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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將荀南衡, 失陷天鷹山】
加急軍報上的這十個字,荀澈看了一次又一次,即便明知這是兩日前的軍報, 即便知道這失陷未必就是十成十的斷魂, 即便知道程雁翎已經親率破雲營精銳趕赴天鷹山,明雲冀和明錦城也啟程在即,他還是完全無法原諒自己。
“啪啪!”抬手便是兩個重重的耳光, 抽在自己臉上, 火辣到他甚至覺得眼前都花了一瞬,可即使是這樣的疼痛, 荀澈仍舊覺得完全無法與心中那刻骨悔恨痛苦相比萬一。
“慎之,你……你不要這樣。”俞菱心再一次落了淚,她已經看著荀澈這樣徹夜難眠, 反複拿著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軍報在書房中來回踱步轉了整整兩夜,但她也不知道如何相勸, 隻能上前一步去抱他:“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父親吉人天相……”
“慧君,我好恨自己。”感受著懷中的妻子溫軟的身體, 以及她落在自己胸前的熱淚,荀澈不由抱緊了她,同樣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我以為自己機關算儘, 步步都算到了, 可是偏偏就遺漏了父親那邊。前世裡……父親過世時曹亮也死在他身邊, 我查出了剩下的四個內奸,便以為……以為……如今,如今……如今我是再也沒有再一次的機會了……”
說到此處,荀澈再忍不住,幾乎是放聲痛哭,整個人都要抽空了力氣。
“縣主已經趕過去了,此事或許還有轉機的,”俞菱心扶著他坐下,又主動將荀澈的頭抱在自己懷裡,“你心裡難過我知道,可是你不是也說,事情不到最後一步,總是還有翻盤的機會。父親久經沙場,身手卓絕,一定,一定不會有事的……”她抽泣著安慰荀澈,可自己也是淚流滿麵。
話是可以這樣說,可是荀澈滿心的痛苦,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都說人生在世,很多時候不過一搏,可她與荀澈跟旁人不同,前世的種種苦難皆已嘗儘了,這輩子能夠得以重來,他們的殫精竭慮、晝夜牽掛,都是為了避免曾經發生過的慘劇,以及珍惜這次絕對不會再有的機會。
先前荀瀅兩番尋死,雖然事後都是拆開了,但俞菱心每每想到,還是會後怕到全身冰涼。而眼前荀南衡的情況比荀瀅還要再危險百倍,他是已經中了馬賊的奸計而失陷在天鷹山。
雖然現在還沒有消息說遇難,但是在這樣天寒地凍的臘月底元月初,西北的山中到底會有多冷,荀南衡再是身手過人也不是神仙……
她真的不敢想下去。
殘月漸漸西沉,再如何痛苦難當,又一個不眠夜也還是慢慢過去了。
而轉日一早,荀澈終於下了決斷:“慧君,我要親自去一趟西北。”
俞菱心沒有說話。
她隻是慢慢低了頭,天旭十六年的元月初,與往年都全然不同,因著大年夜的這一場宮變,什麼年慶廷議暫止之類一律皆免了去。先前就已經中風未曾徹底痊愈的宣帝在宮宴之中再次中毒,雖然性命看著保住了,也不過就是躺在龍床上還能喘氣而已。
而為了料理宮變兵變的所有收尾之事,再度名正言順監國理政的太子從正月初一開始就與內閣商定了重開廷議,除了宮變之事收尾定罪載入史冊,就是主要料理西北這邊爆出的緊急軍情。因著牽涉到荀南衡,所以俞菱心也都看到了所有送到荀澈書房裡的相關卷宗。
簡單地說,就是西狄和北戎的所謂馬賊之中其實混入了兩國的精兵,看似尋常盜匪犯境,其實也有刺探軍情,為了將來開戰再做預備的緣故。而因著西北的地形,以及當地的軍需軍備問題,西北如今的局勢緊張,幾乎不遜於北戎犯境之時的前線。
而荀南衡的天鷹山失陷,當然是內奸曹亮的設計,當中可能還有與敵匪的勾結。現在程雁翎和明家父子都匆匆奉旨趕去,一方麵是要營救荀南衡,另一方麵也是要繼續料理未竟之事。
荀澈想去,她其實早就想到了。
以荀澈前世今生對西北的了解,也未必真的沒有用處。但也正因為西北不是郴州那樣的常規前線城市,城牆與城防的預備反倒更弱,換句話說就是連荀南衡都失陷在那裡,荀澈前往,誰知道是否也會殉國?
可是,她怎麼能叫他不要去?
幾乎是沉默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荀澈並沒有多說什麼,他知道,天下最懂他的人就是她,他什麼都不用多解釋的。
俞菱心最終慢慢抬起了頭,秀美的麵孔上已經擦掉了淚痕,隻剩下溫柔的平靜:“你去吧。隻是,你要記得,如果你回不來,我就隨你走。這輩子,你休想叫我再為你守一回。”
荀澈的嘴唇動了動,他竟有些顫抖。
他知道,妻子的話是真的。
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此去西北會有那樣的凶險,可是父親已經出事,此時此刻的荀澈以產能再沒有底氣說什麼算無遺策。而俞菱心此刻的言語更是讓他無法不心驚,猶豫再三,他咬了咬牙,還是上前去牽她:“你也不要想的這樣嚴重,還有安哥兒,他還小……”
“啪!”俞菱心抽出了手,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個巴掌,“荀澈,這理由用一回就夠了。難道你不知道,上輩子我也是想隨著你去的嗎?”
