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維爾正在擦拭他長劍。他坐姿不太規矩，一隻腳直接踩上了另一邊椅子，將冷冰冰長劍擱在硬邦邦大腿上，他對旁人視線略有所感似——這是一張年輕、英俊、讓人難以親近臉，好看金色短發被他隨手胡亂地往腦後擼去，露出光潔飽滿額頭、刀子一樣眉骨和吊梢綠色眼睛。
他長相像個貴族少爺，言行舉止卻跟貴族風度翩翩大相徑庭。白色製服袖子被他粗魯地卷起來、露出結實小臂，領口扣子也沒有緊緊係上，朝他敞開衣領看過去，伊芙甚至能看見他紋在左邊脖子上黑色刺青。
……哪裡像個騎士，明明就是個小混混嘛。
圍在伊芙身邊幾個神官試圖向他搭話，恭喜他明天就能出發去帝都、接受晉升為帝國十騎士表彰——那是皇帝陛下親自授予、屬於騎士最高級彆榮譽——不過對方絲毫不領情。
夏維爾冷冷地說：“你們幾個很閒麼？離我遠點。”
場麵瞬間尷尬了起來。本來還圍在伊芙身邊神官們仿佛為了刻意回避這位向來冷言冷語騎士一般，一一離開了，最後，偌大閱覽室裡就隻剩下伊芙和夏維爾兩個人。
身邊終於變得冷清起來，伊芙才有時間重新對手裡這本《新版神殿專用一級光係法術通識教程》奮筆疾書。
她一邊做筆記，一邊搭話：“你這樣會討人厭。”
“哦，所以我該怎麼做？”夏維爾瞥了她一眼，不冷不熱道，“像你一樣傻笑，然後拚命應和那群白癡麼？”
伊芙被他奚落慣了，非但沒有半點局促緊張神色，還相當平和，糾正他：“你說錯了，我笑起來一點都不傻。”
伊芙繼續說：“而且他們也是在為我著想啊，看，還特地給我送了好多考核筆記！”
“那種垃圾，你要多少我就能給你多少，”夏維爾皺了下好看眉頭，“而且我已經說過了，你問題不是出在這裡……”
“我知道啊，”伊芙沒有遮遮掩掩，說，“跟你完全不一樣，我沒有應用方麵才能。”
即便外表跟言行都像是毫無禮節可言小混混，但不光是神殿裡、整個城鎮裡上趕著巴結奉承夏維爾人並不在少數。伊芙跟夏維爾自幼一起長大，但後者各方麵都完完全全地碾壓過了她。
十八歲伊芙還在糾結基礎法術考核，夏維爾就已經通過了最高級彆法術考核，被皇家首席**師盛邀成為自己名下弟子，十六歲成人禮時就單槍匹馬地挑戰過一條龍，無論是法術還是武力都完美得無可挑剔，簡直不像是能在這座邊陲城鎮誕生天之驕子。
這樣人，如果不是因為脾氣太爛，肯定很受歡迎。
伊芙開口道：“因為我沒有才能，所以無論夏維爾怎麼說我都理解不了。雖然我們關係算不上多好，但看在一起長大份上，你也多多少少為我著想一下可以麼。這很簡單吧？”
聽她這麼說，夏維爾難得地愣了一下，甚至好一段時間都回不過神。等他反複確認伊芙話中之意後，又長久地沉默了一會兒。
“不……”夏維爾動了動嘴唇，低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伊芙用眼角餘光掃了他一眼，停下了手中筆。
雖然沒有直接道歉，但這個反應已經很不錯了。真可愛。
“唉，對不起，我應該道歉，是我自己亂發脾氣了，”得到了自己滿意反應，伊芙順勢給對方台階下，儘管嘴上這麼說，她心裡可一點都不覺得是自己錯了，“請原諒我吧。”
夏維爾側過臉，一副懶得搭理她模樣。
“你最近有些不太一樣了。”夏維爾忽然說。
伊芙呆了一下，問：“哪方麵？”
“不再一個人偷偷摸摸、找各種理由去神殿以外其他地方，以前行跡有些可疑，但現在正常多了。”夏維爾說。
“哇，知道得好詳細，”伊芙想了想，好奇地問，“跟蹤過我麼？”
夏維爾點了下頭：“跟蹤過。”
“……”對方表現得如此理直氣壯反而讓伊芙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隻能問，“發現了什麼嗎？”
“什麼都沒有發現，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說到這裡，夏維爾用他那雙沒什麼溫度綠色眼睛直視著伊芙。
伊芙捧著臉，盯著夏維爾看了一會兒，兩者目光相對，誰都沒有先一步移開視線。伊芙開口問：“夏維爾，你有喜歡人麼？”
