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安哥兒大大小小的衣裳,給祖母的、父親的,給婆婆的,給荀瀅的,給荀淙的,還有一件給明錦柔的。
十數日裡裁裁剪剪,飛針走線,做的眼睛都有些發花。身邊的丫鬟們看著都是心驚,雖然不知道少夫人這哪裡來這麼大的興致,但她們到底是貼身服侍跟隨俞菱心那麼久了,總是大約能感覺的出,在俞菱心看似平靜的模樣下,心裡應該是牽掛荀澈到已經要發瘋了,或許強行讓自己手裡忙些活計分分心,這等候的煎熬還能淡幾分。
而到了二月中,西北的軍報忽然從一日一報貶為了一日兩報,顯然情勢的變化與緊急又與先前不同。而大約這裡實在是牽涉到什麼軍國機密,太子也停了給荀家密抄消息的恩旨,但每日還是叫人過來簡單稟報一聲,告訴俞菱心:荀澈平安。
俞菱心沒有叫人多問或者多打聽,她的心早已經漸漸沉得不見底,她甚至覺得,或許某一天,那每日稟報的消息就斷了。
而到那時候,她也就該上路了。
在那之前,她還是先將該做的、能做的,都儘力做了。不管是將家裡的事情再一次的教導叮囑了弟弟妹妹,又或是力所能及地給親人留幾件念想之物,總之能做多少就是多少了。
隻是俞菱心沒料到,那“荀澈平安”的消息,居然斷得那樣快。
也就是七日的樣子,到得二月二十一那日,她從初見暮色,一直等到了華燈初上,又等到了天色全黑,始終都沒聽到下人稟報說太子的人過來送信。
反而是在她徹夜無眠之後的轉日一早,外頭的流言穿進了耳中——西北重鎮慶桑突遇奇襲、大火焚城,所有城中的將領,凶多吉少!
俞菱心抿了抿唇,又眨了眨眼,隨後才輕輕電點頭:“我知道了。”
然而這樣一如平時的平靜,卻比什麼樣的反應都更嚇人,荀瀅當時就哭了,身邊的人也趕緊相勸,可是落在俞菱心耳中,卻都是茫然的。
很快太子妃明錦柔就親自趕到了文安侯府,但她說了什麼話,明華月又說了什麼,俞菱心也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她的一顆心,徹底地丟了。
有那麼一瞬,她甚至想起了麗妃在宮變徹底失敗之時的反應,麗妃那時候的茫然與遲鈍,目光的空洞與絕望,俞菱心當時都看見了。
她當時也覺得看懂了,宮變失敗,是要抄家滅族、千刀萬剮的。麗妃有失去所有的一切,萬劫不複,所以一時間就魔怔了一樣。
而現在她呢?
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覺是不是與當時的麗妃相似,隻是她沒有獲罪,也沒有危險,她還有兒子,有父親,有祖母,有弟弟妹妹,有很多很多東西。
但是再想想,她覺得她還是跟麗妃一樣的。
因為她失去了荀澈的話,也就等於失去整個世界了。
“慧君姐姐,慧君姐姐!”而這時連連叫了她好幾聲的明錦柔已經實在無法,索性動手去搖她的肩,“還沒有說一定是那樣嚴重的!表哥可能不在慶桑!”
俞菱心還是平靜地點了點頭:“恩,可能不在,也可能在。”
明錦柔無奈,然而這話也實在無法否認,隻好咬牙道:“總之你先彆急,如今西北的形勢更亂了,軍報可能要暫緩幾日,但是你再等等,程姐姐傳信說再過五天會派人回京,到時候就能問個明白了,你先彆急,穩住些,好不好?”
“五天?好。”俞菱心點點頭,居然還是沒有哭,甚至一絲想哭的衝動也沒有。
而這五天,大約是她人生裡過的最慢,也是最快的五天了。
俞菱心沒有再做針線,身邊的人根本不敢讓她去碰什麼銀針與剪刀之類的鋒銳物品,荀瀅與荀淙甚至主動拿了家務過來問她,有些他們能做事情也要過來問問,尤其愛抱著安哥兒問她。
而她隻是一一答了,平平靜靜的,仔仔細細的,甚至還會對荀淙與荀瀅多加幾句叮囑,要他們以後好好照顧母親,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至於荀淙和荀瀅眼裡的驚痛與害怕,俞菱心已經無力再多顧忌了。她稍微一停止說話,眼前便都是荀澈的音容笑貌,不管是他前世裡在病榻上的掙紮與苦痛,還是今生他們從重逢到成婚再到如今所有的恩愛與甜蜜,她想著想著,便是半日。
可眼淚還是沒有落下來,甚至在某一個時刻,俞菱心自己也會想,她現在為什麼不哭呢?
不過一切的胡思亂想總是有個儘頭的,五天時間忽忽而過,越發清瘦蒼白的俞菱心又在黃昏時分到了晴雨軒的書房,坐在荀澈最習慣的位置上,安安靜靜地等著。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所幸的是,這次她沒有再等到日落西山、夜色漆黑,幾乎是戌時剛過,她就聽到外頭下人急促的奔跑腳步聲:“少夫人,少夫人!世子他——他回來了!”
