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柳阿雲的喉嚨乾澀,張了張嘴,發出的聲音卻止不住打顫。
少年在看她,就像是夢裡那樣,平靜,漠然,不帶任何情緒。
柳阿雲心底一慌,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袖角,這一次,她的手沒有再穿透過去,她真的抓到了。
他是真實存在於這裡的。
少年顯然沒想到她會這樣做,微頓了一下,手裡的麵具尚未來得及戴上去。
就像是與周圍的人聲鼎沸隔絕了開,二人看著對方,流淌著一陣沉默。
柳阿雲現在本該立刻放手,可也許是因為那場夢的緣故,她忽然覺得自己一放手,他就會消失不見。
她下意識抿了抿唇,才從嘴裡擠出聲音:“要不要一起逛逛?”
她問這話時一直凝視著他,周圍燈火照耀得她眼角眉梢都在熠熠生輝。
燕景笙微頓片刻,才緩緩道:“那你先放開手。”
柳阿雲一頓,倏地放了手。
他便將那張麵具往臉上一戴,柳阿雲這才發現唯獨這張麵具和夢裡的不一樣,是白中帶一抹紅,很襯他的衣服。
“走吧?”燕景笙回眸看她一眼。
柳阿雲忙點頭,比他走快一步在前麵帶路。
快四個月了,從他將自己的身份告訴她以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
本還有些不解為何那日他的態度格外的冷漠,後來聽說了陰家和他的事,她就明白了。
她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說要逛逛?”
她把他帶到了一處僻靜的林子旁,這裡離街道有些距離,但地勢高,抬眼便能將滿空的燈儘收眼底。
“坐。”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徑自在一個石階上坐下,往旁挪了挪,給他留了個位置。
他垂眸看她片刻,在她靜靜身邊坐下了。
他覆著麵,這裡又昏暗,柳阿雲乾脆俯視起下麵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抱膝而坐,心底躊躇半晌後方才問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她道:“我以為你會很忙呢。”
“是很忙,”燕景笙淡道,“原本打算出宮看看就回的。”
潛台詞就是他沒回去都是因為被她給抓住了。
柳阿雲不禁低低笑了笑。
“以前就覺得了,你一個年不過十六的小郎君說話比我還老成。”
她一頓:“花燈,好看嗎?”
身邊沉默了一瞬,才傳來聲音:“嗯,好看。”
仍舊是輕輕淡淡的,像是春日冰雪消融般的嗓音。
“你第一次見?”
她問完又覺得自己這句話有些多餘。
他長在那樣的深宮裡,步步如履薄冰,也見慣了爾虞我詐,或許很難有機會出宮,更彆說親眼看看這些尋常人家過的節日。
他如今也一定很忙,但今夜卻來了,因為這是一個少年人藏在心底的些微好奇。
他表現得再穩重,再老成,到底還是個不過十六的小郎君。
柳阿雲瞥見了下麵你追我趕的幾個影子,那是一群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笑著,跑著,拿著一盞猜中燈謎後得來的燈高聲嬉鬨。
分明是同樣的年紀,坐在她身旁的他卻已經要娶妻,理政,立威,要去學那些無比難懂的東西,去走那些大多數人走不來的路。
就連出宮逛逛花燈節這事,於他而言好像都那麼遙不可及。
柳阿雲心底忽然泛起一絲苦澀。
她緩聲道:“你知道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小郎君平日都會做什麼嗎?”聲音很低很輕。
燕景笙想了想,搖了頭。
她便接著道:“他們會在夏日的學堂裡邊聽先生教書邊撐著手臂打瞌睡,會招呼上幾個友人下河撈魚玩水,會在街邊打馬嬉笑而過……也會在這樣的日子裡為了博得心儀的女子青睞,而費儘心思去奪那燈謎頭籌。”
她並看不清燕景笙此時是怎樣一番神情,但她覺得他聽著自己說的話似乎有些迷茫,那對於他來說是陌生的,從未體驗過的事。
“你在學堂上打過瞌睡麼?”她偏頭問。
燕景笙搖頭:“那會被太傅責罰。”
柳阿雲低低笑了笑。
也是,他是儲君,是肩負著一切的人,誰都可以,唯獨他不被允許有絲毫鬆懈。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的人生好像一點也不快樂。”她默默偏頭看向他。
“快樂……”燕景笙淡淡地問,“如果做了你方才說的那些事,人生就會快樂麼?”
他的話好像在說,他不明白,什麼叫做快樂。
柳阿雲垂了垂眼簾。
這四個月來,她很努力地讓自己彆再去想他的事。
他和她注定不是一路人,他們的距離太遠太遠了。
可一切都被那場夢打破了。
若不是因為那場夢,她或許現在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喃喃道:“你知道嗎,我明年就二十有一了。”
燕景笙不答。
她便接著道:“阿耶最近病倒了,我原本以為隻是商行太忙,可掌事卻說,是因為他在擔憂我的親事,他怕我一輩子也沒法嫁人,沒法平平安安地過完下輩子。”
“那你會嫁人嗎?”燕景笙問。
柳阿雲抬眼看向遠方:“或許會吧。”
“我活著的這二十年很快樂,這份快樂會不會因為嫁人而改變,誰也不知道。但倘若不嫁人,阿耶或許會因為自責而一輩子不快樂。”她緩緩說道。
燕景笙不置可否。
她將下巴靠在膝蓋上,又偏頭看向他覆住臉的麵具,“所以看到你好像並不明白快樂的人生是什麼樣時,我就會想……真可惜。”
真可惜……
“是嗎……”燕景笙垂眸,“但我並不理解你說的‘可惜’。”
他不能理解,他甚至從未體驗過。
柳阿雲盯著他看了一會,忽然轉了話頭:“你這兩日可以出宮嗎?”
“……若無意外的話。”他道。
“那好。”
她得了這聲肯定,拍拍裙擺倏地從石階上站了起來。
借著月色,她俯視著燕景笙,看清了少年掩在麵具後,那雙澄澈漂亮,卻漠然得沒有半分煙火氣的眼眸。
她翹翹嘴角,衝他笑了:“就兩日,姐姐我來教你如何把這十六年所缺的‘快樂’統統補上。”
罷了。
就當此時此刻也是她短暫的一場夢吧。