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梢林中的樹都是以劍氣劍意為養料,稍微靠近陌生的樹,都極容易被那些劍意刺傷,然而虞絨絨卻如此近距離地站在這棵樹下,撫摸到了這棵樹的樹身,再緩緩閉上眼。
風很繾綣,四野倏而安靜,這一刻,鬆梢上落下的鬆針好似輕撫肩頭的手,掃去她滿身疲憊,挑走她衣擺汙濘,再輕輕落在地上。
天地之間沒有聲音。
虞絨絨閉著眼,卻倏而見了漫天的符陣。
那是此處的鬆梢劍陣,是浮玉山上六師伯已經給予了她的那份傳承之陣,是不渡湖上的軟禁之陣,是籠罩了天虞山禦素閣的那方她曾經見過陣圖的大陣,還有許許多多她沒有見過的符陣。
然後,她看見了一雙手。
又或者說,很多雙手。
那些手有的執筆,有的竟然挽劍,也有撫琴,而琴弦卻連接這千萬條陣中符線。
這些手如拈花,如撫琴,也好似輕輕鬆鬆挽了個劍花。
大陣們像是柔軟卻精細的編織物,在這些手下悄然而動,一條條符線被厚重的符意加固,亦或被融去再重鑄,還有的手停頓片刻,躊躇許久,終於決定徹底挑斷其中幾根,再重新落指畫符。
千萬種符意流轉,再傳承,千萬道符線被布下,再鉤織成這天下最濃烈也是最堅固的大陣們。
而現在,所有這些前赴後繼的編織,都沒入了虞絨絨的腦海之中,她緊緊閉著眼,貼在樹乾的手掌之下散發出了明亮卻不刺眼的光暈,而那些光暈最終儘數沒入了她的體內。
再熄滅。
一滴淚緩緩從虞絨絨的眼角留下。
她仿佛大夢初醒般猛地睜開眼,那滴淚恰好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那滴水珠上,眼神卻有些茫然。
是……她哭了嗎?
可她為什麼要哭?
耿驚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這就是你師父的傳承。見傳承如見人,我可沒有騙你。浮玉山的符陣我替你補了,但這一次,要你自己來。”
虞絨絨鬆開手,後退幾步,沉默片刻,再彎膝而跪,認真向著那棵樹磕了三個頭。
見畫從她袖中探頭,再在她身邊靈巧地轉了一圈,落入她的手中。
虞絨絨起身,膝上的泥土自然而落,不留一點痕跡。
她與耿驚花擦身而過,向前走去,卻又駐足。
“七師伯,旁邊那棵……稍有些不那麼直的樹,是你的嗎?”她突然問道。
耿驚花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顯然有些不太想承認,過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是又怎麼樣?”
虞絨絨笑了笑:“沒什麼,我師父說,她很喜歡,謝謝你。”
耿驚花一愣。
他想說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師父留在這裡的隻有傳承沒有神識,怎麼可能和人有任何對話,要是有神識能對話的話,他早就和她連侃三天大山了,還輪得到你小兔崽子?
但他到底什麼都沒說,眼底微澀,猛地背過了身。
虞絨絨轉回頭,攥筆在指間,駐足片刻,倏而一步踏出。
天地之間空空蕩蕩,有流動的風,有散落的鬆葉,有飄落的雪。
登天之時,要禦劍而起,當然,禦筆而起也不是不行。
但虞絨絨就是這樣憑空而起。
有纖細的鬆針悄然在她腳底停頓,成為她這樣一步一階而上的階。
有落雪寂然凝滯,再被她足尖輕點,再上一層。
鬆針和落雪當然都不是無端而停。
虞絨絨也不是真的能腳踩空氣而起。
她見鬆梢劍陣,所以踩陣而起,直至落腳在了所有鬆梢之頂。
鬆林密密,遮天蔽日,她卻在天之上,再低頭去看。
千萬棵鬆梢靜默佇立,仿佛在述說著梅梢派這數千年的歲月,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些鬆梢輕輕搖擺,似是在向她打招呼示意,也像是某種對她的鼓勵與安慰。
樹有劍意,自然有情緒。
所有這些情緒再順著符線傳入了虞絨絨的心底。
刹那間,她仿佛聽到了許多聲音。
——“哎呀我這邊曬不到太陽,好冷哦,快扔給我一點暖洋洋符嘛!”
——“可算等到你啦!接下來請多多關照呀,新來的大陣師小姑娘。”
——“有點癢癢,幫我撓撓,撓撓。對,就是那道符,看到了嗎?我點亮它啦,你勾一勾就行。”
——“我這裡有一道符壞啦,再不修就沒救啦!”
……
虞絨絨彎了彎眼睛,單膝跪地,將手按在了大陣之中的那一點。
道元順著她的掌心噴湧而出,此前稍有脆弱的符意重新構築,鬆梢林中某些枯枝重新發芽再綠,舒展開來。
春未至而滿林雪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