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馬車內太子正要合上的眼瞼,一瞬頓住,眸色眼見地冷了下來。
片刻後,唇角才掛起了一抹寒得沁人的笑意,“唐韻,你當真不怕死?”
唐韻還是怕的,沒敢再留,“明日辰時三刻,旺角寧苑,民女候著殿下。”
說完,唐韻轉身便走了。
唐韻離開了好半晌,才聽到身後馬車駛動的聲音。
初夏的天,早已經沒有了涼意,過了拐角處,唐韻卻覺得背心慢慢地爬上了一層寒意。
她也不太確定,太子知道自己不隻是騙了他,還借著他的手,查出了謀害寧家之人,是前朝逆黨後,會不會當真掐死她。
但她必須得豁出去。
隻有挑明了,她才能替自己謀一條生路。
*
唐韻從巷子口回來,腳步剛踏進寧府,便見到了寧衍,神色微微一愣,笑著招呼了一聲,“三表哥。”
寧衍一笑,“表妹。”
“三表哥要出去?”
寧衍點頭,“嗯,出去宴請幾位同門學子。”
“表哥中了榜首,是該宴請。”唐韻說完,目光又望向了他的腳踝處,“表哥的腳可好了?”
那日從板凳上摔下來,他雖說無礙,但她瞧得出腳應該是崴了。
寧衍笑了笑,當下走了兩步證明給她看,“瞧,我都說了沒事,表妹不用擔心。”
寧衍的長相偏儒雅,同樣是溫和的笑容,寧衍笑起來如暖陽沐了春風,太子笑起來,卻讓人覺得深不可測,多了幾絲難以捉摸。
一個溫厚踏實。
一個心思深沉,善於詭計。
唐韻適才沾在身上的寒涼,被寧衍臉上的笑容,多少暖了一些,“那就好,表哥趕緊去吧,可彆誤了時辰。”
“嗯。”
唐韻抬步正準備進去,寧衍回頭來又問,“表妹喜歡吃什麼,待會兒給你買回來。”
唐韻又才轉過身看向他,也沒客氣,笑著道,“表哥要是順路,就劉婆子那家的糯米團子,好久沒吃過了。”
“成。”寧衍應了下來,見她身影消失在了壁牆內,才回頭走了出去。
到了府外,身邊的小廝,才湊近輕聲問他,“三公子當真要出去?”
什麼宴請同門學子,他怎麼不知道,而且也沒去通知對方啊。
“嗯。”寧衍點頭,“去備馬車。”
*
唐韻進府後,並沒回自個兒的院子,而是去正院尋了寧侯爺。
太子剛離開不久,寧侯爺還未緩過來,正坐在屋內喝著濃茶,眉目皺成了一團,滿臉愁緒。
他雖能上陣殺敵,在民間也有廣大的人脈,可到底是沒讀過什麼書,一介商戶突然當了侯爺,官場上的那些彎彎繞繞,他是一點都不懂。
起初頭一日太子上門時,他心頭還覺得是太子看重寧家。
可接連來了四日,明顯不對勁了,外麵傳出來的那些中傷寧家的話,他聽了都心顫。
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對寧家到底是什麼態度。
以之前太子對寧家的扶持,寧侯爺認為太子不可能會忽然為難寧家。
肯定是有原因。
是寧家哪裡做的不對了?
