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儲位落定是一件事, 宣帝朝天旭末年的最後風波,卻並沒有以此作為真正的結束。
幾乎就是在有關青宮的旨意下達當晚, 朝野上下, 士林內外都在隱晦而含蓄, 又極其熱切地議論著天家兄弟之間這件“不可說”,然而又叫人極難忍住不說的尷尬大事。
諸般心緒之中,自然是驚駭之情最深, 餘下各樣猜測慨歎甚至暗地取笑等等不一而足,幾乎是什麼樣的說法都有。
而此事熱議至此, 那麼理所當然的, 也就會讓其他在同一個時期發生之事,尤其是與吳王魏王之事看似並無太大乾係的事情, 極大地減少了被人注意的可能。
譬如,荀老太太的忽然病危。
這個所謂的“忽然”, 正好是在八月二十二的當晚,可以說京城上下,甚至說天下之人的目光都完全彙聚在有關立儲的明旨上,幾乎就沒有什麼人留意到, 太醫已經來往多次的文安侯府再次火急火燎地請了郎中。
隻是因為宮中的變故如此嚴重, 吳王和魏王仍舊在宮中“反省”,大約也在養傷, 宣帝亦是因著這件天大的醜事而氣得連日寢食難安, 肝火極旺, 麗妃的驚憂病倒更不必說,一時間太醫院居然沒有太醫能夠前往荀家。
於是又不得不飛馬在京城中重金厚禮,延請民間名醫,匆匆趕到荀家救治荀老太太。
左鄰右舍或是三親六故雖然也有人聽說了這番動靜,但一來此事哪比得上皇子之事來的驚世駭俗,二來自從六月俞菱心產子後荀老太太就傳出了臥病的消息,如今老人家忽然惡化的話,大約也是常情,便更沒有人多想什麼。
但是文安侯府緊閉的大門之內,卻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玉竹堂內,剛剛從西北軍中趕回京城的文安侯荀南衡一身公服猶自未換,明顯能看出疲憊風霜之色的英武麵孔上滿是冷峻寒意,目光鋒利如刀,正向著跪在麵前的長子怒目而視:“荀澈,荀舍人,如今還有什麼人是在你眼裡的嗎?還有什麼事情是你不敢做的嗎!就這樣一日也等不得!先前的話都是白說了是不是,先前的鞭子也是白挨了是不是!”
荀南衡怒喝之時,連眼眶都泛了紅,顯然是動了真正的暴怒,莫說俞菱心、荀淙等晚輩戰戰兢兢在站在後頭不敢出聲,連明華月坐在旁邊都有些心驚,也是幾番斟酌,仍舊沒有敢開口。
荀澈跪在父親麵前,腰背挺得筆直,但頭是微微低垂的,聲音亦十分沉著:“我是不想讓父親為難,也不想再讓家族受累。如今西北局勢還不穩定,郴州軍裡也尚未全然肅清,老太太就算真有什麼三長兩短,軍務上仍舊是要用人的,想來皇上會下旨奪情,不必丁——”
他這個“憂”字還沒出口,原本就已滿腔怒火的荀南衡直接便大怒起身,一腳踹在他胸前:“混賬!畜生!”
荀澈原本就不是習武之人,荀南衡又在暴怒之下,登時整個人便被踢得撲倒在地,胸腹之間的疼痛讓他一口氣幾乎哽住。
“侯爺!”明華月也是大驚起身,趕緊去拉荀南衡,到底還是晚了半步,但也隻能半拉半勸地先安撫荀南衡,“侯爺,彆這樣,澈兒再混賬不是,哪怕傳家法揍他,你也彆自己這樣,萬一打壞了呢,先坐下先坐下。”
俞菱心和荀淙亦是又驚又痛,趕緊過去扶荀澈,索性也就一起跪下:“父親!”
荀南衡整個人氣的幾乎發抖,也是喘著粗氣,剛要再罵,便見外頭荀瀅竟然快步進門,秀麗的笑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冷靜嚴肅:“父親,請您不要怪二哥——”
“瀅兒!”荀澈此刻已經掙紮著扶著俞菱心的手,重新跪直,截口冷喝了一聲,“這裡沒你的事,出去!”
素來聽話乖巧,柔順如水的荀瀅卻生平頭一次,沒有聽荀澈的話,甚至再度上前一步,直視父親荀南衡:“慈德堂的藥,是我下的。”
這話出口,荀南衡與明華月登時便驚住了,連荀淙都愕然直身:“瀅兒,你……”
隻有荀澈和俞菱心並無任何意外之色,夫妻二人對視之間,隻是無奈。
“瀅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荀南衡下一瞬便明白了大半,雖然心裡還是滿滿的不敢相信,但是對局勢的判斷卻也有了個模糊的輪廓,尤其是再看一眼荀澈與俞菱心的神情,便更加確定了。
荀瀅望向父親,秀美麵龐上神情無波:“我知道,我下藥謀害了祖母,祖母或許會死。”
“瀅兒——”明華月的嘴唇都有些微微發顫,不敢相信這真是荀瀅說出來的話。
但荀瀅自己還是平靜地又補充道:“書上說,孝順之道,小杖受,大杖走。祖母願意偏心,或是平日裡有些什麼事端,我還是應當順從。可若是祖母要我的性命,我便不應當由著祖母,以免給她惡名。這些都寫在聖人的書上。但是聖人卻從來沒說過,若是祖母與外人勾結,先是試圖下藥謀害嫂子和小侄子,後來又跟宮裡的人算計,想叫三殿下奸汙我的清白,再逼我給三殿下做小妾,讓二哥與秦王殿下離心,叫咱們侯府在皇上與皇子跟前落下個首鼠兩端、心懷二意的大罪,那我們做晚輩的到底該怎麼做。”
說到這裡,她又頓了頓,雙手合攏,向著父親和母親微微一福:“但我也知道,祖母便是有千般的狠毒,萬般的不是,到底也是父親您的生身之母,您是從心裡希望祖母好的。但這事我已經做下了,父親您要是心裡過不去,我願意給老太太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