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歸來, 宮中自然備了接風洗塵的酒宴, 時間就定在了晚上。
眼瞅著還有半日功夫, 薛嘉禾也不急著催容決更換衣裳,同他並肩往攝政王府裡走去, 道, “一去半年功夫, 受傷了沒有?”
皮肉傷自然是有的, 但容決昧著良心道, “沒有。”
薛嘉禾側臉看看他, 揚眉,“攝政王殿下若是騙我,叫我發現了可不輕饒。”
容決腦中過了一遍, 確認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早就好全了, 也朝著薛嘉禾一挑眉毛, “你怎麼發現?要親自檢查不成?”
這話全然是調侃的, 容決說出口便拋到了腦後, 正要講起其他的事情,薛嘉禾卻流暢地接過了話頭。
“好啊, 我親自檢查。”她說著舉起兩人交握的雙手, 動作飛快地將容決的手背翻了過去, 摩挲著靠近食指和中指下一道淺淡的疤痕,“你離開汴京時, 可沒有這處傷。”
容決下意識又將手翻了回來, 不叫薛嘉禾看到, “都是小傷,沒到需要你擔憂的程度。”
薛嘉禾抬眼看他,眨了眨眼,最終道,“南蠻和東蜀,都有很長時間不會再有力氣鬨事了,是不是?”
“是。”容決撫過薛嘉禾仍有些淩亂的碎發,他的動作很小心,“十年內大慶不會再有戰事,我會在汴京陪你和孩子。”
薛嘉禾往他略顯粗糙、但叫人十分信賴的掌心裡蹭了蹭,“沒有戰事,你也能好好休息了。”
容決是戰無不勝,從未令人失望過,可那並不代表他所打的勝仗都是平白得來的。
薛嘉禾見過他身上縱橫的新舊傷痕,知道那些便是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證明。
說到底,戰場是個吃人的地方,即便容決在其中也需萬分謹慎。
從東蜀戰線趕回花了十二日的時間,可在城門外見到單騎而來的容決時,薛嘉禾還是恍惚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沙場上的刀光劍影,像是紮了根似的留在他的眼底。
西棠院裡靜悄悄的,隻有幾個正在掃地和修剪樹木的下人,容決踏過院門就有些訝然,“孩子呢?”
薛嘉禾頓了頓,好笑地轉臉看他,“原是在城門口跟我一道迎接你呢。”
不過綠盈和趙白都在,還有奶娘在旁,薛嘉禾即便提前離開也不擔心他們。
容決:“……”他摸了摸鼻子,不假思索地道,“我那時眼裡隻看得見你了。”
“我還得謝謝攝政王殿下青眼有加?”薛嘉禾啼笑皆非,她牽著容決走進屋裡,直接道,“盔甲亮閃閃雖挺好看,先脫了吧。”
容決下意識地摸向手甲要解,而後又停了下來,他眼睜睜看著薛嘉禾往床邊走去,不由得喉嚨裡一燙,像是突然便渴了三四日似的沙漠旅人。
“離晚宴還有幾個時辰,更衣入宮也用不了那麼久。”薛嘉禾隨手摘了頭上步搖,話說到一半便覺得眼前陰影籠罩,錯愕地一抬頭便被容決攥住手腕封住了嘴唇,隻來得及低低唔了一聲。
半年沒有碰觸過薛嘉禾,容決唯一的自製力就是在城門口當著百官的麵隻親了她的額頭。
這屋裡沒有其他人,他便不必再克製自己,將薛嘉禾手裡的發釵掩鬢等等抽出扔到妝奩旁,親吻間含糊地道,“小彆勝新婚?”
薛嘉禾笑了,她抵著容決的胸膛道,“咱們可沒什麼新婚,真要比的話,什麼都比新婚那時來得強。”
這話容決真沒法反駁,他撇了撇嘴,回應便是又掐著她的細腰再親了一頓,將那淺色帶著笑意的唇吮咬成飽滿多汁的嫩紅色才罷休。
“……盔甲。”薛嘉禾低低喘息著提醒他。
又冷又硬的盔甲硌得她嬌生慣養的皮肉實在有些發痛。
容決嘖了一聲,略顯粗暴地鬆開一隻手去拆護甲。
——彆說,為了保命之用,這全套的盔甲從頭到腳穿和脫都是相當費工夫的。
薛嘉禾都將身上首飾除完了,回頭就見容決還沒拆完,不由得有點好笑,上前幫了個手。
容決舔舔嘴角,黑沉沉雙眸盯著薛嘉禾的動作,心裡卻覺得有點不妙起來了。
即便半年不見,薛嘉禾也不可能這般熱情如火投懷入抱。
這看著明明是一幅請君入甕秋後算賬的模樣。
可容決自認這半年可沒做任何會被算賬的錯事,他猶豫片刻到底是向內心的欲壑臣服,垂首吻過薛嘉禾帶笑的眉眼,“我做錯什麼了?”
薛嘉禾訝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又低頭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我倒是還沒聽說。怎麼,攝政王殿下想自首?”
