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虞絨絨可以在墜入誅魔台的最後一刻還能扯動瓊竹派的大陣,如今她一夕化神,這本就是被她扯爛的大陣,更是手到擒來。
所謂護派大陣,從來都不僅僅執守,更能禦敵。
否則也不會一擊便毀了瓊竹派這麼多座山巒道殿。
她這樣起筆遙點在寧舊宿身上,漫天陣意自然也鎖定了他。
能這樣毫無凝滯地將瓊竹派大陣握於抬手之間,當然不是巧合。
這陣,帶著虞絨絨太過熟悉的味道。
此前她還不是很確定,而現在,她已經完全明白了什麼。
或許這陣自瓊竹立派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但距離最近的一次加固與重鑄,是寧暮煙的手筆。
她的一身凝陣落陣的本事都是從七師伯那裡學來的,而七師伯耿驚花又是得了寧暮煙所有的傳承,這天地之間的陣意,對她來說,確實是手到擒來。
寧舊宿當然也早就想到了這一節,所以才對虞絨絨指間的陣意並不感到意外。
他站在那裡的身影分明如之前一樣筆直且氣勢逼人,但在虞絨絨此刻的連聲話語之下,他周身的氣度好似悄然矮了一截。
“無量當年的走丟,非我之過,卻也因我而起。”沉默了這許久的寧舊宿終於開口,卻竟是在回應此前燕夫人的話語。他的目光從老魔君狼藉的頭顱上移開,卻也沒有看向燕夫人,隻是看向了不知何處的虛空:“雖然他的出現本就是一個意外,但我也娶了你,隻因你姓燕,而我也確實想要一位燕夫人。”
所有人都聽得雲裡霧裡,燕夫人卻臉色驟白,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在天下人麵前說出了口!
沒有人願意被稱為“意外”。
寧無量的臉色也變得灰白,他幾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向來崇敬的父親,再慢慢看向燕夫人:“阿娘,這……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回答他。
“虞師侄,你可知我瓊竹派除了世人皆知的三樣東西外,還有一件隻有曆任掌門才會的絕學。”寧舊宿倏而轉了話題:“我見長生,我窺未來。”
虞絨絨一愣。
“然未來朦朧,我隻能見到無數因緣線條牽於你一身,而好巧不巧,你便是救了我兒無量的人。”寧舊宿的目光掃過寧無量的麵容,再落在虞絨絨身上:“如果不是我想要的未來,想要改變,隻有一個辦法。”
“毀了站在這樣因果正中心的你。”
寧無量握劍的手倏而一緊,他好似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有些茫然地想起了一些自以為已經忘記了的事情。
他想起了自己初入瓊竹派時的忐忑,對高高在上的父親的崇拜與對強大的渴望,在這樣過分強烈的情緒麵前,在聽到父親帶著些鄙夷之色地談及虞家的時候,便下意識覺得自己與虞家的這一樁婚約……是他身上的恥辱。
這樣的想法好似紮根於他的腦海之中,再不斷放大。
他甚至沒有認真去想過為什麼這就是恥辱了,隻想要努力再努力地獲得父親的認可,再想方設法去退了這樁婚事。
寧舊宿繼續道:“無量並非對你無情,人非草木,也非冷血之物,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欠虞家,欠你一句感謝。是我扭轉了他的想法,讓他去切斷與你的聯係——當然,是以並不光彩和磊落的手段。一個小女孩而已,想要摧毀,實在是太簡單了。”
虞絨絨的手指已經握緊,她輕輕咬住了下唇,幾乎已經預感到了寧舊宿接下來的話語。
“按照我的計劃,你本應在退婚後失魂落魄,百思不得其解,鬱結於心。但隻要無量時而來開解你,再告知你他的難處,你便會諒解他,再為他所用。”寧舊宿淡淡道:“隻是……可惜。”
他的話語仿佛天打雷劈一般落在了虞絨絨心中。
前一世……前一世,寧無量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而最後,她也確實……為他所用,釀成大禍,最終被沉於不渡湖底,再難見天日。
……自然也達成了寧舊宿所想要的,切斷她這一因果中心與周遭聯係的目的。
原來竟是如此。
虞絨絨深吸一口氣,強自按住了內心底翻湧的情緒,淡淡開口道:“寧掌門真是……好算計。”
“若是好算計,又怎會可惜?”寧舊宿卻是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是我小看了你。自你登上雲梯開始,我便已經看到了今日。當然,我想象中的今日,也與現下不同。”
“未來不可窺探,不可改變。便是力竭,也會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正規。確實,這才是真正的天意,是我僭越了。”寧舊宿邊說,竟然邊嘔出了一口血,顯然是因為他不僅窺伺了太多次天機,又竟然在此時此刻說了出來,觸發了這門功法的逆鱗。
“人這一生,都是自私的。我也不例外。”他毫不在意地擦掉了唇邊的血,好似已經吐過了許多口血:“修真是為見長生,這也本就是一件極端自私的事情。做這一切,我是為了我自己,卻也不全是為了我自己。”
無數瓊竹派長老與弟子們震驚不解的眼神中,寧舊宿抬手指向了空中的大陣,又指向了一片狼藉的瓊竹派:“我身為瓊竹掌門,窺伺未來的時候,見到門派被毀,見到山門凋零,而這一切——都係於你一身,我又豈能置身事外!”
這一刻,虞絨絨有許多話想說。
她想說,且不論他對她做了什麼,這一切的源頭,分明在於他對寧暮煙的不為人知秘而不宣的隱秘情感。
他通魔,協助魔族鬆動那些鎮壓魔神的陣法,本意或許是想要保護寧暮煙。可卻最終間接導致了寧暮煙的死亡,這才是如今這樣局麵的根源所在。
誠然,他看到了關於瓊竹派的毀滅,看到了這一切都係於虞絨絨一身,或許他的某些做法確實如他所說。但這一切的禍源,卻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種下了命運因果的種子。
但她不能說。
她不想讓寧舊宿齷齪的心思,臟了她師父的名字。
所以她隻冷笑了一聲:“適得其反,弄巧成拙。既然你曾經埋下這麼多伏筆,隻為讓我死,那麼今日,我來誅你,於情於理,都不算僭越。”
寧舊宿終於朗聲大笑了起來:“合該如此!可惜便是耿驚花來與我一戰,恐怕也不是我的對手。隻是憑你一個小輩,想要老夫死,還實在是稚嫩了點!”
回應他的,是一道如幽魅般的符線攪動。
紫袍翻飛,寧舊宿足尖輕點,便已經避開了迎麵而來的符意,他雖看不見,但天地之間元氣湧動,總有所感,又豈用雙眼去看!
平時分明用來守護瓊竹的陣意此刻變成了尖銳的刀,簌簌落在地麵之上,留下一道道淺白的痕跡,每一道中,都是決然的肅殺之意。
虞絨絨頰側的珠翠被湧動的劍風符意吹拂,倏而有一刻殷紅碎裂開來,再被攪碎成齏粉,寧舊宿的衣袖也被無處不在的符線割裂開來,碎布飄搖在空中,哪裡還有此前廣袖飄然的仙人之姿。
然而下一刻,卻見寧舊宿身形微頓,足尖一點,收劍沉腰,再霍然起劍!
無數瓊竹弟子都學過盈尺訣,但直到此刻,他們才真正完整地看到寧掌門所施展的盈尺三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