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正在禦書房中,並沒有接見什麼大臣商討災民安置之事。那隻不過是他用來阻止崔驁立刻來見他的理由罷了。
無論是對什麼樣的大臣,皇上都會時常刁難他們一番,並不會讓他們很順利地見到自己。他們是臣子,他是帝王,他哪能讓他們事事稱心如意?隻有時常給他們些小刁難,他們才能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會僭越。
禦書房中龍涎漾漾,香燭懸燈。
皇上烏發間白,像上了層室外的寒霜。這些年來大雍天災**不斷,他操勞國事一下子蒼老許多。況且他不止操勞國事,什麼都要機關算儘。
彼時他一麵批閱奏章,一麵聽下麵人稟報。
“……崔小將軍這會兒已經跟著副總管去沐浴了,他是先去的謝府為周女郎過生辰,這才又回來的。他一回來,太子殿下還有三殿下都回來了。太子殿下正往這裡趕,三殿下還沒什麼動靜。還有司月王子,是隨三殿下一起回來的,這會兒應當已經回宮了。”禁衛軍向皇上稟報著,不敢抬頭看人,恭謹至極。
皇上一言不發,也已經停筆不再批閱,隻是盯著奏折看。片刻他才淡淡開口:“我知道了,退下吧。”
禁衛軍這才鬆一口氣,退下。
皇上猜測到什麼,卻始終有些不可置信。他眉頭深擰,問身邊的大太監:“你說,太子向這裡來,所為何事?”
大太監滿頭冷汗,恭敬答道:“奴才不敢胡亂揣測。”隻盼著自己說了這話後陛下可以放他一馬。
“有什麼不敢?孤讓你說。”皇上冷冷道。
大太監不敢再找借口推辭,隻道:“或許有什麼朝堂要事來詢問陛下建議。”
皇上輕嗤一聲道:“孤看不是。”
“這……”大太監這麼“這”了一聲沒敢再接話,他也是有所猜測,隻不過不敢真說罷了。
太子殿下這次來恐怕不是為了國事,而是為了私事!
皇上恐怕也是這麼想的,不然也不會讓人今日一直盯著幾位殿下。因為三皇子喜歡周女郎是板上釘釘的事,既然三皇子喜歡,那麼太子殿下是不是也可能喜歡?那位周女郎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有著怎麼樣的風采?大雍優秀郎君儘在此處,卻都為她所傾心,當真是一般人不能及。
大太監思索也沒思索多久,門外便傳來通傳。
“太子殿下求見。”
大太監立刻眼觀鼻鼻觀心,靜待皇上吩咐。
皇上將筆一擱,坐起身來:“叫他進來吧。”這下也不用猜測太子所來為何,人已經在外麵候著了。
沈蘭玨在守門太監的指引下入內。縱然他來禦書房已經千遍萬遍,然而這次來依舊讓他忐忑不安。他這次不是為了朝堂大事,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阿寅。他不知道自己一會兒提出請求後父皇反應如何,但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做。
唯一值得人欣慰的是他比崔驁早來一步,然而這也不是十分令人欣慰的事。
他不信父皇對此一無所知。
懷著各種想法,沈蘭玨到禦案前下跪叩首:“拜見父皇。”
皇上不動聲色,什麼端倪也未露地輕應一聲,很平和道:“起來吧。”
“是。”沈蘭玨默默起身,站定。
皇上不作聲,靜靜在奏折上以朱筆書寫,書房中頓時隻有紙筆接觸時的沙沙聲。
沈蘭玨也同樣不曾開口,像是還在腦中措辭。
兩人都沉默,倒是讓大太監有些提心吊膽的忐忑。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隻怕是不開口則已,一旦發聲了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二人都極有耐心,時間在沉默中變得綿長。
皇上有的是時間等,沈蘭玨卻不是,他需得在崔驁來
之前將心意陳明,最好能讓皇上直接將賜婚旨意放下。
所以最後還是沈蘭玨先開口:“父皇。”
皇上聽到他出聲,麵上什麼都顯示,心中卻生出一種壓製成功的自得來。兒子始終是兒子,老子始終是老子!皇上很不文明地想。
“嗯?”他應了一聲,看上去並不是很將太子的話放在心上,隻是隨口應之。
沈蘭玨重新跪下,終於換來皇上一瞥:“這是做什麼?”
“兒臣有事相求,懇請父皇答應。”他情深意切,說得誠懇無比,至少他這副低姿態還是成功讓皇上覺得還不錯。
皇上也不批閱了,隻捏著朱筆坐在椅子裡居高臨下地看著俯首帖耳的沈蘭玨問:“何事?”