容決心中的弦鬆了一兩分,他不自覺地用拇指摩挲著掌中纖細的腰肢,思索著最適合的措辭,“那你怎麼……”
“好了。”薛嘉禾舒了口氣,她終於卸下護甲的最後一部分,牽著容決往軟榻旁走,而後往床頭一坐,朝容決拍了拍自己的雙腿示意他躺上來。
容決沉默了片刻,試探地脫鞋上了床,順著薛嘉禾的動作,將腦袋側枕在了她的腿上。
也不知道是熏香還是薛嘉禾身上的香氣,靠得她近了之後更是嗅得清晰,並不濃鬱,聞來卻讓容決十分安心。
這是西棠院裡一直以來的味道,他這半年間曾無數次想起。
直到這時候,容決才真正感覺到自己離開了廝殺和戰場。
——我回家了。
幾乎在這個念頭出現的那一瞬間,疲倦和困乏同時鋪天蓋地將他包圍。
容決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動作很慢。
下一刻,薛嘉禾的手落在他發上,輕輕順了一下,“小睡一會兒,我再喊你起來。”
容決覺得自己似乎答了一聲,又似乎連一個嗯字也沒來得及說出口,眼皮合上的瞬間便被前所未有的安心席卷陷入了夢鄉之中。
他的弦繃得太緊,終於能在薛嘉禾身邊放下心來。
薛嘉禾雖料想容決需要這片刻的小憩,卻沒想到這人真是閉眼就睡,不由得好笑了一會兒,便安安靜靜地給他當起枕頭來。
容決睡覺時是相當規矩的,他一個晚上甚至連睡覺的姿勢都不會變化,這薛嘉禾是早就知道的。
於是趁著容決睡著的功夫,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檢查了容決的大半身體,正如他所說,都是些小傷,傷口也不深。
薛嘉禾這才終於放下心來,用手指當做齒梳順起容決的頭發打發時間。
綠盈和趙白回來是在容決睡著後不久的事情,綠盈幾乎是躡手躡腳地將雙胞胎送到薛嘉禾身邊,生怕驚動了容決。
薛嘉禾將困得東顛西倒的小家夥們並排放到自己身旁,哄著這兩個也睡了過去——一個無意識地抱住了薛嘉禾的腿,另一個則和容決腦袋抵著腦袋呼呼大睡。
薛嘉禾原先是不困的,可身旁三個人都睡得香甜,內屋的窗又都合著暗沉沉的,一個不小心,她自己也跟著睡了過去。
綠盈眼看著時辰差不多了敲門喚人時,最先被驚醒的反倒是容決。
且容決一睜眼,便正好看到眼前一張睡得紅彤彤的孩童小臉,頓時清醒了。
綠盈的敲門聲再度傳來,容決小心地起身,壓低聲音應道,“等等。”
“是。”
容決回頭掃了眼,果然小心翼翼的動作是正確的選擇——另一個小不點就在他背後睡得四仰八叉呢。
不知道怎麼的,他就是一眼能認得出背後的那個是他的女兒,睡在靠裡的那個是他的兒子。
早一年的時候,容決可沒這能力。
腿上重量一輕,薛嘉禾也揉著眼睛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問道,“到時間了?”
容決將快掉到床下去的女兒往裡送,抱孩子的姿勢仍然很熟練,“困的話就睡。”
接風宴到底是給將士們的,薛嘉禾不必大費周章特地去參加,皇家的顏麵有幼帝撐著。
就連容決自己其實也不太想去。
“要去的。”薛嘉禾打了個哈欠,她抬頭下意識地朝容決討了個抱,環著他的脖子軟綿綿地道,“我陪你去,這次坐在你旁邊。”
——她沒睡醒。
容決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卻之不恭地順勢也討回了個吻,低低笑了,“今晚不準喝酒。”
不喝酒都這樣了,喝了還招架得住?
有一說一,薛嘉禾在宮裡這晚上果然是一滴酒也沒沾,第二日起來後已是午飯的光景,忍不住對就在床邊拭弓的容決抱怨,“昨晚還不如喝了酒呢。”
若喝了酒,她倒頭便睡,哪還有容決折騰她半個晚上的份?
“信了你的邪,”薛嘉禾恨恨地呸了一聲,“今日攝政王府裡的接風宴,這酒我喝定了。”
容決吃飽喝足,倒是無所謂,將弓往旁一放,“先吃飯。”
在宮中設宴時,為了避免禦前失儀,其實並不會備太多酒;可在攝政王府中專門給武將們設的酒宴,那可是幾乎搬空了兩家酒窯。
雖然曾經見過一次,可再第二次看到堆在前廳一角層層疊疊的酒壇時,薛嘉禾還是歎為觀止。
——難怪上一次酒宴後,彆說其他的將領紛紛醉倒,就連傳聞千杯不醉的容決也醉成了那樣。
“參見長公主。”
“末將見過長公主。”
同上次不同的是,薛嘉禾一路走過去,已經到了的武將們一個個規規矩矩地朝她低頭行禮。
薛嘉禾挨個淺笑頷首回應,頗有些唏噓地想到上一次她可幾乎是被這群人忽略了,好似誰也沒想起來她勉強是個長公主一般。
進了廳中,薛嘉禾才發現明明先離開一步的容決卻不在裡頭。
趙青機靈地湊了過來,道,“殿下,王爺在外頭和衛小將軍說話呢。”
薛嘉禾恍然。
衛小將軍大抵是為了他父親的事情去見的容決。
衛將軍是在禹城被容決直接入獄的,但因戰事膠著一直拖著沒有定罪,再加上他痛快吐出不少東蜀情報,多少也有將功補過的份,容決將他帶回汴京交給了三法司。
也不知三法司會處理出個什麼結果。
薛嘉禾想到這裡,正巧容決和衛小將軍就一前一後回來了。
原先總是滿臉開朗笑意的衛小將軍在這半年間早就沒了從前的樣子,一下子看去便成熟了好幾歲,頗有點不苟言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