯鄲城牆,麵對敵人。背後不僅有城門,有援軍,城牆上有弓箭手,兩翼還有靈應軍作為支援,這就更讓他們感到安心了許多。
宗帥還發了賞。
犒賞數額比較大,因此靈應軍的部分就有些不足,但昨日首功當推奪旗衝陣的嶽飛,嶽飛卻將自己的賞賜都補給了士兵。
“我要這許多錢也沒有用,”他笑道,“待打完仗,我去尋儘忠內官要犒賞就是。”
對麵的金軍也升級了他們的打法。
他們推出了一架架盾車,小車上架著盾,盾上鋪著獸皮,兵士就躲在後麵,推著車緩緩前進。
靈應軍的弓箭手再拉弓射箭,那箭穿過獸皮,力道就被阻了許多,一根根釘在盾上,就很難再進一步,如昨日一般將鐵甲射穿射爛。
這一日的戰爭就顯得格外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大家都有準備,大家都鬥誌昂揚。
消息後來傳到朝真帝姬那裡時,趙鹿鳴聽了就很感慨。
“我輩凡人的聰明才智,總會用在戰爭上,而且用得飛快,”她說,“我不能懈怠啊!”
這一天的河北大地就像煮開了的鍋,沸騰翻滾,每一個人都在鍋中竭儘所能地拚殺掙紮,每一個人都有著生或者死的覺悟。
甚至真定的劉韐都咬牙擠出一支兵馬,讓劉子羽領兵南下。
“帝姬與宗帥為真定,為你我,敢赴死地,”劉韐說,“你不可惜命!”
這位青年將軍用力一抱拳,“兒知道,此去不能大破金虜,救邯鄲之危,兒誓不回還!”
“還有一樁。”劉韐見兒子準備領兵出城,又喊住了他。
“父親?”
劉韐緊緊皺眉,“你須得離杜充遠些!不管他發什麼信給你,你都不要理睬,留下送給我,我來處置就是!”
劉子羽聽過之後,立刻點頭,“兒記住了!”
作為宣撫司的參議,劉韐的職權比杜充更高些,因此他這樣說是不算有什麼問題的。況且在整個河北的宋軍將領心中,杜充能有什麼事呢?
從來隻有他壞彆人的事,他那麼個壞筍,誰能壞得到他?他要是出兵,肯定是去打老百姓或是友軍;他要是寫信,那肯定是給同僚下絆子或是往京城告狀。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什麼事都不會有!
杜充此時的狀況就和他們想象的大為不同。
他原穿著一件圓領袍子,現在正使勁催親隨將袍子卸下。
“蠢材!快些!快些!”他罵道,“連穿甲這麼點事你們都伺候不好!”
親隨也是滿頭大汗,一聲也不敢出,於是杜充罵過之後,又看向了身邊的書吏:
“信寫完了沒有?!”
“杜帥,正寫著,正寫著!”
“就爾等這般蠢材!當真壞我大事,我該一個個砍了爾等的狗頭!”
前軍還在緩慢地排開陣型,時不時還能聽到中軍傳來的主帥狂亂罵聲。
遇敵了!
是金人的軍隊!
可金人的軍隊怎麼會來打他杜充啊?!他們不是應該在邯鄲城下與宗澤血戰嗎?!
“送往滏陽的信可寫完了?”杜充一迭聲地催,“還有去邯鄲的!去相州的,去真定的!快些!快些!快令他們發兵來援!若是慢些,本帥要將他們通通送去嶺南!通通發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