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燕潮見話音落下,一直在她身側坐著的青魚站了起來。
從進薛家大門到現在,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宛如一尊雕像,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薛家人都沒注意到過她身旁這個人的存在。
身形瘦小,又戴著帷帽,身上衣料上乘,不像是婢女,薛丁燕便隻以為這也是容家人,遂不曾留意。
可這會兒他站起來,背脊挺直,一言不發,透過輕紗,她總覺得那人看了自己一眼,隻一眼,她腦中就湧出了莫名的熟悉感,這種感覺讓她不由心頭一顫。
鐘氏和薛丁秀也不例外,她們的目光都被這個人吸引了過去,怔怔地看他站起來,看他朝自己走近了兩步,隔著一小段距離,他伸出手輕輕揭下了帷帽,那張一直掩於輕紗後的麵容終於展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眉眼如畫,眼角淚痣在燭火映照下閃爍著柔柔的微光,是她們再熟悉不過的麵影。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鐘氏,她從嗓間溢出了一陣失聲的驚叫,膝蓋一彎,支撐不住地跪坐到了地上,地麵冰冷,她仿若未覺,隻是怔怔地,注視著眼前的少年。
那是她每夜每夜從夢中驚醒,都會想起的麵容。
隻是他長大了,稚嫩的麵龐變得更加成熟了,可就算再過多少年,她也不會忘記他的臉。
“殷……”她的聲音不可抑製地化為了一陣哽咽,淚水如柱地淌了下來。
她在做夢嗎?
她的殷哥兒,分明,已經死了。
青魚看了看呆住的薛丁秀,再看了看在她們身後紅了眼的薛丁燕,最後將視線挪回鐘氏的臉上,他緩緩往前邁了幾步,在她身前蹲下來,展開雙臂,輕輕抱住了她。
他被擄走時,隻有八歲。
那時的他太小,就算伸展整個雙臂,也抱不住母親的身體。
如今七年已過,他再次回到這片土地,他的家族,卻已成了十五歲的少年。母親有些衰老了,身子也比記憶中更小了,隻要他輕輕展臂,就能抱住她。
“阿娘……”他低低地喚了一聲,這個無比熟悉卻又陌生的稱呼,“阿娘還記得我嗎?”
他的話,得到的是鐘氏更用力的擁抱和低低的,就算用力抑製也壓不住的哽咽聲。
青魚垂下眼簾,“我一直都很怕,很怕阿娘已經忘記了我,不要我了……”
燕潮見看著鐘氏滿是淚水的側顏,也不禁斂了眸,看來青魚的擔心是多餘的,薛家從來不曾忘記過他。
她其實也有過會抱住自己低低抽泣的母親,隻是那是在太多年前,她已經快不記得了。
這就是母親嗎……她驀地,從心底生出了些羨慕。
“公主。”
容洵低低的聲音驀地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她側眸,發現正廳門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年逾花甲,儀容端正的老婦人。
她與容洵對視一眼,悄然起身,不打擾青魚和鐘氏,徑自走向了門外。
這個老婦人約莫就是薛家的老太太了。
她淡淡看燕潮見和容洵一眼,示意他們跟來,而後轉身往外走,將二人帶到了旁邊的偏室裡。
“方才的我都聽見了。”她叫二人坐下,“聖人是打算動薛家了吧。”
語氣中並無意外。
“可你是聖人的女兒,為何要乾擾聖人的謀劃?”她又問。
燕潮見不知這個薛老太太知道多少,隻答:“我的確是聖人的女兒,可卻不打算對他唯命是從,這就是我找上薛家的理由。”
薛老太太斂眸,似乎若有所思,“你隻要皇都的產業?”
