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同張三麵談的時候, 焦宏文終於找到了韓沐風。
他一見到自家新藝人,就忍不住說:“可算是見著你人了, 一聲不吭跑個沒影兒, 回來發現廟塌了一半, 滋味如何?”
韓沐風瞥他一眼,波瀾不驚地說:“我屬於在你這兒掛靠雲遊, 想走隨時可以走。你確定追究這件事?”
焦宏文:“……”
韓沐風指的是他一聲不吭離開一個月的事。
一個月前,本來還關注著林景事件的韓沐風, 突然說收到家中長輩召喚, 留個信就離開了北京。焦宏文本來還指著他能幫個忙出份力,可是等他回來,一切早都結束了。
焦宏文不知道, 其實韓沐風也感到萬分詫異。因為他走前以錢代蓍又算了一次林景的氣運,用的還是剛得到的一套大五帝錢。結果一如從前,算不出半分。不攜氣運的林景,怎麼可能乾得過被他改過風水的星藤?
然而,林景就是贏了。
這是韓沐風第一次手段失靈, 他反複推測,最後覺得林景那邊肯定也有厲害的玄學大師, 破了星藤的風水局。
焦宏文這廂已經問起:“那你打算走嗎?你演技不俗,又有超凡的能力, 一定可以在這條路上走很遠。說實話, 星藤已經留不住你了。”
韓沐風說:“不, 你不是和那個林景比賽拍電影嗎, 讓我加入這個項目。”
焦宏文看著他,“你真打算留下?”
“我自有我的用意。”
其實是韓沐風算到,焦宏文這部電影上映後,必定一夜爆紅,口碑票房雙豐收,是他出道作品的最佳選擇。
“而且不光是我,我還能給你帶來一個演員,一個你絕對意想不到的人。”他又說。
焦宏文詫異道:“誰?”
“韓鐸。”
*
張三覺得林景簡直就是個怪物,因為他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成分。
他太認真了。他是真的想讓張三——這個著名的催淚劇情片大導——去拍一部喜劇。
張三不可思議地說:“你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做這種決定的?”
“張導,”林景笑了笑,“不妨先看看我為你準備的故事。”
他把劇本往前推了推。
說是劇本,實際上不過是個大綱而已,但已足夠了。
《倒計時》這個故事,原本講的是主角身患絕症,在最後的時間裡,完成自己未竟的心願。
從立意到構思各種平庸,會被星藤看上也不過是因為便宜。
不過現在,經過林景的一番魔改,它已經變成了一個非常特彆的故事。
張導拿起劇本看了一眼,首先看到的是體裁形式。
一見之下,倒來了幾分興致,他抬起頭問:“整個故事都是按照時間分割的?倒挺符合這戲的名字。”
林景抿了口茶,但笑不語。
正如張三所言,《倒計時》的劇情結構,有點類似於《失戀33天》那種形式,全片被分成細碎的十幾幕,每一幕,都以一個日曆牌作為開篇。
張三是真的欣賞這種劇情結構。將故事發生的時間直接告訴觀眾,讓他們直觀了解到全片的時間概念。
隨著時間推移,觀眾會對此越來越敏感,產生逐步加重的心理緊迫感。
從片名上也能看出,這是個跟時間有關的戲,選這種架構方法,再合適不過。
他從頭開始,仔細地看去。
劇本並不完善,隻用寥寥數語勾勒了一個大概,台詞也隻暫時填充了一兩句,但足夠讓他看懂劇情了。
*
1、5月5日
阿京安靜地躺在醫院裡,麵色憔悴、形容枯槁。床頭放著他的病曆,已然病入膏肓。
畫麵一閃即黑。
2、6月3日
一直修長枯瘦的手,在《臨床實驗協議》上簽下“阿京”的名字,他抬起頭來,對麵前穿著白大褂的人說:“彆告訴我哥哥。”
主任醫師看著他歎了口氣。於是,阿京跟著一群白大褂,開始進行各種實驗,他本人有時狀態不好在一旁看著,有時也親自操作。
白大褂們會抽取他的血液、毛發等物,往他身上打莫名其妙的針,定期給他做檢查。
日曆牌以看不清的速度翻閱著,實驗也在慢慢推進著。
3、8月3日
蒼白寂靜的醫院走廊中,阿京走過轉角,偷聽到兩個白大褂的講話聲。
“實在是缺錢,經費所剩無幾,快要做不下去了。”
“如果繼續這樣,那就隻能讓阿京……”
阿京衝出去對他們說:“我可以繼續做實驗,讓我繼續參加吧。”
兩人對視一眼,衝他搖頭:“主任不會同意的。”
