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居士請來的是順天書院的一位大儒曾同塵,據說是曾子五十世孫,是她父親劉昂的學生,在她遁出世俗做居士之後,兩人常有書信往來,坐而論道。曾同塵不是一般有世俗之見、看不起女人做學問的儒師,他人情練達,性情舒朗,喜好交友,三教九流都能打交道,頗有林下之風,在北方士林中極有威望。
他雖人不在官場中,但對朝廷大事亦十分關心,早前就與劉居士探討過邊患的問題。劉居士多次寫信邀他來南方住些日子,也可以到白鹿洞書院、嶽麓書院這些地方走走看看,也和南方的名家交流交流學問。
所以,這次山海關的事情一出,劉居士留在京城的眼線,就上門去問這位曾大儒要不要去南方避避,若是願意,可以與他們一同啟程。
曾同塵可不是那等要氣節不要姓名的酸腐儒,就算為家人考慮,也覺得去南方暫避一陣不錯。正好有劉居士的人一路護送,他們從天津衛出發,走近海路到海寧,之後再換漕運,沿長江逆流往上,經武昌下九江,在九江府下船登車,一路馬不停蹄趕往豫章。
雖則李禎派人將這位大儒接到了豫章,並給他找了處房子住下,但他並未親自上門拜訪。有些事,隻能心照而不宣,還沒到捅破窗戶紙的時候那就不能捅。
山海關城破、聖人帶著諸皇子皇女、在京宗室、文武百官南逃,並號令各地督撫進京勤王,經由邸報傳至各省,贛王自然也知道了。
劉居士和李禎那裡,是京中的密探傳來的消息,比朝廷邸報快得多,早在半個月就知道此事了。
看到邸報,贛王破天荒地沒有傳召美人侍奉,而是在書房中枯坐了半日。
放下邸報,他默默地問左右:“二郎在什麼地方?”
左右回複,二少爺此刻正在城中督察軍務。
贛王想了想,吩咐道,“那就去把二郎家的叫過來。”
沒多久,蘇韻就到了。
贛王打量了她半晌,才道,“若是本王如你們所願,你們可能照顧好諸位叔伯和兄弟?”
蘇韻向他承諾:“既承宗廟,自當扛鼎。”
贛王挑眉,“你倒是乖覺的,隻盼你能一如既往,賢
如文德、和熹,輔佐夫君成就大業。”
三日之後,贛王便寫好奏章,召集藩地的文武百官,封李禎為贛王世子。
“…現在朝廷有難,宗人府也隨聖駕南遷,國難之時,一切繁文縟節都免了。雖無朝廷正式冊封,但吾之長孫李禎乃先世子李烈嫡長子,素來忠孝,並無大過,本王命其即日起,暫代世子之職。”
京都告急,朝廷南遷之事,如驚天霹靂,讓江西一地的文武官員都惶惶不安。人心浮動之際,贛王冊封世子,雖然隻是暫代,並無朝廷冊文,也足以安定人心。
這位老贛王是什麼人,大家都知道,就是純靠祖蔭,鬥雞走狗,在政事上毫無建樹之人,繼妃董氏之子李煦亦是平庸無能之人,剩下一個庶子更不用說,也就是李禎,既為嫡長,又素有令名,可堪追隨。
現在朝廷能不能收複京城尚不好說,聖人會選擇哪位皇子立儲也不明朗,但至少江西一地有了話事人,可保本地不生亂。不是所有人都想做亂世梟雄的,更多人隻想保全家族原有的富貴。
李禎被封為世子之後,眾人都盯著他,想看他怎麼燒這第一把火。
沒想到,他什麼動靜也沒有,不過是不痛不癢地發了幾道公文,命江西督撫和各地府台安撫治下、鞏固城防、增加兵卒衙役上街巡邏的次數。
全都是不痛不癢打哈哈的內容,甚至都沒去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視察,眾人一時便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畢竟,大周祖製,藩王無諭不可隨意插手地方政務,但藩王對地方政事有知情權,認為地方官有違法越權之處,可以寫本上奏朝廷,如遇戰爭、平亂等事,事急從權,藩王可諭令地方軍民事宜,隻是所有諭令要存檔日後被朝廷查閱。
李禎的謹慎是眾人可以理解的,畢竟朝廷如今的樣子,定然是要各地起兵勤王的。這時候誰都不想做出頭鳥,萬一你表現得兵強馬壯,朝廷令你出兵勤王。你是勤呢,還是不勤?彆到時候聖駕沒救下,反被韃子打了個落花流水,徒耗兵馬糧草。
朝廷是李家的,李禎這一副不急不慌的樣子,看在江西官員的眼裡,就各有思量。
有人道,“世子爺這是不準備勤王?”
