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
出來玩呀,小蓮。
你彈錯了,哈哈,小蓮。
半夏這一晚上的夢裡,顛來倒去地聽見有人在喊這個名字。
那些沒頭沒尾的夢境似乎全都發生在夏天,頭頂的日光白晃晃的,給整個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一層淺淡的白紗,令人看不真切。
年幼的小半夏正趴在牆頭,把手裡一隻活著的毛毛蟲丟進鄰居家的窗子裡去。
窗裡的男孩氣得漲紅了臉,一下從鋼琴前站起來,“你!”
攀著葡萄架的半夏歪嘴斜眼地做了個很醜的鬼臉,自己還覺得頗為得意,“誒,小蓮,你剛剛有一個音彈錯了。”
男孩的注意力被她這一句話帶拐,一時間把地上那隻拱著身軀掙紮逃生的毛毛蟲忘了。
“你……真的聽得出來?這可是巴赫的平均律。”男孩瓷白的小臉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他自己剛剛確實彈錯了一個音,可是窗外那個討厭鬼隻是外公剛剛收入門不久的學生而已,她或許連巴赫是誰都還不知道。
“當然,這不是很容易嗎?你和老師早上彈得不一樣。”年幼的半夏得意洋洋,絲毫不懂掩飾自己的天賦,“彆練了,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吧。小蓮。”
小小的男孩稍微有些遲疑,很快重新擺正了他的小胳膊小腿,一板一眼地開始他循環反複的練習。
“不,我不去。”
半夏衝他吐了吐舌頭,很快地從牆頭消失了。
牆的那一邊傳來女孩們嘻嘻哈哈地對話聲,
“小蓮他不去。”
“哎呀算了,他總不愛和我們一起玩,”
“今天去摸泥螺好不好?”
“好呀,都跟我來,我知道有個地方特彆的多。”
庭院之內規整莊嚴的鋼琴曲中串入了漸漸遠行的嬉鬨聲。孩子們肆無忌憚的歡笑,就像這夏日裡無縫不入的涼風,一旦從心頭刮過,就總能撩得人心思浮動。
畫麵一轉,家鄉的小池塘裡,放了暑假的孩子就和脫了韁的野馬一般,滿池塘地撒歡。
摸魚的,玩水的,摘下荷葉頂在腦袋上的。
一個容貌俊秀的小男孩,遠遠地站在池塘邊。似乎對這樣不太熟悉的熱鬨新奇有些向往,又帶著些是否應該靠近的遲疑。
他穿著一身乾淨整齊的襯衫短褲,腳下踩著黑色的小皮鞋,鞋子邊緣露出一截純白的短襪,顯得和水潭裡那些泥孩子們有些格格不入。
三五個玩得滿身是泥的小男生圍住了他。
“一個男生,居然叫小蓮?哈哈哈,笑死人了。”領頭的是一個小胖子,和這裡大部分男孩一樣,上身隻套著一條破了洞的背心,光著大腳丫,踩了一腳的泥。
“聽說你從城裡來的,穿得倒是怪好看的。”
“臉也生得俊,比我家二丫還漂亮,沒準就是女生吧?”
男孩漲紅了臉,緊緊握著自己的小拳頭,轉身想要離開。
立刻有人攔住他的去路。
“不能走,把他庫子扒了,看一看他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
“哈哈,對。對。脫他庫子。”
年幼時期的孩童總是單純無知的,但往往這份單純,使得這個年紀時釋放出來的惡意,會比成年人更為純粹而惡毒。
池塘裡玩耍的男生都開始起哄,吹口哨。女生也大多嘻嘻哈哈地看熱鬨。
小胖子眼見著有人附和,更得意了,擼胳膊就想要欺負人。
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後頭衝過來,飛身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個狗啃泥。
“半夏!你乾什麼!”小胖一臉黑泥的從地上跳起來,
“死胖子,誰讓你欺負小蓮的。”小小半夏鼓著臉,橫眉怒目,順便從泥潭裡拔出了自己踢飛了的小涼鞋。
“死半夏,你自己平時不也喜歡欺負他?我昨天還看見你抓兩條毛毛蟲,往他家的院子裡丟。”小胖子不服氣。
“小蓮是我老師的外孫,也就是我的人。”半夏把歪理說得理直氣壯,黑漆漆的泥手搭上小蓮的肩頭,在潔白無瑕的衣服上玷汙了一個泥爪印,“隻有我能欺負他。輪得著你麼?”
半夏是村子裡女娃中出了名孩子頭。自她出現,陸陸續續就有小女孩從池塘裡出來,站在了她的身後。
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在打架上是不怕男孩的。
池塘邊的泥地裡,很快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混戰,這場戰鬥以一半人哭著鼻子回家而草草收尾。
全身糊滿泥巴的半夏和小蓮,一前一後,慢慢蹭著淡下來的夕陽往家裡走。
“你怎麼也摻和進來了。不是讓你站在一邊看就好。”半夏邊走邊蹭開自己的涼鞋,單腳跳著倒裡麵的泥水。
“這是我,第一次打架。還算……沒那麼差吧?”男孩一身平整妥協的衣物早就滾成了和大家一樣的糟菜,說話聲都還帶著點喘,語調裡卻藏著種平日裡極少表現出來的興奮。
“你前幾天還教訓我,練琴的手很寶貝,不能做任何有可能傷到手的動作。”半夏轉過來笑話他,“誰說的即便摔跤了,哪怕臉著地,也不能手著地嗎?”
男孩隻是笑,“嘿嘿。”
哪怕臉上糊了泥,那透出黑泥的笑容,也讓他的好看得幾乎會發光。
生得就和池塘裡的蓮花一樣漂亮。
年幼的半夏看得有些愣住了,呆呆地想到,
難怪他父母給他起了個這麼好聽的小名——
小蓮。
半夏早上醒來的時候,捂著腦袋發了一會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