阿京來到主任的辦公室,剛剛進去,就被趕了出來。然而他鍥而不舍地扒在門框上,死不撒手。
4、8月4日
阿京在病房裡拿著一個本子勾勾畫畫,哥哥在旁邊同他說話。
“人家主任都把你趕出來了,而且那個實驗經費緊缺,又那麼危險,就算參加了也……聽哥的話,彆再固執了。”
阿京充耳不聞,繼續在本子上塗塗畫畫,鏡頭下移,他的本子上寫著“阿京的願望清單”,上麵列著一溜兒奇葩的願望,例如“和老媽一起參加lol比賽”、“暴打一頓熊孩子”,“參加的研究項目獲獎”……
但是,心願單最下麵的一項被塗黑了。
哥哥說你彆想七想八,好好治病才是正理。阿京說,這些願望我能完成。
哥哥說你怎麼完成。
阿京說:“幻想。”
5、8月7日
阿京躺在床上,進入夢鄉。他再次睜開眼時,竟然麵色紅潤身體健康,精神狀態也異常地好。
在這幕劇情裡,他帶領一個研究項目大獲成功,得了諾貝爾生物學獎。
6、9月1日
……
張三看前麵四幕的時候,根本不明白為什麼這是部喜劇,但看完第五幕,他就懂了。
阿京是一名癌症患者,同時也是個醫學碩士,跟著導師研究一種新的抗癌藥物。阿京對這項研究異常熱情,把它看做自己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主動提出試驗藥物。
但項目組經費緊缺,臨床實驗進行沒兩天,被迫中止了。阿京去找導師,結果被趕出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就這麼斷了。
阿京有一個願望清單,是他死前想要做的一些事。實驗中止後,他認為自己活不下去,心如死灰,每天躺在病床上什麼也不乾,隻是幻想。幻想自己實現願望的過程。
這些幻想,就是這部喜劇的真正主線。
就如同穿越一般,在幻想裡。
他有時是奇葩的研究員,憑借各種奇奇怪怪的姿勢完成實驗,最後竟摘得諾貝爾獎;
有時是媽寶電競男,帶著老媽一起參加比賽,騷操作頻出,竟然得了世界冠軍;
有時竟然還變成十來歲的年紀,牛逼哄哄,把同齡熊孩子暴揍一頓……
總之,他幻想的,都是一些很奇葩很騷氣,誰都很向往,但誰都不敢做、也做不到的事。
這是非常典型的喜劇片表達,讓故事主角做一些觀眾想做又做不到的事,滿足他們的欲望。
比如在上麵三個幻想裡:學生們滿足了“不用努力就能當學霸”的欲望;遊戲玩家滿足了“不被父母阻止、甚至反向操作帶著父母一起打遊戲”的欲望;而大部分人都滿足了“不被道德綁架、想揍熊孩子就暴揍一頓”的欲望。
而且,不僅僅隻是滿足,甚至還有溢出——學霸得了諾貝爾獎,遊戲玩家得了世界冠軍。觀眾看到一半,已經達成心理預期,看到結尾,會感覺超乎意料地爽。
張三也看得極為爽快,他甚至已經開始思索,可以往故事裡加進什麼樣的包袱,把它變得笑料百出。
每一個幻想故事都相對獨立,會給觀眾帶來截然不同的觀影體驗、不同的開心和爽感。
最重要的是,這種形式很適合這部電影的體裁,每一個日曆牌,都會開啟一段現實 一段幻想。
幻想和現實雙線並行,前者相對割裂,後者卻很連貫。
在幻想中,阿京的心願得以實現。
在現實中,他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好,健康狀態竟然突飛猛進。
讓張三覺得高明的是,這一切並不是直接告訴觀眾的,而是借由日曆牌、隨時出現的病曆、阿京的外在表現……在鏡頭中展現出來,讓觀眾自行領悟的。
不直接點明劇情,而是用鏡頭展現片段,讓觀眾自行領悟。
這種表達方式成熟而有逼格,不像商業電影的表達手法,反倒在文藝片裡非常流行。但凡有點能力的文藝片導演,都會這麼表達。
舉個例子來講,許多大導的電影裡,會出現這樣的鏡頭銜接:
第一幕,角色麵臨一個選擇,是開車去上班,還是坐公交車。鏡頭會展現一些細節,(比如他拿出公交卡又放下,打開手機搜索路況),但絕不直接點明他做了哪個選擇。
到了第二幕,他直奔地下停車場,觀眾們才知道:他選擇開車去上班。
《倒計時》整個戲,都采用這種銜接、這種表達。
雖然失去商業片應有的直白簡明,但和它本身的段落式結構很搭,細細讀來彆有韻味。
繼續說回劇情。
在幻想中實現願望,讓阿京心情變好,病情有了起色。這時他突發奇想:彆人能不能也用這種方式治病呢?