“什麼?”
足足平靜了快要兩個月的俞菱心終於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她甚至顧不得掐自己一下看看是否做夢,簡直是毫不猶豫地起身便向外急奔而去!
甘露和霜葉都嚇了一跳,連忙抓起披風便追,這二月底的天氣多冷,少夫人怎麼能這樣往外衝呢!
可是俞菱心根本顧不上,這哪怕是夢也要做一次,她等不得了,一刻也等不得!
大約是這一口氣實在提的太久太久,俞菱心衝到中庭正路上的速度之快,甘露居然都隻是勉強跟上。
而當俞菱心自己停下腳步的一刻,也正是滿身風霜的荀澈剛剛到達中庭的時候。
夫妻二人四目相對,俞菱心早已滿臉是熱淚,嘴唇抖得完全說不出話來,而錯眼之間,赫然見到荀澈身旁的高大身影,竟然是瘦削了許多的荀南衡!
父親也平安回來了!
“這……真……”俞菱心大悲大喜之下,那一個好字都沒說出來,頭腦之中就一陣強烈的眩暈,整個人險些栽倒。
“慧君!”荀澈立時搶上去扶她,他太著急了,手裡的力氣也有些大,把俞菱心的手臂都捏疼了。
可也就是這樣清晰的一疼,反而讓俞菱心更加確定眼前不是做夢,她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像個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什麼都不在乎了。
荀澈抱著她,同樣是淚流滿麵,身邊的家人們看著想要笑話他們夫妻幾句,隻是每一個開口的,或者哪怕隻是試著開口的,都忍不住也紅了眼眶,落下淚來。
而等到所有的眼淚之後,自然便是闔家重新歡聚的時刻,荀南衡與荀澈父子各自回房更衣盥洗,也分彆在各自愛妻的又是心疼牽掛,又是嗔怪不滿的淚眼中,將西北局勢的驚險、變故與計策分說了一番。
簡要說來,便是曹亮勾結了西狄的馬賊,將荀南衡陷入了天鷹山,他也的確曾經有數日的危險。但到了荀澈抵達西北的第三日上,就已經得以脫困。
但是荀南衡此番西北的整頓過程中,其實查出了在曹亮之外,西北本地的豪族以及軍中,都有人是一直在跟西狄暗中勾結,所以當荀南衡被救出之後,父子二人就商定了這一出一明一暗的雙簧戲。
表麵上荀澈一直放出消息,表示沒有找到父親,甚至連太子與閣臣都不知道荀家父子的計謀,還真的以為是沒有找到。也正因如此,才讓西北軍中的其他內賊放鬆了警惕,最終在慶桑做出了一場引君入甕、內外夾擊的局,雖然並沒有能將西狄的馬賊一舉全殲,也是在重創敵人之外又抓到了緊要的頭領若乾。
這也是為什麼程雁翎要“派人回京”的真正原因,這複雜的前因後果根本不是加急軍報可以寫明白,而且進一步肅清細作和通敵餘孽的事情也仍舊需要繼續。
當然,連太子和閣臣們也沒有想到,這派回京城的居然是詐死的荀南衡,以及真的沒有死的荀澈。
明華月那邊如何與荀南衡或慨歎或抱怨暫且不提,俞菱心聽了這些,又是半晌沒有說話。
荀澈瞧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賠笑道:“局勢複雜,我實在不敢偷偷給你寫信,還望你不要生氣。”
俞菱心輕輕舒了一口氣,看著荀澈這些天在苦寒砥礪之中憔悴了不少的臉龐,眼眶又有些微微發紅,然而卻不是抱怨,而是滿滿的心疼:“所以你有沒有受傷?是不是特彆辛苦?”
荀澈不由笑了,這真的是他的慧君啊,前世如此,今生如此,什麼時候都是如此,永遠永遠都是最心疼他的。
“一點點。”他挽了袖子給她看,“就這裡腫過,現在好多了。另外腿上也有幾塊淤青,旁的便沒有了。”
俞菱心伸手去給荀澈輕輕揉了揉:“回頭請小郗太醫給你配幾副外用的藥,好好泡幾日藥浴調理調理罷,想來寒氣也是重的,可彆落下病了。”
荀澈含笑點頭,又移了移身子,伸手去摟她的藥,低聲道:“我也想到了,剛才已經跟小郗提過了,讓他配十副陰陽調和的藥浴,你也該一同調理才是。”
“這是想什麼呢。”他熟悉而溫熱的氣息就在耳邊,縱然是老夫老妻了,這話裡的意思還是讓俞菱心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就要抵住他。
“哎,對了,”荀澈忽然想起來,側頭問她,“慧君,你說實話,過去這些日子,你有沒有給我偷偷做牌位?”
“什麼?”俞菱心先是一怔,隨即才想起以前的話,連忙去啐他,“呸呸呸,胡說什麼。我給你守一回還不夠麼,就算要做,也得做一對。”
荀澈的笑意越發舒展,認真地點點頭,探身去親她:“你說的對,咱們確實是一對,生生世世都要成雙成對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