荀澈的眼眶再次熱了,他怎麼能不知道,他當然知道。
他喜歡她,那樣那樣的喜歡著,她前世裡所有的一顰一笑,所有的溫柔體貼,她那樣含蓄到了極致的神色,他怎麼會看不明白。
“好。我答應你。我一定回來。”再次咬牙抿唇,荀澈重新將俞菱心緊緊抱入懷裡,“我答應你。”
俞菱心沒再說什麼了,她甚至也沒再哭。人生在世,本來就萬般不易。前生有幸開始這段姻緣,今生又能走到現在,她常常覺得,已經是很足夠了。
若是天意真的要叫她與荀澈停在這裡,那就停吧。
與他在一起,水裡也好,火裡也罷,生生死死都是可以的。
西北的局勢到底有多凶險,她現在也是真的不知道了。
可是也都不重要了,荀澈若是平安回來了,那就是上天垂憐。
倘若西北再生出什麼變故,那就是上天覺得給他們這重生兩三年的時光已經幸福夠了,那她就自己可憐自己一回,決然不再獨自煎熬了。
反正今生局勢翻轉至此,除了荀南衡生死不知以外,荀瀅、明錦柔、明錦城、程雁翎、荀淙、齊珂、甚至荀澹荀澤的命運都已經改變,俞家也平平安安,她其實沒有太多遺憾了。
哪怕她真的與荀澈一同死了,相信剩下的家人也能將安哥兒好好養大,至於爵位是給荀淙還是給安哥兒,俞菱心其實也都不在意的。
在真正的生死之間,什麼爵位榮祿,其實也都算不得什麼。
帶著這樣的心思,後頭的日子似乎倒也好過。
元月初五,京城中大部分的家族還在因著宮變大事驚魂未定,勉強操持年節家宴及近親往來之時,荀澈已經在心意決絕地請旨之後,用最快的速度啟程趕往西北。
明華月雖然是堅強性子,但到底眼前麵臨的局麵很可能是荀南衡的殉國,如此的驚痛擔憂,加上在宮變之中與人交手相拚也受了傷,一下子就病倒了。
所以初五那日出城去送荀澈的隻有俞菱心,荀瀅雖然同樣擔憂父親、且身體的虛弱也不是一時能立刻恢複的,可看到母親病倒,還是咬牙強撐著起來協助俞菱心。雖然沒有去送荀澈,但在家事上倒是與如今處事越發老練的荀淙相互配合,將家務接手了一半的同時,也親自去照料母親的身體。
這讓俞菱心確實輕鬆了不少,同時也越發欣慰,荀淙和荀瀅以前在家人的嗬護下都有過過於單純或任性的時候,但如今隨著時移世易,弟弟妹妹都是越來越長大了,也越來越懂事了。
隨後數日,西北軍中的消息一日一報送回京城,尋常軍報與六百裡加急軍報交替使用,幾乎就將整個西北的局勢狀態完全呈報了出來。
個中的細節自然是不會全都放到邸報上,但西北軍事既是國之大事,也關係到文安侯父子二人的性命,太子直接命人每日都將軍報摘抄一份,秘密送到文安侯府。
所以基本上每日的下午軍報送至宮中不過半個時辰,俞菱心與明華月也能得到如今西北的最新消息。
很自然的,每日裡的這一刻,也就成為了俞菱心最為焦急、心跳最快的時刻。
尤其是當她看到,西北的局勢並沒有因為荀澈前世的知識而得到迅速的翻轉,反而在嚴峻的形勢下越發膠著,俞菱心的心,也是一點一點,一日一日地越來越沉。
雖然曹亮已經在嚴審之下交代出了所有的信息,可是失陷在天鷹山的荀南衡卻仍舊沒有救回,甚至應該說,連蹤影都沒有找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此時的京城正是元月底最冷的時候,滴水成冰,西北又該如何苦寒徹骨?
荀南衡,真的還有生還的機會麼?
而當時間到了二月初,荀南衡親兵與戰馬的屍體都相繼找到了,荀南衡本人卻還是沒有。可西狄的馬賊勢力卻再次加強,其實也就是得到了西狄軍隊越來越不遮掩的增援,一時間連整個西北的防線都出現了危機,明雲冀與明錦城受傷的消息也先後傳回了京城。
到了這個時候,明華月的身體終於好轉,雖然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甚至看上去都好像蒼老了幾歲,但目光中的堅強與英氣,到底是漸漸恢複了。
而俞菱心還是那樣平靜的照料著家裡,雖然也瘦了幾分,心緒看著似乎倒是還好。並沒有因著西北越來越不樂觀的局勢而顯出多少擔憂,甚至還在操持家務的同時生出了幾分“閒情”。
譬如更多地將家中的大小事務分派給荀淙和荀瀅,再度打發了齊氏回去江州,又時不時帶著安哥兒回娘家去探望俞伯晟與俞老太太,也會看看俞正杉與如今越發懂事的俞芸心。
俞老太太雖然也惦記俞菱心和安哥兒,但見她在這個時候常常回娘家,還是很有些擔心:“你們府裡這樣,你還是多照顧你婆婆和小姑,怎麼好將家務分給小姑和小叔,倒自己出來?以後多少時間回不得娘家,菱丫頭,你可不是這樣不分輕重的性子啊!”
俞菱心卻隻是笑笑:“沒事的,如今淙兒和瀅兒都長大了,家事上多鍛煉鍛煉也好。”
除了這個,彆的她也沒再說什麼,即使俞老太太和俞伯晟都再勸了她兩回,俞菱心卻也當做沒聽見,還是又回了兩次娘家,隻是坐的時間更短些。
而另一方麵,她好像越發的喜愛刺繡與針線了,不離開侯府的時候,俞菱心將所有沒有家務的時間都幾乎拿來做針線了,除了懷抱安哥兒,或是黃昏時分等候軍報消息之外,她就是一直在做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