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雲山,出雲寺,某間禪房內。
一身素服的扈長蘅散發趺坐於明錦蒲團之上,他麵前是須眉皆白的慈航法師。
數月前曾有過同樣的場景,那時他問的是生死,而這回問的是舍得。
慈航法師閉目撥動念珠,“有舍有得,大舍大得,欲求有得,先學施舍。”
“都說舍便是得,若是舍而不得呢?”
“好向枝頭采春色,不知春色在籃中。”
“是這樣麼?”扈長蘅垂眼,片刻後複又抬起,“弟子不明白,此婚此情若注定不屬於我,上天又為何要讓我遇上她,這對我難道不是太殘忍了嗎?”
“情想合離,更相變易,因業而轉,皆是定數。”
也即是說,這世間事,萬般皆是緣法,因緣而生,緣儘故滅,相逢離散皆有定數,半點強求不來?
扈長蘅淒笑:“那蕭元度又是何德何能。”
慈航法師道:“各人有個人的坎坷,各人亦有各人的修行。”
扈長蘅沉默了一會兒,道:“那弟子寧可他少些坎坷。”若果他的坎坷俱與六娘相關的話。
慈航法師睜開眼,目露欣慰之色,接著徐徐為他講述了一則佛典。
“阿難尊者原是釋迦牟尼佛的從弟,為佛陀坐下十大弟子之一,遠離愛欲,諸根清淨。但其年輕時也曾動過凡心——
“有一回,參加完佛陀舉行的法會,阿難尊者前去城中化緣,走了許久都沒有化到吃食,疲累交加。這時,他遇到了一個打水的女郎,便想上前討口水喝。
“女郎卻道自己生而卑微,不配給阿難尊者這樣的高僧供養一碗水。阿難則說眾生皆平等,女郎便端水給她。這一過程中,阿難尊者的手碰到了女郎的手……
“察覺自己動了凡心,阿難尊者如實稟告了佛陀,
“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
“佛陀便問:‘你有多喜歡這女子’。
“阿難答:‘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隻求她從橋上經過’。
“佛陀言:‘某日等那女子從橋上經過,那也便隻是經過了,你已化身成了石橋,注定隻與風雨廝守。這一切你都明白,仍舊隻為那場遇見而舍身棄道、甘受造化之苦’?”
扈長蘅聽至此,動容且震驚。
會有多喜歡?一見鐘情便傾心一世,不問回報而付出等待……
相較而言,自己至少是相逢過了、擁有過了,雖然時日極短,短得像一場幻夢。
扈長蘅沒有追問阿難尊者與那位女郎最後結果如何。
凡心萬千,有人因愛而偏執,有人因愛而堅持,有人因愛而隱忍,有人因愛而放手……
是啊,這時間百種愛,從來不止是獨占一種。
心裡忽然有了些明悟。
他也願學阿難尊者,願接受世間所有艱辛、痛苦與磨礪……
隨即又有些慚愧,到底凡心未淨,所謂的明悟也是由她而起。
慈航法師卻道這又何妨:“修成正果,度化世人,她亦是世人。”
扈長蘅並無此宏願,他尚且無法自渡,又哪裡有普渡世人的心懷。
“弟子凡心未淨,尚未看破紅塵,佛門能容?”
慈航法師道:“苦非苦,樂非樂,隻是一時的執念。執於一念,將受困於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於心間。你肯放下執念,便是塵緣儘了之時……”
夕陽晚照,斜暉透過木楞窗鋪灑到跟前。
扈長蘅掬了一捧在手。
攥緊,兩手空空;鬆開,斑斕的霞光躍然於掌心。
沉甸甸的心在這片耀目的光輝中變得一輕再輕,他垂眼看著,忽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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