燕潮見頷首。
從彆的地方調銀錢要經太多人的手,難免會被人察覺。
從隔壁正廳裡又隱隱傳來了哭聲,像是薛家姊妹的,薛老太太垂垂眸,片刻,沉沉道:“好,我做主答應你,公主。”
聖人若要動薛家,不會用多麼溫和的方式,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
薛家如今要自保,也隻能上燕潮見的船了。
她的身份,薛老太太隱隱猜到了,她這幅做派,不會是身份卑賤的公主,那恐怕就是太子的親姐姐。
這隻船,她不覺得自己上錯了。
彆過薛老太太,步出房門,燕潮見和容洵立在廊下沒有動,她到這時才終於明白了燕景笙如此大費周章的用意。
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給薛明下了毒,又讓薛家親眼看見青魚的屍體,為的不是斷二皇子的財路,而是為了她。
為了把薛家給她,讓薛家能為她所用。
聖人想用薛家為他鋪路,他便轉手使計,將薛家拱手獻給燕潮見。
難怪那天在皇都的渡口,她從馬車上下來時,聽見他說了句:“阿姊,你一定可以的。”
那時她還沒來得及問他這句話裡的意思,他就已經驅車而去了。
原來,他指的是這件事。
他把一切都為她做好了,將薛家徹底置於絕望之地,就是為了之後她帶著青魚出現在薛家時,能讓薛家人覺得這是最後的希望,從而使她們願意和她談好這筆交易。
也許是燕景笙發現了,他的阿姊若想徹底脫離聖人的掌控,就必須得有自己的後路。這是他沒法給她的。
這樣一想,白念恐怕也隻會是燕景笙的人。
他表麵上是大夫,其實不過是被安插去薛明身邊的執刀人,好讓他在不該死的時候活著,在該死的時候去死。
“容洵……你說,我的阿弟到底是殘忍還是溫柔呢?”燕潮見半掩著眸,不禁低喃出聲。
可惜這個問題,最終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
那之後,燕潮見和容洵沒去正廳跟鐘氏打招呼,從外麵遙遙看了一眼青魚泛紅的眼角,徑自轉身出了薛府。
已是黃昏了,餘暉灑在她的麵頰上,熠熠生輝,仿佛給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二人的影子斜打在青石地磚上,被拉得很長很長。
容洵瞥著她平靜的側顏,忽然問:“公主回京後有什麼打算?”
燕潮見仰頭望著天際,思索片刻,“想見一見故人。”
燕景笙,江重禮,還有她那幾個妹妹。
尤其是江重禮,她下江南時沒和他打過招呼,他肯定知道她要走,但卻沒來送行,這就像是青梅竹馬間的默契。
她不想將他牽扯進來,他也不想因為他的送行而暴露她的行蹤。
容洵倒沒料到她的回答會是這個,微愣過後,挑起嘴角低低笑了聲,“嗯,回去見見故人吧。”
二人表麵上這樣仿若閒聊的說著,可實際上彼此心裡都很知道,也許回京後不會有讓他們去見故人的機會。他們沒有喘氣的空暇。
薛家的事隻不過是一個開始。
容家不會放過容洵,聖人亦不會放過燕潮見。
“容洵。”忽然,她停下腳步,輕輕喚了他一聲,在他側眸看向她後,優雅輕慢地抬起了手,掌心朝上,“我從前問過你一次,現在,我再問你第二次。”
“…你要不要選我?即使,我們的前路沒有任何的勝算。”
她抬眼注視著他,眸中含著使他不禁怔住的微光,就像春日豔陽,就像花辰月夕,美得不可方物。
容洵忽然想起那天對白念說過的話,對她的那份絮亂的感情被他抑製在心底太久太久,一股腦的傾瀉出來後,就算沒人告訴他這份感情名為何物,他也漸漸地明白了。
他毫無意義的前半生,也許,就是為了在以後能有資格和她在一起。
他的一切,屬於她。
他苟延殘喘也要活下去的原因,也是她。
望著那隻伸到自己麵前,又小又軟,卻無比華貴的手,他顫顫眼瞼,幾近虔誠地,伸出雙手緩緩地攏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傷了她一分一毫。
他從沒為誰活過,他隻是一條狗,一條執行命令的狗,沒有人會把他當人。
除了她。
他垂眸看著她,低低地說:“公主,選我吧。”
他的心底早就有了答案,他在爭的,是她的將來。
燕潮見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彎了彎眉眼,將另一隻手也伸過去覆在了上麵。
“好。”她說,“以後就和我一起走吧。”
他們就像是在網中垂死掙紮的獸類,分明已被倒刺劃得遍體鱗傷,卻仍舊緊緊地拉住對方,不願鬆開。
前路是一片漆黑。
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