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柔疲乏地垂下眼,抬手撫了撫額頭,“忙了這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等郎主回來,我讓他過去瞧你。”
稚娘應了聲是,行禮如儀退出了上房。
回橫汾院的路上,烏嬤嬤擔心她不適應,極儘寬慰地說:“王妃畢竟是家中主母,難免說話強勢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不過她有句話說得很對,你眼下養胎要緊,須知這是郎主長子,若是個男孩兒,將來有你母憑子貴的日子。”
稚娘靦腆道:“借嬤嬤吉言,我也希望是個男孩兒。倒不是指著他母憑子貴,我一個人孤身漂泊多年,這孩子是我血脈相連的骨肉,有了他,我往後就有親人了,哪能不保重他。”
烏嬤嬤道:“你進了這王府,還怕漂泊嗎,郎主也是你的至親啊,你們有了孩子,比旁人自然更親近三分。”這所謂的“旁人”,不用說也知道是誰了。
稚娘聞言,艱澀地笑了笑,往前看,一個玲瓏小院就在不遠處,院裡一棵紅楓如火如荼,豪邁地將這略顯頹勢的初冬,暈染得生動跳脫起來。
那廂赫連頌散了朝,沒去衙門直接回來了,進門便對肅柔道:“今日朝堂上,官家罷免了楊玄誌盧龍軍指揮使的職務,命我暫且過去調停。”
肅柔訝然,“你不是掌管著上四軍嗎,盧龍軍和你有什麼相乾,為什麼要讓你去?”
他脫下了公服,一麵道:“上四軍是禁軍,盧龍軍是作戰精銳,職能不同,管轄起來也有不同。想來官家是有意讓我熟悉軍中調遣,以便日後回到隴右快速適應作戰。再者……”他回身望向她,“聖人的千秋就快到了,你要進宮賀壽,官家這個時候派我去幽州,未必沒有他的用意。”
肅柔愣了下,“內外那麼多命婦,又不是我一個人,你不必擔心。再者官家是天下之主,深知輕重,難道把你調開就是為了接近我麼?”說著嗤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可他仍有些喪氣,退身靠在窗前的長案上,低頭道:“是我杞人憂天了……”
窗外的日光照進來,落在他肩頭,他換了身天水碧的圓領袍,那樣斜撐著身子,愈發顯得寬肩窄腰,雙腿修長。
肅柔靜靜看著他,他低垂著眼睫,俊眉修眼,側臉精美如玉。這個人,好像時時能讓人領略不一樣的美,少時邊關的曆練讓他驕恣孤高,長大後上京的詭譎鍛造出他的風華無兩,他是混沌人世中的一杯暖酒,是她眼中盎然春色。現在回頭想想,驚詫於自己曾經那麼討厭他,甚至有些後悔,沒有早一些喜歡上他了。
彼此長久沉默,他還在為那些可能發生的事忐忑。憂心忡忡看她一眼,見她正望著自己,不由怔忡了下,“怎麼了?你看著我做什麼?”
肅柔抿唇笑了笑,“我愛看你啊,因為你好看。”
這話一出口,煩惱拋諸腦後,他羞赧地笑起來,“真的嗎?你真的覺得我好看?”邊說邊靠過來,那張放大的俊臉杵在她麵前,毫不謙虛地說,“那就多看我兩眼,回頭我去了幽州,可有好幾日見不到呢。”
她也賞臉,果真細細地端詳他,捧著他的臉喃喃:“怎麼這麼好看呢,我官人比起官家來,好看了不止一星半點啊。”
她知道他最想聽什麼話,說出來,他便歡欣雀躍。
然後他一把抱住了她,“娘子,你真有眼光,這麼懂得欣賞我。”
肅柔樂嗬嗬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說當然,“當初我若不是看你長得俊,憑你做下的那些事,足夠我打死你了。”說罷不忘告訴他,“我已經把稚娘接回來了,安置在橫汾院,你得空過去看看她吧。”
他顯得意興闌珊,“接回來就行了,沒什麼可看的。”
肅柔說:“人家剛來,過去打個招呼也好。再說府裡這麼多人看著,你若是太冷淡,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他歎氣,“是不是還要在她院裡過夜,才能圓謊?”
