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身邊的婦人手輕輕地抖,笑容就更真實了。
她們在他這樣尊貴的人麵前,理應害怕。
“貴人是從北麵來嗎?”一個婦人又問。
“嗯。”杜充應了一聲,沒有明說,“你們是從哪裡來呢?”
“我們是燕人。”那個渾身都在輕輕發抖的婦人說。
杜充忽然愣住了。
他是個反應極快的人,一瞬間就想明白了許多事,比如黃河上為什麼突兀地出現這艘船,比如那兩個婦人為什麼腿上都蓋著一件衣服,比如他身邊的人為什麼渾身都在顫抖。
他是個學聖賢書,立天地間的大丈夫!對上這幾個婦人,他有什麼可怕的!他還穿著鎧甲啊!他隻要拔出腰間的佩劍!
……他的劍呢?
這個高官渾身顫抖起來,他望向篷外。
船已經到了黃河中心,那個艄婆不知什麼時候將篙竿放在一旁,她手裡握著那把劍,很是好奇地拔出來一段,仔細地看。
她說:“貴人殺我父我母,我兄我姊時,用過這柄劍嗎?”
杜充僵硬在那,聲音就柔和極了,“我聽不懂阿嫂在講些什麼。”
“可我聽岸上的人呼貴人為‘杜帥’,”她說,“我聽錯了嗎?”
這些賤婦。
她們每一個,她們所有人,甚至連她們的父母親人,連她們的子女加在一起!統統不足道,都是螻蟻一般的賤民,他下令殺就殺了,滄州時殺了,大名府時也殺了,甚至他坐在大名城中,還要派出士兵去追殺,追到黃河邊,讓他們跳進去!
這事大概是有過,杜充聽郭永義憤填膺地提了一次,但他不關心。
他是要扛起這個國家的人,無暇去關心那些燕賊是怎麼死的。
可他殺得還是不夠多,竟剩下了這幾個!
渡口處有人遠遠望見了這詭異的一幕,便在河邊呼喊些什麼。
可船上的人聽不清。
杜充的聲音就更柔和了:“朝廷派我管理大名府民生,我治下卻有這樣殘暴之事麼?阿嫂,待我上了岸,我必要給你們一個公道的。”
那婦人注視著他,很是驚奇:“杜充,你殺了那麼多人,你竟然是個怕死的!”
聲音像一計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可那一計耳光打下來,像是突然打通了杜充的任督二脈!他通了!他通了!
他穿著一身那樣沉重,那樣華美的鎧甲,翻滾著就跪在了船艙中!
“阿嫂!人死不能複生,可你們還有幾十載的光陰!殺了我,你們解了一時之氣,更無他用!留下我,你們若還有個親人在世上,他必有吃不儘的米,享不儘的福!我是知恩圖報的!”
他情真意切,再真誠不過!他不僅有錢有勢,他在朝中還有好名聲!他可以將她們當做自己的姊妹奉養,將她們將來的孩子當做他自己的子侄照顧!他!
那個渾身顫抖的婦人將膝上的衣服掀起來,下麵藏著的卻不是斧鉞鉤叉,而是一捆繩子。
“你們須得備條繩子,”儘忠說,“那狗賊若著甲,你們輕易傷他不得,可他若是著甲渡河,他就注定要沉到底了。”
小船顛得厲害,隨時要傾覆了一般。
有親兵飛快地脫甲,想要跳進黃河裡去,救援那個被繩子套住了脖子,翻滾掙紮著被拽出烏篷的人。
那是他們的杜帥,風度翩翩,威儀不凡,可現在像一條馬上要被殺了吃肉的狗,撲騰得一身都是血,兩隻手不知道要拽著烏篷還是自己的脖子,就在那死命地掙紮!
他的眼球也凸出來了,他的尿也流了一褲子,他是紹聖年間的進士!他殺伐決斷,剛直清正,他!他是大宋的一柱擎天呀!
親兵幾乎就要跳進黃河裡了,可是副將攔住了他。
“你忠心可嘉,”副將艱難地將眼睛彆開,“可也得想一想自己家人。”
杜充最後也沒被這群小婦人殺死,他脖子上套了個繩子,頭頸和雙手都被戳出許多血洞後,被扔進了黃河裡。
他就這麼被拽著往河邊走,身後吸引了大大小小的魚兒,成群結隊地跟著他。
直到嶽飛氣喘籲籲地趕到時,渡口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隻有黑暗的河麵上,有船,有燈,有幾個婦人很勤快地舀了水,正在清洗這艘小船。
燈火映照下,那個站在船頭的婦人甚至還與嶽飛相識!
“阿嫂!”嶽飛喊道,“你們可見了有人從這裡過麼!”
婦人拎著燈往他這照了一會兒,忽然就很高興地嚷起來:
“是小嶽將軍嗎!我們不曾見什麼人!隻是從水裡撈出個好貨!等我們洗洗乾淨了,給你送去!”,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