這番所為僅是太子的意思,還是陛下也知道。
可若陛下比寧家不滿,也不會給他寧家賜一個侯爵。
這才幾日,侯府的院子都還沒有收拾出來呢。
寧侯爺捏著自己的太陽穴,腦仁都想疼了,也沒想明白到底是何緣故。
江陵那些自視清高的門戶倒也沒說錯,他確實是一介莽夫,腦子愚昧,看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委。
既看不出來,就隻有上門去問了。
是死是活給他個痛快。
明兒無論如何,他都要進宮一趟,趁太子出宮之前,他先一步上東宮,主動上門認罪。
想好了,寧侯爺的臉色也終於緩和了一些,端起了桌上的茶盞,一口苦茶剛咽下喉嚨,身邊的仆從福安便從外進來稟報道,“侯爺,表姑娘來了。”
寧侯爺一愣。
表姑娘,不就是唐韻。
臉上的愁容,這才消散了下去,“快請進來。”
唐韻進屋剛喚了一聲,“外祖父。”寧侯爺便拉了身邊的一個圓凳,慈愛地道,“韻丫頭,過來坐。”
寧侯爺也就隻有在見到自己的這位外孫女時,內心所有的柔軟都顯露了出來,
“怎麼,今兒沒去處了?”這府上沒有姑娘同她作伴,寧侯爺特意交代了大夫人和三夫人,彆讓她太悶著了。
“適才聽三舅舅說外祖父早上沒怎麼用飯,便過來瞧瞧。”唐韻走過去,乖巧地坐在了寧侯爺身旁,一臉關心地看著他。
寧侯爺一聲輕斥,“你三舅舅就是瞎說,難不成頓頓都得大魚大肉地進腹。”
唐韻一笑,“嗯,外祖父沒事就好。”
福安進來給唐韻奉了茶。
自那日進宮之後,寧侯爺還未單獨同他聊過。
接二連三的事情,寧侯爺一忙,加之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便也先擱在了一邊,今日見她來了,有些話,寧侯爺也該問了。
“住得還習慣?”
唐韻點頭,“有外祖父在,安心多了。”
這話寧侯爺愛聽。
他就是回來給他當靠山的,“有什麼緊的缺的,儘管說,萬不可虧待了自己,你外祖父如今都是侯爺了,有權又財,嬌養你一個姑娘,不成問題。”
唐韻的嘴角一揚,笑出了一彎月牙兒,自豪地道,“知道外祖父厲害。”
寧侯爺被逗得“嗬嗬”兩聲笑,見她心情不錯,便也直接問了,“唐家人可有再尋過你?”
唐韻搖頭,“沒有。”
寧侯爺輕舒了一口氣,“唐文軒但凡還有點臉,便也不該再來尋你。”
那日外祖父上門去羞辱唐文軒的事兒,唐韻都聽說了,道謝道,“多謝外祖父。”
“這點用不得你謝我?你是我外孫女,你母親是我的親生女兒,他唐文軒欺負你們,何嘗又不是在欺負我?”寧侯爺說著,臉上漸漸地顯出了悲傷,“你母親當年想出了這麼個笨招,八成也是被唐文軒的虛情假意衝暈了頭,最後落得個自儘的下場,可人死了,唐文軒可有半分悔過和心疼?他沒有,他不僅沒有,還拿你母親當擋箭牌,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這樣的人,當年我是眼瞎了才同意將你母親嫁過去......”
寧侯爺說完,又覺得哪裡不對,當年要是不嫁過去,也沒有韻姐兒了。
是以,這牽扯一旦深了,怎麼罵自己都吃虧。
“總之,唐家那邊要在來生事,你就告訴外祖父,有外祖父在,你不必害怕。”寧侯爺一雙眼睛,染了大半輩子的風霜,此時卻裝進了一份違和的柔和來,寵愛地看著她,輕聲問,“韻姐兒對今後,可有什麼想法?”
唐韻愣了愣,不知道外祖父問的是何事。
想法,她就多了。
寧侯爺提醒她道,“韻姐兒如今十七了。”
十七歲還未許親的姑娘,少之又少,寧侯爺索性挑明了問她,“韻丫頭心裡,可有滿意的人戶?”