肅柔斜眼覷他,“人家懷了身孕,你留宿也不能做什麼。加上我善妒,不準你去,你可以正大光明和我吵一架,這事不就敷衍過去了麼。”
他恍然大悟,“對啊,我竟沒想到。”
哪裡是沒想到,不過是給自己尋找娘子在乎他的佐證罷了。
肅柔替他整了整衣領,兩個人相攜往西去,他們前頭走著,園子裡的女使婆子們便在後頭嗟歎,王妃這樣有能耐的人,遇見了這種事到底也沒奈何。想是將來不會讓那小婦得意,但眼下人家既然懷了身孕,也隻能讓人三分。
院裡的女使將人迎進門,稚娘很快從裡間出來,恭恭敬敬向赫連頌納福,喚了聲“郎主”。
赫連頌四下看了看,和聲交代:“你現在懷著身子,有什麼想吃的想喝的,千萬彆忍著,隻管吩咐底下人。”
稚娘道是,“我一定會好生照顧自己的,請郎主和女君放心。”說完似乎覺得回答得太生硬了,不像與人做妾的樣子,便又裝出撒嬌的語調來,“郎主,我想吃蜜橄欖,還有糖薄脆。”
赫連頌說好,轉頭吩咐一旁聽令的女使:“可聽見顏娘子的吩咐了?快去辦。”頓了頓複又道,“我明日要去趟幽州,怕是有幾日不能回來,我同王妃商量過了,你有了身子,仔細保重為宜,不必每日請安。外麵的事,我一應都會安排好,你隻管安心養胎,等我從幽州回來,再過來看你。”
稚娘點了點頭,“天氣漸涼了,幽州上京相距百裡,郎主千萬要保重自己。”說罷又添一句,“稚娘等著您回來。”
赫連頌頷首,放柔了語調叮囑:“好好養著吧。”這才轉頭對肅柔道,“娘子替我準備些換洗衣物,我明日好帶著去幽州。”
肅柔哦了聲,同他一起走出了小院。走上一程回頭望一眼,稚娘還在廊上站著,見他們去遠了,很快轉身返回了屋內。
她覺得有些好笑,可能自己生性多疑,先前仔細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這兩個人努力想營造出有情有義的樣子,可惜並不成功。還好把人接回來了,偶爾過去看望看望不費工夫,要是專程讓他過春明坊,每次總要耽擱些時候,對赫連頌來說是種折磨。且自己小人之心,其實也害怕他們一來二去日久生情,到時候弄假成真,豈不是坑死人了!
這一路她都沒說話,赫連頌悄悄打量她神色,以為她不高興了,怯怯叫了聲娘子。
肅柔偏頭看他,“怎麼了?”
“你不會胡思亂想吧?”他牽了她的手道,“我可是一片丹心,忠貞不渝的。”
肅柔說不會,“打我第一眼看見稚娘起,就知道你們沒私情。”
他鬆了口氣,架在脖子上的刀剛放下,又忍不住嘚瑟起來,不知死活地問她:“若是我真和外麵的女人糾纏不清,有了孩子,你打算怎麼辦呢?”
“怎麼辦……”她調轉視線笑吟吟道,“和離啊,還能怎麼辦。和離之後,我的女學可以繼續開辦,如果能夠遇見一個正直清白,終身不納妾的男子,再嫁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說得他眼神陡然暗淡,“你已經想得那麼長遠了……”
肅柔遠眺瀟瀟的藍天,眯著眼道:“這世道,女子活得很艱難,你要是負我,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總得再找活路。可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那麼不管你身在哪裡,離我多遠,我都會心無旁騖等著你……”說著轉頭望向他,“不管彆人說什麼,也不管彆人做什麼,就是一心一意,等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