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絨絨茫然地走在鬆梢雪林中。
她沒有耿驚花的境界,做不到人過無痕,所以她身後留下了一連串的腳印。
梅掌門的聲音好似還回蕩在她耳邊腦中,她似是明白了許多,又不敢置信自己的猜想。
——又或者說,她下意識地,不想也不願意去相信。
小樓不是禦素閣的小樓,而是天下人的小樓。
無論何人想要入樓,小樓永遠都在那裡。
敢為天下人先的存在,本就不可能……普通。
虞絨絨從來隻以為,能入小樓之人,或在某一方麵有過人之處,比如二師兄以身飼毒,又或者修為高絕冠絕眾生,譬如大師兄攬劍動霞光。
卻原來,並沒有這麼簡單。
“絨絨。”一道聲音溫和地響了起來,瘦小老頭負手站在某一棵樹下。
虞絨絨怔然抬頭看去,卻見耿驚花身上難得換了一身乾淨道服,灰白的發與胡子卻被風雪吹亂。她停了腳步,躬身一禮:“七師伯。”
耿驚花從來都皺著眉頭。
或緊皺,或微皺。
但此時此刻,對方的眉間雖然因為長時間動作的慣性而有了深深的皺紋,卻極罕見地眉梢舒展。
他向她點了點頭,再轉身道:“跟我來。”
鬆梢雪林很大,虞絨絨方才走得漫無目的,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好似有些迷路,竟然走到了這一處雪林的另外一端。
顯然耿驚花是注意到了她的走歪,專程來接她的。
但他的神色沒有任何不耐。
積雪中響起了一些咯吱的腳步聲,如此默默走了片刻,耿驚花突然開口道:“我在等你問我。我以為你會有很多問題。”
虞絨絨抿了抿嘴:“確實有很多問題,我也確實想要問。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深呼吸,再慢慢吐出,誠實道:“晚一點問,就可以更晚一點知道。我好像……下意識想要逃避什麼。”
耿驚花笑了笑:“符修的直覺總是很準,畢竟這個世界上在算無遺策的同時,總也要以直覺來判斷一些事情。這樣吧,你來問我,我隻回答是,或不是。”
虞絨絨沉默片刻,開口道:“我們腳下……封印著那位魔神的四肢。”
耿驚花頷首:“是。”
她向前走出幾步,再問道:“浮玉山下……六師伯鎮壓的,是魔神心臟。”
耿驚花慢慢眨了眨眼:“是。”
“有人想要……解開這些封印?”虞絨絨繼續問道:“是想要複活魔神嗎?”
“是。”
虞絨絨沉默片刻,她其實還有太多問題,比如為什麼要複活,這些人為了複活……又或者說喚醒魔神究竟做了些什麼,魔神醒來會怎麼樣,又以及天玄道尊為何會成為魔神。
但這些話在唇齒間轉了一圈,又縮了回去。
然後,她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小樓存在的意義,是為了阻止這些人?”
“是,也不是。”耿驚花笑了笑:“下一個問題。”
“七師伯是大陣師,我的師父想必也是大陣師。”虞絨絨想了想:“而我大師兄是劍修,二師兄是醫修,三四師姐沒看出,五師姐以刑入道,也與符修不沾邊,六師兄好似也不是。所以……符修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七師伯,所以你要讓我看這天下,走過這些陣。”虞絨絨輕聲道:“是因為……我要保護這些陣嗎?”
耿驚花笑意更濃:“你很聰明,但答案依然是……也不是。”
虞絨絨不再提問。
她沉默地跟在耿驚花背後,再抬頭去看了這片天,這些鬆林。
天光太深,白雪太晃眼,她稍微眯了眯眼,才能感知和“看”到此間流轉的那些符線與劍陣的輪廓。
“鬆梢劍陣裡,有十六月的劍意,也有我大師兄的劍意。”虞絨絨這次的聲音非常篤定:“所以……比劍大會的魁首,本就要來一趟這裡。”
耿驚花停住了腳步:“是。但除此之外,如我此前所說,你也要來一次這裡。”
虞絨絨駐足,看向了耿驚花麵前。
那裡有一棵古怪的歪脖子樹。
要說歪脖子,其實這樹的身軀筆直向上,直到最高處才彎腰下去,再護住了身側的一棵樹。
這裡恐怕是整個鬆梢雪林中,唯一一塊積雪並沒有那麼厚的地方。
因為落雪被歪脖子樹遮去了大半,而那些積雪也讓歪脖子樹更彎曲,像是佝僂背脊的老人,也像是承載了太多風雪的中年人,好似下一刻就要咳嗽出聲,卻依然負重而行。
“賽前答應過你的。”耿驚花越過那棵歪脖子樹,站在了被那棵樹護住的、稍矮一些的清脆樹前,再回頭淡淡看向虞絨絨:“還愣著乾什麼?”
虞絨絨不解其意:“……啊?”
“過來,跪下。”耿驚花皺了皺眉:“算了,不跪也行,小樓也沒那麼多規矩。”
修行之人,跪天地,跪尊師。
所以虞絨絨倏而明白了什麼。
她上前幾步,進入了那棵樹的周遭,再下意識探出了手。
仿佛有輕風穿過她的指間,再牽著她繼續向前,直到她的手這樣貼在了那棵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