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月輝姣姣, 長夜漆黑,她提燈走在羊腸小道上。
小巷兩邊, 宅邸門扉緊閉, 靜得連蟲鳴聲都消散在了夜色中。
她走得很慢, 纖瘦的身影被拉長倒映在石牆上, 影影綽綽。
小道儘頭忽然亮起了光, 盞盞紅燈籠照得街上燈火通明, 她聽見了熱鬨的人聲, 往來熙熙攘攘, 一抬頭, 濃鬱的夜色中飄過了數盞花燈,點綴在漆黑中, 一點一點融進了夜空。
她緩緩走上了街道, 皇都很久不曾這般熱鬨過了。
街道兩側擺著許多小鋪子,耍傀儡的、賣麵具的、賣糖人的……身後的人流撞向她,她不禁踉蹌兩步。
才堪堪拿穩燈, 重新抬起頭時卻發現身前立著一個人。
一身月色華服,外披深色大氅, 臉被遮掩在了兜帽陰影下, 借著月光, 她歪了歪頭。
是個少年人。
似乎覺得眼熟, 她疑惑地顰了顰眉, 想要伸手去抓住他。
這時, 少年緩緩轉過了頭, 藏在陰影下的臉露出來,卻被他手裡拿著的一張暗紅厲鬼麵具蓋住了,她一頓,卻並不覺得可怕。
月輝灑下,照得少年人細長白皙的手熠熠生輝,在她定定注目之下,他緩緩抬手,取下了那張麵具。
她的呼吸窒住了。
自少年臉上滑落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砸在他大氅領口上,留下了一點深色的印記。
他就這樣靜靜看著她,麵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可為什麼,你在哭?
她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向他伸出的手穿透了他潔白的華服,滯在了半空中,什麼也沒能碰到。
少年的身體一點一點地開始消失,她抓不住他,無論多少次伸出手去,觸碰到的隻有些微被她卷起的涼風。
少年如墨的雙眸漠然如水,看她急切地伸出手,倉皇地想要觸碰自己,腳邊是被她摔落在地的那盞燈。
他什麼也沒說。
她連他的臉都快看不清了。
彆走。
不要走。
少年並沒有回應她,他收回視線,緩緩轉過了身,目光的正前方是那座莊嚴聳立的皇城。
柳阿雲驚醒時,外頭天已蒙蒙亮了。
她坐起身,額角帶汗,胸口還在砰砰直跳。
為什麼會做這種夢?
她眼瞼顫了顫,下榻給自己倒了杯水,睡前時燒的水,一夜過去已經涼透了。
她喘著氣,連喝了三杯才緩緩將茶蠱放下。
那一戰過後,已經快四個月了,這是她頭一回做這樣的夢。
夢中少年的臉,此時再想起已經變得很模糊,像是隔著一層麵紗。
柳阿雲垂著眸麵無表情想了一會,將手中茶蠱一丟,回身去拿了衣裳。
將近九月,在皇都,八到九月是最熱的時候,也是生意好的時候。
興榮商行最近從外麵雇了一批工人,打算在花燈節上支個攤子賣賣麵具,自那場火光衝天的宮變後,皇都已經很久沒有熱鬨過了,太子一天不登基,人心便一天不安寧。
興榮商行乾脆聯合了好幾十家鋪子來辦這燈節,賣什麼的都有,全當是出錢賣吆喝捧場了。
壞就壞在,柳行頭前日發了熱,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床,結果這些事就全落在了柳阿雲頭上。
眼看著花燈節將近了,她又要忙著點單子訂貨,又要督促工人加進時間畫麵具,整日忙得跟陀螺轉似的。
也許就是太累,才會做那樣的夢。
交代完事,把賬目遞給掌事,她一頓,微微側眸,看向了遠處那座仿佛鑲嵌在天際邊般的肅穆皇城。
的確很莊嚴,但她並不喜歡。
生來就長在那皇城裡的人,也一輩子都會被囚禁在其中。
“阿雲娘子?”
柳阿雲回過眸,“就按我說的這些,你今日就讓夥計把這批貨裝好,務必要趕上明晚。”
“噯,好勒。”掌事點點頭,柳阿雲便回身要走,卻見這掌事站著沒動,似乎還有話要說,她問:“還有事?”