沈蘭玨開門見山,直抒胸臆:“兒臣對謝都水使者家的周女郎有意,請父皇成全。”他說罷將頭埋得更低,顯示出萬分誠服的樣子來。
大太監默不作聲地深呼吸一下,儘量不惹人注目。
竟然真是為了那位周女郎來的。
沈蘭玨繼續加碼:“父皇曾向我承諾,若我日後有心儀之人便會為我做主。如今兒臣已經有了心愛的人,還請父皇……按照之前所言。”
皇上想起自己是曾答應過太子這麼回事,不過這事早被他當時拿到賑災款項之事的喜悅給掩蓋,後來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太子竟在這時提起。
實在是叫他難辦。
他先答應了崔驁要將周寅賜給他,如今沈蘭玨又拿他的承諾讓他將周寅賜給他,皇上確實是僵住了。
兩個人都是他答應過的,這會兒都要他履行諾言。
周寅隻有一個,他該做誰的主?
皇上料到太子來可能是為著周寅,原也想好了對策,那就是拒絕。總之他是將沈蘭玨從小委屈到大的,也不差這一回。但他拿承諾說事,皇上就覺得不大好辦。
畢竟他答應的事,這會兒總不能改口,讓沈蘭玨換個要求吧?
何況此事說小事也著實非小事。二人因著這件事對上,又都有他的承諾,他其實並不該再如過去那樣偏向崔驁。
他雖防備沈蘭玨,可日後要繼承大雍江山的也是沈蘭玨。崔驁再如何也隻是臣,不可越過君頭!
平日小事沈蘭玨讓著崔驁也就罷了,爭妻之事是大事,二人都有他的承諾,他若在此事中支持崔驁,日後沈蘭玨還有何威信?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崔驁的信任,崔驁在疆場上如此賣命拚殺也有這承諾吊著的一半緣由。突然與他說周寅要嫁給沈蘭玨,皇上都不願想此事後果。
皇上沉默下來,思考對策。
沈蘭玨便一直跪著,大有皇上不答應他便一直跪下去的意思。
正對峙著,門外又傳來小心翼翼地通傳聲:“陛下,崔小將軍來了。”
沈蘭玨手指蜷起,貼地的頭從地上緩緩起來,人卻依舊跪著,隻是背挺得筆直。
皇上看了一眼垂頭的沈蘭玨,手一掃道:“傳。”
禦書房外便響起傳崔小將軍進殿之語。
伴隨著通傳聲響起,崔驁大步入內。人還未到,便先聽到他聲音。
“陛下,崔驁回來了。”
皇上聞言一直嚴肅的臉不由鬆緩開來,甚至破天荒地綻露出個溫和的笑顏來,人從椅子上起身,向外迎去。
沈蘭玨看在眼裡,並不意外,隻是抿了抿嘴。
崔驁抬足入內,走路都帶著呼呼風聲。見皇上出來接他,他遠遠便擺手製止,道:“陛下,我剛從外麵進來,身上涼,彆把冷氣帶您那兒去了。”
沈蘭玨聽著隻感覺這才是親父子間的對話。
皇上聽著也是心中熨帖,覺得崔驁是真將他放在心上了的。他惜命,果然沒再繼續接近崔驁
,遠遠打量他一眼道:“黑了,瘦了。”
崔驁先行了個禮:“崔驁參見陛下。”
皇上搖頭失笑:“哎,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快起來吧。”
“哎!”崔驁應一聲利索起身,跺腳將身上寒意驅散了些才走近陛下,口中仍道,“陛下,我也高了的。”
皇上笑起來:“是高了。”
等走近了些,崔驁才看到地上跪著的沈蘭玨,微微一頓,道:“見過太子殿下。”
他倒是不知道沈蘭玨為何而來,還以為他是因為國事與陛下發生爭執,這才在此下跪。過去太子也常在禦書房下跪,無非是哪裡做的不合陛下的意,崔驁是看慣了的,因而也不覺得稀奇。
沈蘭玨點了點頭,以示自己聽見。
他這樣跪著也並沒有給崔驁帶來什麼困擾就是,隻是崔驁無法確定陛下這是正罰著太子還是什麼,不好貿然開口。從軍多年,他著實難得地有了些眼力見兒。
皇上倒是沒讓他為難多久,很快與他閒聊起來:“軍中如何?辛苦吧。”
崔驁搖頭:“保家衛國,不苦。”他也是刻意說好聽話給皇上聽,好讓皇上龍顏大悅之餘願意為他賜婚。
皇上聽了果然很高興似的,欣慰笑起來:“你長大了。”
崔驁是個很能抓住機會的人,聽到皇上這麼說後他立刻感應到“長大”二字,順勢道:“陛下說的是,我長大了。”
皇上一窒,頗是後悔自己提什麼長大不長大的事。
沈蘭玨則是很平靜地跪在那裡,似乎已經知道崔驁接下來要說什麼東西。
崔驁道:“陛下,如今我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周女郎她今日也過了生辰,您看是不是……”
皇上卻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調侃他兩句再無奈答應,而是緘口不語。
崔驁心頭本能地湧起些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