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這位向來眼高於頂的姑太太之後,黃氏跟心腹奶嬤嬤江氏嘀咕:
“瞧見了沒,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了,她這是唱的哪出?“
江氏從小把她奶大,又跟著她嫁到楊家,剛過門那陣子她們吃了這位姑太太多少苦頭,看到姑太太這樣伏低做小還是頭一回,也解氣得很。
“您管她唱哪出,總之是少爺爭氣,娘子有本事,您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姑太太這次來不僅說話客氣,行事也大方極了,出手就是一匣子彩寶、八匹貢緞,說是多年未見,給侄子侄女的東西一並補上。
黃氏一看,那些貢緞都是今年內務府新出的花樣,兩匹大紅,兩匹鵝黃、一匹湖藍、一匹草綠、一匹月牙白、一匹月華紫,皆是鮮亮顏色的上上等料子,正好可以做秋衫。
再想到姑太太那張狐狸似的笑臉,黃氏腦海中就浮現出幾個大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等她晚上把這事兒跟女兒一說,蘇韻眉尖一挑,意味深長道:
“姑母今天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嗎?”
黃氏不明就裡:“丫頭婆子肯定帶了呀。”
“除了丫頭婆子就沒彆人了?”
“還有…”黃氏愣了一下道:“哦,嘉娘也跟來了。不過,我們婦人說話,她一個小娘子旁邊坐著也孤單,她倒是想找你說話,可你不是在上課麼?我就叫了你八妹來陪她玩。”
黃氏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韻就壞笑:“娘,趙家表妹多大了?”
“她不是比你小兩個月嗎?今年也十三了,十三怎麼…”
話沒出口她就恍然大悟:“我說她怎麼這麼熱情呢?這是想托我幫嘉娘相看人家呢?怪不得又是說嘉娘孝順詩書管家樣樣都在行,又是說京城過日子沒有江南舒服。”
“她這是想把嘉娘嫁回江南來?要是這樣,那我這禮收得也不心虛,湖州府大大小小的太太奶奶,就沒我不認識的。”
蘇韻乾咳兩聲,附在黃氏耳邊說了幾句話。
黃氏瞪大雙眼不敢置信:
“她沒毛病吧,她不是向來看不起我嘛?”
蘇韻簡直為老娘這種智商捉急:“那啥,就是因為她自
信能治得住你,才能放心把女兒給你做媳婦呀。”
黃氏一拍桌子:“她這是在做夢!”
蘇韻在一旁涼涼道:“夢不夢的,她想她的,你做你的。隻要娘你不被牽著鼻子走就行了。”
蘇韻猜對了。楊顰之所以送出厚禮、捏著鼻子討好那小家子出身她之前根本看不上的嫂子,就是看中華哥兒做她女婿了。
不過,還不知道人家已經識破了她的伎倆,準備對她寶貝女兒敬而遠之。
楊顰這人吧,雖說眼高於頂,但為人十分精明,隻看她家二子二女皆是嫡出就知道了,太夫人那手壓箱底的絕活都傳給了這個女兒。
她這樣的人,兒女親事必得揀得意的結。長女嫁的京城老牌世家——出過幾任後妃的王家,長子娶妻宗女,還是宗室人家中會經營的,嫁妝豐厚。
剩下兩個孩子,次子趙睿是她最得意的小兒子,玉樹臨風、少有文名,又是男子,必能娶個高門貴女,她不擔心。
唯一憂心的就是這個小女兒,自幼嬌養,心機手段樣樣沒有,若嫁進高門,根本應付不來婆婆妯娌;如低嫁給寒門舉子吧,家裡是能幫她撐腰,可女兒過慣了富貴日子,又吃不得寒門祚戶的苦。
思來想去,唯有親戚家是最好的。為此,兩位兄長家、堂姐表妹家、大姑子小姑子家被她摸了個遍,可惜不是男方年紀大了,就是家底太薄她不滿意,再就是男方本人普通了些,沒什麼本事。
正發愁之際,侄子楊廷華中了秀才。這下對她來說可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了。昔日不學無術、調皮搗蛋的混世魔王竟然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華哥兒雖不是嫡長子,可大哥就兩個兒子,家產肯定少不了他的;長相俊秀,也是翩翩佳公子,不會委屈女兒;嫁回娘舅家,就算犯了錯也有幾分香火情;不是嫡長子媳,正好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至於婆媳關係,有母親和大哥在,還怕壓不住黃氏嘛。等母親兄長百年之後,女兒早生下了孩子,到時候就算婆婆再怎麼挑刺,也有了護身符。楊顰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他不願意。不對,是襄王他娘不願意,至於襄王自己嘛,人家現在正是星辰大海的
時候,根本就沒想過娶個老婆回來約束自己。
黃氏既知道小姑子的打算,馬上喚兒子過來,假意以淚洗麵,問他是不是看上嘉娘表妹了,若確實如此,她這個做娘的就算拚著臉麵不要,也得去求姑太太。不過他若是娶了妻,就得收心,不好再外出遊學,要在家裡坐館,一心一意求取功名。
楊廷華好不容易才爭取到遊學的機會,李禎又一直跟他保持通信,經常說贛地風景如何如何雄奇秀美、新開的工坊如何如何熱火朝天、各路江湖豪傑如何勇猛,勾得他早就心癢難耐,恨不得早日飛過去,一覽這壯闊天地,怎甘心被什麼表妹、娶妻給困住?何況這表妹他還沒見過幾麵,唯一的印象個白胖的小哭包。