於是,他開始心理學書籍,自學催眠、心理暗示……最後,總結出了一套“幻想療法”。
具體來說,就是通過催眠的方式,讓病人幻想實現願望、幻想病情好轉……在幻想中舒展心情,進而影響健康狀態。
劇情最後一段,阿京的幻想療法大獲成功,在病人中推廣開來。
他賺到了一大筆錢,把這筆錢全部投入了導師的項目。最終,抗癌藥物研製成功。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
倒數第二個日曆牌:阿京再次做了檢查,病曆顯示的症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輕。
倒數第一個日曆牌:他看起來和健康人沒什麼兩樣,並且已經不住病房。他來到導師的實驗室,看到自己的心願清單,往上麵寫了最後一條願望。
*
張三把劇本放下,沉吟片刻。
隨即,他抬起頭對林景說:“不可否認,這是個好本子。雖然現在還沒加入喜劇元素,但看出來是個絕對的喜劇故事,完全可以笑料百出,包袱不斷。”
“幻想故事不光有主角的,也有其他病人的,幻想內容是我們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事,很豐富,很刺激。”
“我最欣賞的,就是這部戲的整體構架。它采用了斷章式的手法,一個日子一個故事,雖然幻想顯得相對割裂,但它和現實雙線並行。現實線非常完整、圓滿,最後反倒讓這個割裂的故事,變得很有意思。”
“說實話,過去十年,沒有人這樣拍喜劇,我們的觀眾也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喜劇。我不敢妄言它會否成功,但至少,成功的可能性,比失敗的可能性要大。”
“雖然‘靠幻想治病’顯得荒謬不現實,但它是一部喜劇,越荒謬越出彩,甚至帶有一種特殊的……浪漫主義色彩。說實話,作為我本人,真的很喜歡‘靠幻想治病’這個命題。”
“最後,這部戲的表達手法也很先進,通過鏡頭銜接,讓觀眾自己把劇情連貫起來。隻要導演的表達能力強,劇情就可以承接得很自然,給觀眾帶來一種真實、直觀的觀影體驗,這是我愛用的表達手法之一。”
他先把這部戲誇了一頓。
而林景聽著,全程隻是微笑,一言不發。
“但是,”張三終於話鋒一轉,“抱歉,請恕我還是不能接下這個項目。”
“為什麼呢?”林景問。
“成也幻想,敗也幻想。”張三說,“這部戲全是由幻想填充起來的,就連現實線,也是一種荒謬的幻想。幻想治病不可能存在,新的抗癌藥物更不存在……”
他歎了口氣,“算了我直說吧。其實還是因為,這是部喜劇。”
張三有很多拒絕這部戲的原因,比如雖然梗概還算有意思,但劇本根本就不完整;比如這麼扯淡的劇情,硬寫的話會有很多硬傷;比如這種形式的喜劇前所未有,從來沒人拍過,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但他隻說了最根本的原因:他不想拍喜劇。
作為國內最厲害的文藝片導演之一,他雖然慣用浪漫主義手法,但拍出來的故事,內核無一不悲,無一不立足現實、關注現實主義問題。
他最愛的,是摔碎虛假的浪漫,暴露現實的無奈。
所以他拍的戲,幾乎全是悲劇。
而這部戲,從頭到尾由幻想充塞,太理想化,太圓滿。
林景安靜地聽完他的理由。
他微笑了一下,對張三說:“不是的。”
張三皺了皺眉,“不是什麼?”
“這部戲不隻是幻想。它既是幻想,又是現實。”
林景說:“全部都是幻想。全部都是現實。”
*
張三很無奈。
他根本搞不懂對方在打什麼啞謎,也不想搞懂。
他正要再次推拒,卻聽林景又道:“張導,您還沒把劇本看完呢。”
“什麼?”張三一愣。
他低頭去看,果然劇本還沒看完,後麵還有一頁,他沒翻開。
但這一頁已經寫了“尾聲”的字樣,後頭還能有什麼劇情?
他把最後一頁翻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堆奇怪的圖案。
其次,才是上方那隻有兩行的劇情。
難道僅僅兩行劇情,還能出現什麼反轉不成?
他無奈地往下看。
第一行是:阿京在心願清單上,寫下了最後一個願望,“希望能有一種‘幻想療法’,讓人們靠想象力就可以治愈病症。”
張三瞳孔驟縮。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會是他現在想的那種可能嗎??
難道——
僅剩的兩行劇情,真的另有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