這掌事是在商行手底下乾了快十多年的老人,和柳行頭交情極好,時不時得了空還會上柳家做客。
他見柳阿雲問,麵上猶豫了下,“阿雲娘子可知行頭為何突然生了病?”
柳阿雲不解:“最近天熱,他又忙……”
掌事搖頭:“咱們商行哪年夏天不忙的?行頭那般精壯的人,可一回也沒病過。”
這顯然是話裡有話,柳阿雲問:“那是為何?”
掌事見她似乎是真不懂,猶豫片刻,終是低聲道:“阿雲娘子啊,這女大當嫁的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上回和陰家的事黃了後,行頭可沒少在我麵前念叨,好幾回喝得爛醉如泥,都是在憂心娘子的婚事啊。”
他頓了頓,“這話原不該我來說,可我也算是看著娘子從一個小姑娘長大的,我都尚且如此,更何況行頭這個為父之人呢,他如今就是自責因為陰家那事,反而耽擱了娘子你。”
他原本還想說哪有一個姑娘家整日混在商行裡拋頭露麵的,薛家雖是女人當家,可薛家的那幾個娘子也終是要嫁人的,再不濟,也是找人入贅,斷沒有終生不嫁的道理。
雖還有段時日,但翻過年,柳阿雲便要二十有一了,行頭能不急嗎。
柳阿雲聽見是這事,雙眼微暗,“勞掌事費心,但近日這麼忙,還是操心操心手上的活吧,我今日走不開,午時叫夥計再給行頭抓服藥送回去。”
掌事看她擺明了是不願提這茬,歎口氣,“好吧好吧,我這便回去了。”
柳阿雲麵無表情看他走遠,半晌後低低歎口氣,轉身往回走去。
人一旦忙起來,就不會胡思亂想,時間也過得飛快。
到了花燈節的夜裡,原本隻有點點火光的街上掛滿了燈籠,遙遙望去像是一簇又一簇的火團,街上人流擁擠,竟比白日還要熱鬨。
有柳阿雲親自把關,興榮商行這邊沒出什麼意外,按時把各個小攤支了起來。
她總算能歇口氣,行頭不在,她自作主張給商行的夥計和掌櫃放了半日假,此刻商行裡除了她再無旁人。
她捏著手裡早就涼了的茶蠱,一個人坐在長凳上,背靠桌子,忽然覺得疲憊天翻地覆地襲來,但她卻不困,隻是覺得累。
女大當嫁……的確是天經地義。
她在商行裡拋頭露麵快五六年了,行頭又一心想給她找門好親事,可這談何容易,畢竟正經姑娘家誰會像她這樣。
柳阿雲覺得興致缺缺,一瞥看見了窗外緩緩升上天最終看不清晰的一盞花燈。
錦鯉形狀,被畫得五顏六色的,很好看。
說來她空閒時也隨便畫了幾盞燈麵,就是不怎麼好看,估計拿去賣也賣不出去。
“算了……出去走走吧。”柳阿雲揉揉肩膀站起身。
街上的人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多,許是這陣子壓抑久了,人們趁著這個機會一口氣爆發出來,熱鬨得都有些嘈雜了。
原本隻當是花錢賺吆喝,但看這樣子說不定還能回本。
柳阿雲又琢磨起了行裡收支的問題,麵具的燈麵倒花不了幾個錢,但工人的酬金在總賬裡卻是筆不小的開支,加上染料也挺貴的……
她走在街道的最裡側,雙眼在琳琅滿目的小攤上掃過,原本想認認哪些是商行出錢辦的攤子,沒想到一個不注意,險些撞上正恰巧停在小攤前的人。
“對不住……”她抬起頭道歉,下一瞬卻驟然愣住。
那是一個麵容被兜帽遮掩了大半的人,他手裡拿著一張麵具,還沒來得及將其蓋在臉上便被她的聲音吸引,側眸看了過來。
借著月色和周圍暖暖的花燈光照,她看清了他的模樣。
月色華服,深色大氅,如墨的眸,鴉羽般的長睫,還有那隻白淨華貴的手。
一切,都和前天的夢那麼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