有人指點,“儲位未定,新君不明,這時候勤王,彆到時候狐狸沒抓著,還惹了一身騷。”
也有人開始暗自準備退路,萬一國朝將傾,得保全自己和家族,還得看一看有沒有新的明主值得投奔。
總之,嗅到了危險氣息的世家大族們開始明裡暗裡聯絡,力求在驚濤駭浪到來前趕緊“上船”。那些府台大員們外出“談詩論詞”、“喝酒賞花”的次數也多了,最直觀的結果就是江西各地的青樓、酒樓最近生意都好得不得了,蘇韻、劉居士和李禎的產業都狠賺了一筆。
還沒等他們商量出個所以然來,京都城破、皇宮被搶掠的消息就傳了出來,舉世嘩然。
緊接著,不到半個月,聖駕在冀州被韃子圍困,,護駕的禦林軍和西山大營奮力突圍終因寡不敵眾被殲滅,十萬大軍身死,聖人、嬪妃、皇子、公主、宗室重臣、文武百官儘數落入敵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原本還時不時提兩句北上勤王、帶兵救駕的各地大員,這回連表忠心的話都不說了。倒是有幾個剛烈的,在聽到聖駕被擒消息之日,或自縊投水或觸柱身亡或舉家**,空出了不少官位。
“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
“有心救駕,無力回天”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主辱臣死,微臣XX無能,今闔家死國恥也”
“胡虜作難,宗廟儘隳,衣冠淪喪,流血漂櫓,悲哉泣哉,臣唯一死以赴國難”
……
再接著,江南鬆江府、嘉興府一帶的鹽民起義,打著“誅貪官、殺無道”的旗號,一個月時間就席卷了不下十座縣城。
再接著,蜀中成都府的氐人大戶公白喻殺了府衙官員,占城自立,自封“天興大王”,並派人盤踞劍南道關隘,向來往商賈收取關稅。
各地烽煙遍燃,一時間大周社稷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書房中,李禎默默放下手中的密報,對心腹道:“是時候了,讓他們行動吧。”
幾天之後,信州同知謝詠府上被圍,一隊身穿黑衣甲胄的兵士從謝詠府上搜出“非議君父”、私開鐵礦、勾結流匪和訟獄受賄的鐵證,謝家男女老少被儘數下獄。
此事一出,
震驚江西官場。等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謝詠全家已經被押解到豫章了。
李禎隨即讓江西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江西總兵、撫夷將軍等文武官員,在總督府大堂集合,將謝詠的罪狀傳閱眾人。
“諸位看看,信州同知謝詠,勾結流寇、包攬訴訟、私開鐵礦、妄議君父、形同謀逆,按國朝律例罪在不赦。時逢亂世,當用重典,謝詠滿門抄斬。”
“滿門抄斬”四個字如一道驚雷,在眾人頭頂炸響。在座諸位都是江西省文武的最高官銜,幾乎都是做官二十年以上的老狐狸。有人就悄悄抬眼窺覷李禎的麵色,這位剛做上世子位沒多久的宗室貴胄,臉色如常,說“滿門抄斬”的語氣就像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平常。
“對此,諸位有什麼意見嗎?”
眾人摸不透這位主子是什麼意思,沒人輕易開口,最後還是江西總督胡定筌試忖度著道,“謝詠既觸犯國法,罪在謀逆,當斬不赦,總督衙門是不是要將此事寫成邸報,傳抄江西各府,以儆效尤?”
李禎緩緩點頭,“不錯,還是胡大人細心,就依你的意思,將謝詠一案寫成邸報,頒視各府、州、縣,以作警示。邸報我會讓右長史擬好,請總督衙門用印。”
說了謝詠之案後,他又問了幾件督撫事務,多與撫民、賦稅、城防有關。這些事務,有些主官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晰;有些人則含糊其辭,如布政使連今秋賦稅幾何、各地糧倉是否滿庫、今年軍民人等丁口幾何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
李禎似笑非笑地看了那糊塗蛋一眼,直把那人看得心下發涼、冷汗直流,連連請罪說這段時間憂心君父、茶飯不思,以至疏忽庶務,回去之後定當儘快厘清世子所問事項,寫了條陳上交。
李禎挑眉,不置可否。
問完該問的事,李禎就端茶送客,在這些官員臨告退前說了一句:
“對了,三日之後,謝家在西市口行刑。豫章六品以上官員,皆去觀刑。”
眾人皆呐呐應了。
從總督府出來之後,眾人皆長呼一口氣。
布政使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對巡撫道:“何大人,去您府上坐坐?”
巡撫趕緊擺手,“唉,鄭
大人趕緊回去把那條陳先寫了吧,沒見世子今日的態度嗎?咱們身為一省主官,對手頭庶務不知,確實說不過去啊。咱們改日再敘、改日再敘。”
按察使拐了拐身邊的江西總兵,“哎,世子爺今天這一出,你總兵府可曾聽到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