聞言，夏維爾先是一愣，然後蹙起眉頭，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一臉不耐。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隻是想問，”伊芙繼續說，“在你死後，你會希望自己喜歡人過得幸福快樂麼？”
夏維爾眉頭擰得更緊了，連帶著看伊芙眼神都變得古怪了起來：“啊？什麼？這是什麼鬼問題。你吃錯藥了麼？”
伊芙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夏維爾臉上神情，發現對方發自內心地抵觸自己提問，不由得輕聲自言自語道：“是啊……算了，就當我沒有說過吧。”
“正常人都會這樣想，就算沒有自己，喜歡人也能獲得幸福。”
夏維爾將長劍收回鞘，綠色眼睛垂下又抬起，那裡麵清清楚楚地倒映著伊芙臉龐。
“但是我可不會，”夏維爾盯著她，冷笑了一聲，“要是被我知道，我死後，那家夥快快樂樂、又跑去不知道跟哪個野男人一起生活，我會後悔到恨不得人生重來一次再親手殺了她。”
“我會讓自己變得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到離開了我一步，她生活就會完完全全陷入沼澤裡變成一團爛泥。”
夏維爾低聲說：“所以我是不會死。至少在她死之前，我一定會活下來。”
伊芙眨了眨眼睛：“…………”
過了半天，她捧著臉，神情快樂地笑了起來。
夏維爾頓了頓，隨後皺著眉頭，問：“這有什麼好笑？”
“夏維爾。”伊芙念出他名字，就像在念一首簡短詩，慢慢地說：“你真可愛。”
夏維爾：“…………”
夏維爾垂下頭，有些僵硬地握住手中長劍。
這是夏維爾離開小城鎮前與伊芙最後一次交談。第二天夏維爾就出發前往帝都了，與他同行還有神殿裡其他幾位騎士，大祭司擔心他年輕氣盛，特地挑選了幾位長輩跟著他。
此後幾天，伊芙生活依舊循規蹈矩，除了禱告就是在閱覽室啃書。
再一次想起完全銷聲匿跡伊爾澤，是在某天晚上夜裡。伊芙夢見了他，對方有著黑色頭發跟黑色眼睛，明明是一副平庸又普通、幾乎泯滅眾人長相，可伊芙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他一直往前走，不管伊芙怎麼叫他名字都沒有回過頭。伊芙看見他腳下拖出一道長長、不停蠕動黑影，而他身體也越來越模糊、快要像墨水一樣融化掉。
“我累了，不想再走了，”伊芙伸出手，說，“你要繼續離開，還是回來找我呢？”
對方聽見了她話，隨後轉過身。然而他一轉身，身體就立刻化作了一蓬黑霧。
在那一蓬漂浮黑霧中突然鑽出來一隻手，緊緊地掐住她伸出手腕——那不是人類手，每一根手指都覆蓋著細細小小、黑色鱗片，比起手指更像是爪子，或者是昆蟲肢節。
黑霧逐漸彙聚成一個更加高大、小山似身形，與此同時，另一隻手也鑽了出來，像是要掐住伊芙脖子。
但最後，對方卻隻是摸了摸伊芙垂在耳邊淺金色頭發，接著又輕輕地碰了碰伊芙臉。
“伊爾澤？”
伊芙不知道麵前這個奇怪又可怕怪物是什麼，但還是下意識地叫出了黑發青年名字。她腦子已經不太清醒了，所有感官和知覺都像細小煙花一樣展開，明明對方什麼也沒做，她卻猶如被誘惑一般、著魔似想去抱住這個怪物。
在伊芙伸出手同時，她也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並不是空蕩蕩黑夜，而是一張屬於女人蒼白臉。
伊芙剛醒過來，就立刻認出來這個女人是麗娜，此時此刻她正無聲無息地跨坐在伊芙身上，兩隻手定定地掐在伊芙脖子上，動作很輕，像是在撫摸她。
麗娜睜著眼睛，自上而下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眼睛變成黑漆漆一片，瞳孔跟眼白全都消失了。
她張著嘴，腐臭味道液體從她嘴裡滴下來落在伊芙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