他嚇得連連搖頭、指天誓日,就差下跪賭咒、剖心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黃氏拭了眼淚,扶起兒子:“我的兒,娘自然是信你的。可你姑母流露出這個意思,娘能怎麼辦?自來就是女兒家嬌貴,你姑母那個性子你也知道,娘再長一百張嘴也不是她的對手啊。何況,這裡頭還有你祖母和你爹的麵子。”
楊廷華哭喪著臉:“娘,您彆說這麼多了,趕緊給兒子想給主意吧。”
黃氏眼珠一轉道:“要不,你早些出門吧?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不是說那位贛王長孫與你相交甚篤麼,我看老太太很重視他,不如就讓劉居士去跟老太太說,李公子一直在催你過去。”
雖說這麼急吼吼地出門,會讓老爹知道了很不爽,但此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第二天早上,他一睜眼就去找劉居士,當天下午,劉居士就來楊家串門。再過了十日,白鹿洞書院山長的函件就到了。
黃氏早就給兒子收拾好了,兩車子行李,兩個小廝,還有他訓練的那二十個家生子,也讓他一並帶走。
倒是楊顰,聽說此事,還嘀咕了幾句:“湖州又不是沒有師傅,還有華哥兒小小年紀外出求學,大嫂也真狠得下心來。”
黃氏聽到這話心裡白眼翻出三裡地去,嘴上卻道:“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我們這樣的人家,書香立世,子弟皆科舉晉身,為求學問,彆說隻是路遠了,就是皓首窮經也得堅持。”
冠冕堂皇的讓人無從反駁,楊顰隻好扁扁嘴,轉移話題說起了今年夏天江南流行的花樣子。
黃氏嘗到了甜頭,有些明白了女兒說的占住大義、不卑不亢是什麼意思了,有事沒事就懟小姑子兩回。在楊家後院混了這麼多年,她也有自己的小智慧,懂得見好就收,總是能在太夫人或楊仝發毛之前縮回去。
這一來二去的,楊顰沒怎麼討到便宜,她又氣又怒跟心腹嬤嬤嘀咕:“這經年未見,大嫂竟然長了這麼多心眼,也不知是誰教她的。”
那嬤嬤就附和:“舅太太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當家主母,該有的手段定是不缺,不過到底是小家子出身,受不得抬舉。”
“連帶著七娘子跟咱們也不親近,您回來這麼久了,除了在老太太那裡見著,七娘子一次都沒來請過安。怎麼說,您也是姑母啊,哪有不疼侄女的,可那也得侄女懂事讓人疼啊。”
“倒是三娘子,經常送些瓜果菜蔬來,有外頭閨秀的聚會,也都叫上咱們二娘子,溫婉大方,有先舅太太賢淑的風範。”
楊顰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庶出的侄女根本就不在她眼中,幾個嫡出的侄兒侄女中她最疼大侄兒楊廷章。
那會兒她剛生下長子趙寅,孩子四歲以後開蒙就被送到了公婆的院子裡,那時候大嫂蔣氏也剛生下長子。她一腔母愛無處用,隻能時不時回娘家坐坐,帶帶侄子,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有兒子一份的就有侄子一份,這種情況一致持續到她懷上長女。
三娘這孩子,她以前沒注意過,現在看來倒還算懂禮。楊顰想了想,讓嬤嬤找了幾隻新打的簪子給侄女送過去。
一日,楊家姐妹們正在小花廳跟韓師傅上課,楊顰剛好帶人經過。
她是個眼利的,一眼就看出那嬤嬤不同凡響,是宮裡出來的,而且是積年的老嬤嬤。這等供奉,就是在京城,以她家戶部侍郎的官位,也很難請到,大哥是怎麼請來的?
她眼珠一轉,去太夫人那裡的時候,就試探了幾句。想到,向來疼她的太夫人卻一反常態冷臉斥了她幾句:
“這事兒也是你一個出嫁女打聽的?娘家娘家,你回家來,找娘就夠了,其他的不要多問。我跟你直說了吧,
韓師傅是個嚴厲的人,嘉娘吃不得這份苦的。”
“你自己慣出來的女兒,她就不是嫁進高門的那塊料。趁早給她選個殷實人家富足過一輩子也就是了。你看上華哥兒了,我也有數,可你要知道,華哥兒是誌在四方的人,他的妻子嘉娘做不來,況且你嫂子並不喜歡嘉娘,你何苦去碰壁呢?”
楊顰灰溜溜討了個沒趣,在母親這裡略坐了一會兒,就借口院中有事先走了。
太夫人點點頭,待她走到門口時,輕聲道:“顰兒,現在我還在。等我百年之後,你哥嫂當家,你要還這樣,是會招人嫌的。”
女兒走後,太夫人一聲歎息,對方嬤嬤道:“你說,我是不是錯了?當年得她得的艱難,又是最小的女兒,這才格外偏寵了些。結果她眼高手低也就算了,最要命的是還自作聰明……”
方嬤嬤給她墊了個枕頭,也不說話,隻是憨笑。
“算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管不得那麼多了。素雲,去去把昨日韓師傅送我的那枚鬢花拿來。”
方嬤嬤取了妝盒就帶著丫頭們退下了,隻留太夫人一人在內室小憩。
小巧的朱漆描金妝盒中躺著一枚紅瓣紫蕊的寶石牡丹鬢花,可太夫人隻是把鬢花拿起隨意放到一邊,她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小心翼翼地從妝盒夾層中取出一張疊成小塊的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