唐韻的眸子輕輕顫了顫,埋下頭雙手捧著桌上的茶盞,麵上明顯有了幾分羞赧。
唐韻的母親走得早,父親不問死活,繼母更是巴不得她跟著自個兒的母親一道去了,從未有長輩這般正式地同她提過婚事。
寧侯爺是她的外祖父,她的年齡確實也到了,當也該問。
可羞赧歸羞赧,唐韻並沒有成親的打算。
且眼下她的處境,也成不了親,片刻後唐韻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還沒有。”
如此甚好。
寧侯爺眉梢難掩喜色,同她說出了心裡的想法,“寧家最近雖在江陵城風頭出儘,但外祖父對江陵的這些高門大戶並不熟悉,加之我腦子又愚鈍,識人不清,自來看不透人心,旁的門戶,無論是誰家,外祖父都放不下心,要是再遇上一個唐文軒,你外祖父這條命怕是都要交代了去,外祖父的意思是,你要是願意將來你就留在寧府,你二表哥,三表哥,如今都未許親,你也不用害臊,心頭喜歡誰,告訴祖父,祖父替你做主,將來他們要是敢欺負了你,瞧瞧我怎麼收拾他們......”
寧侯爺心頭的人選是寧衍,有才學將來才能走得遠。
加之寧衍的性子比老大老二都要穩重,又知道心疼人,等她一段日子,當也願意。
“你三表哥......”
“多謝祖父。”唐韻及時地打斷了他,抬起頭,笑著看向他道,“外祖父歸來那日,外孫女曾說過,西戎天空遼闊,雲白天藍,甚是向往,並非為假,外孫女想去外麵走走。”
這話寧侯爺自然記得。
正因為這點,她才更應該留在寧家。
有他這個外祖父在,她想去哪兒,寧衍莫不成還敢攔著。
他要敢攔,他罵死他,“你三表哥他......”
唐韻埋下頭,接著道,“外祖父當知,我並非生來就是姑娘,我也從未去怪過母親將我當成了男兒養,反而我很感激,是母親讓我得以跳出深院,立在外麵的天地,仰頭瞭望過寬闊的高空,十年男兒的日子,如同給外孫女多賜了一雙眼睛,倘若從不曾見過,這輩子外孫女便也能甘願相夫教子,跟在夫君的身後受著他的庇佑,以夫君的成就而自豪,以子女的成才為驕傲,平凡又不平淡地過完這一生,可外孫女既然已經瞧見了外麵的天地,又怎能就此甘願躲在深宅子裡,孫女兒想無牽無掛地去看看這個世界,我知道這樣的念頭不對,也會慢慢地讓自己改變和接受,隻是如今,一時半會兒怕是靜不下心來。”
這一番話,唐韻也並非隻是為了應付寧侯爺。
待她處理完了手頭之事,她確實很想出去瞧瞧。
但此時,無論是成親還是定親,都會激怒太子,她也不可能讓三表哥當真來等自己。
唐韻話落,寧侯爺半晌都沒說話。
唐韻也沒再開口,安靜地等著他的答複。
良久,寧玄敬才忍著心頭的酸澀,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唐韻的頭,“好,咱們韻姐兒要想過什麼日子,外祖父便給你什麼日子,隻要你開心就好。”
唐韻見他答應了,感激地衝他一笑,“多謝外祖父,那我再求一事可好?”
寧玄敬強撐起笑容,溺愛地道,“韻丫頭說。”
“我想去寧苑住幾日,院子裡的櫻桃紅了。”
寧苑是唐韻拖阮嬤嬤在江陵購買的宅子,之前大夫人和寧衍住過,寧玄敬回來的當日,也在那落過腳,院子是個好院子,可同侯府,又沒法比。
寧玄敬想也沒想便搖了頭,“你想要吃櫻桃我讓人給你摘去。”
她一個姑娘,怎能單獨住在外麵。
唐韻繼續同他磨,“外孫女想自個兒去摘,吃多少摘多少,就圖個新鮮樂子,再說了有阮嬤嬤和阿潭陪著我,不會有事。”
寧玄敬眉目皺成了一團,還是沒有鬆口。
唐韻又道,“我每日給外祖父報一回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