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 洹水村的農人抬頭看一看,就連忙彎腰收拾收拾,將陶罐和乾糧都裝進筐裡,準備回村子裡去避雨。
田荒了很多, 但並不是都能重新開墾, 河水決堤泛濫,許多低窪處就成了沼澤。
洹水村在高地上, 倒是不懼這一點, 但因為它建在高地上, 就成了往來軍隊與流寇的必經之路。
農人剛開始是更加小心的, 附近一有動靜, 遠遠見了車馬旗幟, 他們立刻就躲,躲到荒地裡挖出的地窖裡去。他們的食物與妻兒老小也在那裡, 畢竟誰知道士兵或是流寇經過時會帶走什麼?
後來這附近有了靈應軍, 又有了河北義軍, 農人漸漸就不躲了。
靈應軍很有趣, 一群講著蜀中話的道士, 第一次來村莊渾然不像士兵,農人就大意了,與他們小心攀談幾句, 這些小道士喝了他們的水, 就給他們一些符籙做謝禮。
剛開始農人覺得不劃算,這些農人想求的事情太多,想求的靈符就也特彆的多,這村子攏共也隻有一口乾淨的井,井水換符, 很合理呀!這麼多人喝了幾桶水,卻隻給了幾張符,是不是虧本了!
後來發現他們是大宋的士兵,這就給農人嚇了一大跳!
明明可以強搶水來喝,不僅可以搶了那口水井,還有村中的婦人,甚至連這些農人一並捆了帶走,可靈應軍不管是穿著道袍還是鎧甲,依舊是和和氣氣地同他們打招呼。
“無量萬壽帝君,”他們說,“哥兒呦,你啷個不開腔咧?”
有了這樣的靈應軍在,洹水村的人就漸漸敢同往來的士兵搭幾句話,甚至還精明地做起了一些小生意。
他們因此在見到杜充的兵馬趕來時,沒有像初春時那樣躲起來。
杜充跑得很狼狽。
他不是個擅長騎馬的人,可他又怕極了金兵的騎兵,於是就隻能整個人緊緊地趴在馬上,任由他的親兵替他控製著馬兒。好在他們一路往南跑,那馬也不必左突右閃,就這麼跑到了洹水村。
親兵說,杜帥,且歇一歇吧?人雖無事,馬已無力呀!
馬兒漸漸慢下來,直到停步,杜充就往後看了一眼。
除卻他的士兵之外,身後隻有蒼茫的荒野與沼澤,河流與白骨。
連一棵樹都沒有。
可他還是仔細地聽了聽,聽北方是不是傳來馬蹄聲——他一直聽得到馬蹄聲,難道那隻是風聲?
他忽然意識到親兵都在看他,他立刻就將那點恐懼藏在了心裡。
“就讓馬兒歇一歇吧。”他和顏悅色地說道。
有人就要扶他下馬,可杜充是很想裝一把剛強的。
他腳踩著馬鐙,剛要動一動,忽然發現腰部以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他沒受過傷。
那隻是他過度恐懼,過度緊張的緣故。
但他還是硬撐著說道,“必是適才拒敵時,為流矢所傷。”
親兵裡有人就極詫異,不知中了箭矢怎麼連個箭頭也看不見,但那人剛張嘴,立刻就被彆人推了一把。
乖覺的副將趕緊上前一步,將他從馬上扶下來。
“杜帥,此地粗陋,隻能暫歇,待進了城再行包紮醫治吧?”
杜充就歎了一口氣,“若非有重任在身,我恨不能以身殉國啊!”
親兵們這時候也已經從錯愕裡反應過來了,副將一迭聲地勸,其他人就趕緊將慷慨激昂的時間留給杜帥自己。
這是個村莊,村裡有農人,他們可以在這獲得許多補給,他們得快些。
村子裡的人也見了這一幕。
這十幾騎沒有打旗幟,他們就分辨不出是不是靈應軍,有老人試探上前,詢問了一句:
“請問,諸位校尉是宗帥麾下的靈應軍嗎?”
他這話剛出口,那親兵的馬鞭就劈頭蓋臉抽下來了!
“蠢材!不認得大名府的杜帥嗎!”
“劉戴!不得無禮!”
親兵趕緊聳眉耷眼地退開了,幾個擋在樹下的親兵都讓開,就顯出了這位相公的模樣。
鎧甲華美,氣度不凡,一見就知道是一位真正的貴人。
“傷了你,是他莽撞,你不要同他一般見識。”貴人和顏悅色地說道,“老丈,此為何地?離黃河多遠?”
杜帥是很和氣的,他不僅好言安撫了這個老人,這一村子的人就都鑽出來了,還給他們準備了些很樸素的吃食,這位貴人也不嫌棄麥飯粗糙,用木勺慢慢地吃了幾口,才將它遞給身邊的副將。
“憂心國事,”他說,“我食不下咽啊。”
副將此時就很為難,他得一邊大口吃下杜帥的剩飯,吃得極香甜,才能顯出他作為一個粗魯武人的忠心耿耿,可杜帥此時又同他講話,他又得一邊回答。
這個可憐人就隻能將那一大口麥飯咽進喉嚨裡,悶聲悶氣地用嗓子眼兒冒出聲音:“杜帥,咱們向西再走不遠就是安陽了。”
杜帥垂著眼皮,依舊是很憂國憂民的模樣,聽了這話就沒吭聲。
可周圍捧著麥飯吃飯的幾個親兵就有反應了。
“安陽?”他們說,“杜帥在後緩行,小人可領命往安陽,令其發兵接應杜帥!”
杜帥依舊是垂著眼皮,很沉得住氣的樣子,“不必。”
親兵們互相看看,又看看副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