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到現在,她幾乎沒有跪過誰,就是跪,也隻是短暫的一瞬。
如今跪下來,視野突然變得很低,膝蓋被大理石地磚嗑得生疼,她才總算嘗到了些不適的滋味。
容洵在容家,一直都過著這樣的日子嗎……
日頭大了,宦官馬盛平掀簾子從書齋裡出來,一眼就瞅到了殿下跪著的燕潮見,到底是大總管,麵上處變不驚,半點不見慌張。
他拐了個彎出去,招來小給使將聖人的口諭說了,正要走,那小給使喚住他:“爺爺怎的不勸勸聖人?就算聖人要罰公主,就這麼跪著也不是法子啊。”
這都快過去一個時辰了,遠處瞧著,公主的臉都發白了。
馬盛平瞥他一眼,“你懂什麼?多話,該乾嘛乾嘛去。”
方才江世子和元五郎跑來鬨了一通,聖人雖麵色不改,但恐怕是發了怒的。
畢竟駙馬候選雙雙前來請辭這種事,說出去可不大好聽。
其中的原因,恐怕是公主做了什麼。否則他們二人也不會有這個膽子,尤其是江世子,自幼和公主在一起玩大,這回竟半點臉麵也不給。
事情不小,怪道聖人看公主在殿前跪了也半點反應沒有。
馬盛平對自己這通分析很是滿意。
他走回書齋旁,看見燕潮見仍舊保持著之前那個姿勢,定定望著書齋的方向。
額角、臉頰溢出的薄汗浸濕了她的鬢發,有些狼狽,她仿若未覺,加之臉色蒼白,簡直像一尊石像。
馬盛平是禦前大總管,聖人什麼脾性他可清楚,在氣頭上時,燕潮見今兒就是把腿跪爛了也沒用。
不過他並不願摻和此事,便候在書齋旁冷眼旁觀。
漸漸地,頭頂的太陽光暗下來,他嗅到了一絲青草夾雜著濕潤的味道。
滴答,滴答。
如樂曲般清越的聲音響徹在耳邊,殿前的大理石磚上漸漸被雨滴的印子覆蓋,最後完全變成了深色。
這場雨竟還不小。
馬盛平暗道方才還出太陽,這會兒就下起了雨?真是見了鬼了。
早一看,燕潮見竟還跪在院子裡,像感覺不到下雨似的,挺直了背脊,不動如山。
雨唰唰地砸下來,不僅沒有給這夏日添上一份清涼,反而是徹骨的涼意。
她的百蝶襦裙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好在外麵還披了件深色的披帛蓋住。方才被汗微微打濕的鬢發如今已濕得股股分明,淩亂地貼在她頰邊,睫毛上也沾了雨珠,水珠順著她的眉梢,劃過她的臉龐,狼狽得宛如一隻落湯雞。
可都這樣了,她依舊沒有動。
公主畏寒,身子又不好,馬盛平這下有些怕這位主跪出個好歹了。他喚小給使給自己拿傘,幾步奔出去,“公主,下雨了,快起身吧。”
燕潮見眼皮都沒抬一下,不僅如此還道:“把傘拿開。”
“可是……”
“沒有可是,難不成是聖人讓你來帶我進去的?”
這倒不是,馬盛平啞聲了下,隻得將撐在她頭頂的傘拿開。
他是真不知道這位主怎麼想的,明知聖人氣頭上,卻還要耍倔。
他心裡歎氣,將多餘的傘收了,轉身又折回去。
才剛跨上玉階,外頭的雨就又變大了。
耳邊是清晰可聞的唰唰雨聲,馬盛平掀簾進內,看著仍靜靜瞧著折子的聖人,猶豫了下,“官家,下雨了。”
聖人沒答話。
馬盛平還從未見聖人對晉陵公主這般的狠心過,心底不住地就開始思量。
不過最終開口說的還是一句,“官家,公主一直這麼跪著,動都不曾動過,若是弄不好,留下什麼病根……”
聖人這時才終於抬頭看他,“你今兒倒是話多。”
馬盛平嚇得忙跪下,“奴不敢。”
他替公主求情倒不是真的同情公主,隻是覺得時候也差不多了。給聖人遞個梯子,給公主求個情,是能兩頭討著好的事。
二人還在說話,從外頭驀地傳來了燕潮見的聲音。
穿透了重重的雨聲,聽得格外清楚。
她說:“阿耶,嫮兒願意一輩子不嫁人,留在宮裡陪阿耶。”
“阿娘臨終前囑咐嫮兒要聽阿耶的話,嫮兒從未忤逆過阿耶,隻嫁人這一件事,嫮兒沒有聽阿耶的話。嫮兒不願留阿耶一人在宮裡。”
“阿耶,求求您,彆讓嫮兒嫁人,讓嫮兒一直待在宮裡陪著阿耶吧。”
分明隔著重重雨聲,燕潮見的聲音卻格外清晰,含著懇求和哀傷。
馬盛平愣了愣,許是沒想到燕潮見會說出這番話來,下意識地看了聖人一眼。
殿下的侍衛,書齋外守著的宮人,想必都把燕潮見那番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聖人麵上沒什麼神情,也沒說話,這個沉默的間隔很長很長,長到馬盛平都有些坐立難安了。
若公主都這麼說了,聖人還不讓她起來,那恐怕就不是聖人發不發怒的問題了。
這是晉陵公主要失寵了。
聖人最厭惡的就是自作主張之人,而她觸到了那根弦。君王總是無情,哪怕是對嫡親女兒。
馬盛平還在胡思亂想,案後的聖人終於不鹹不淡地開口說了句:“帶她進來吧。”
這話把他從思緒中拉了出來,“噯!奴這就去了。”
他趕忙掀簾子出去,喚了小給使,打著傘來到了燕潮見身前。
宮人受罰後的慘狀,馬盛平身處這個位置,見得多了去了。
但他看著燕潮見沒了血色的唇,蒼白的麵頰,還有打顫的背脊,到底生出了一點於心不忍。
“公主快彆跪著了,官家發話了。”
之前一直一動不動的燕潮見聽見“官家”兩個字,才終於將目光挪到了馬盛平臉上。
許是腿早就麻了,又痛又腫,她才剛一動,身子就不受控製地往側一跌,整個人直直摔倒在冰冷的大理石磚上,雨滴無情地砸落在她麵頰上,有些痛,還很冷,她的手和腿都在發抖。
宮婢們也匆忙過來攙她起身,燕潮見無力地靠在她們手臂上,覺得四肢抽痛,是刺骨般的寒,但她卻嘴角一勾,輕輕笑了。
她知道,這是聖人願意和她談談了。
隻要能解了禁足,之後的事,就並不難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